当今古典钢琴家中，很少有人的演奏像安德拉斯·席夫爵士（Sir András Schiff）一样，蕴含着如此深厚的学识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半个世纪的音乐生涯，不仅为他带来了“巴赫专家”的美誉，也在无数乐迷心中留下了他对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等作曲家作品充满灵感的经典演绎。
席夫1953年出生于匈牙利，曾在布达佩斯李斯特音乐学院跟随帕尔·卡多萨、捷尔吉·库塔格和弗伦兹·拉多斯等大师学习，后又师从英国羽管键琴巨匠乔治·马尔科姆。除了是一位演奏名家，席夫也以其满腔热忱的教育家身份广受赞誉。和李斯特一样，他总是乐于挤出时间倾听年轻音乐家的演奏，并无偿为他们提供指导。从网络上百万人观看的大师课视频中，我们不难发现，他的教授方式深刻而不失幽默。2025年的元旦，刚过完71岁生日的席夫时隔六年重返中国，正在多个城市举办独奏音乐会。在席夫到来之际，我们特别编译了一篇由年轻钢琴家兼音乐学者Enrique Montesdeoca在2024年6月，于西班牙马德里完成的对席夫的专访，其中探讨了知识、文化和音乐教育等话题。
在采访进行的前几天，席夫和Enrique一起参观了普拉多博物馆。在那次参观中，Enrique感受到了席夫深不可测的心智，据他描述，席夫曾指着一幅画说：“这条蓝色长袍是用青金石颜料绘制的，这种石头主要产自阿富汗。”几天后，席夫在马德里国家音乐厅举行了演出。
对话安德拉斯·席夫爵士
E M=Enrique Montesdeoca
A S=Sir András Schiff
席夫在古钢琴上弹舒伯特《三首钢琴小品》第二首，D946E M：您每次来马德里都会抽时间去参观普拉多博物馆，为什么这座博物馆对您来说如此重要？A S：这座博物馆是世界上所有我了解的伟大博物馆中，直至今日我最喜欢的一座。因为普拉多博物馆的收藏质量极高且非常集中，不仅包括无与伦比的西班牙艺术作品，还有我很喜爱的佛兰德斯和尼德兰艺术，当然还有伟大的意大利艺术。除此之外，戈雅是我心目中的一个英雄，尽管舒伯特和戈雅显然从未谋面，但我认为他们很接近，他们的美学和所描绘的主题在我看来惊人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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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雅《蒙眼游戏》（La gallina ciega）
E M：您对各种形式的艺术一直充满好奇，您坚持音乐家应该是博学的，请您展开讲讲。A S：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专业化的世界。如此发展，就好比在医学领域，一位眼科医生不知道鼻子在哪里，一位心脏医生不知道肾脏在哪里。当然作为一位医生，必须学习解剖学。如果你是全科医生或家庭医生，你必须对医学的所有学科都略知一二，以便在遇到具体问题时，知道如何将病人正确地转给专科医生。在音乐领域也是一样的。在古乐运动中，有些演奏者专门演奏1660至1675年间的法国音乐，这是不健康的。我们必须是全面发展的音乐家，同时也要有自我批判的意识——没有人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完美。即使是钢琴家，你也必须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是什么。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很棒，但我弹不好。我知道有些钢琴家试图演奏从威廉·伯德（William Byrd）到施托克豪森（Stockhausen）所有时代的作品。
席夫弹奏巴赫《意大利协奏曲》（ BWV 971）
视频：Bachfest Leipzig
A S：是的，只用施坦威钢琴，而且演奏效果并不很令人信服。如果你演奏的是其他乐器，比如大提琴，你就不能说“我演奏巴赫组曲，但我不演奏德沃夏克协奏曲”（笑），你需要演奏为大提琴创作的所有曲目。但钢琴曲太多了，你不可能演奏好所有的曲子。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是一个有知识的、思想开放的人，广泛阅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象牙塔里——你需要开阔视野，关注当下和社会，并参与其中，因而你不会说“音乐与现实生活无关”。音乐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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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拉斯·席夫爵士 图片：Nadja Sjöström
你必须培养好奇心，阅读文学作品，参观博物馆，看电影，去剧院。甚至尝试学习历史、哲学、科学......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人为我演奏一首贝多芬奏鸣曲，但他/她却不知道贝多芬其他三十一首奏鸣曲。更别提如果我问“你知道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吗？”他们会说“什么是弦乐四重奏？我为什么要知道？”如果问了这些问题，那就没戏了。
A S：正是！有些杰出的钢琴家从未离开过钢琴领域。米凯兰杰利（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弹那二十首钢琴曲，弹得非常棒，但我不确定他是否是我之前所说的全面发展的音乐家。对我而言，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这样的钢琴家要有趣得多，他过着非常丰富的生活。你可以问他任何关于书籍、电影或戏剧的问题，他太不可思议了！作为一名听众，我更感兴趣的是里赫特这样的艺术家传达的东西，而不是米凯兰杰利，尽管米凯兰杰利的音乐也非常出色。
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 © Arje Plas / Decca
E M：您认为所有的这些知识，这些背景会在音乐诠释中体现出来吗？A S：会体现出来。例如，一个只说英语的音乐家（有很多这样的人）就已经离“全面发展的音乐家”很远了。只说英语就限制了你的音乐诠释，因为没有任何一位伟大作曲家是用英语思考的。即使是那些少数会说英语的作曲家——海顿会说英语是因为他在英国待过一段日子，莫扎特会说英语是因为他对一切都有天赋，但他们也不会用英语思考。而贝多芬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舒伯特和舒曼也不会……
席夫与伊万·费舍尔&布达佩斯节日管弦乐团
巴托克《钢琴协奏曲》全集
我们已经讨论过贝拉·巴托克的音乐，你已经深入研究过他的音乐了，但是看看有多少演奏贝拉·巴托克作品的音乐家，他们并不知道匈牙利农民的曲调和相关录音，也不知其文字含义，不了解语言，也没听过巴托克的录音……当然你不需要说一口流利的匈牙利语才能演奏好巴托克的音乐，我也知道很多匈牙利人将巴托克的作品演奏得非常糟糕——护照并不能保证一切。雅那切克是个很好的例子。在演奏他的音乐之前，研究一下捷克语的韵律、朗诵方式和修辞，以及这些如何体现在他的音乐中，并没有什么坏处。其实对于所有作曲家，我们都可以这样做。
席夫演奏雅那切克《在迷雾中》、
《簇叶丛生的小径上》等作品
E M：您认为我们年轻音乐家是否被教导全面地思考艺术？A S：完全没有，只有少数例外。我很幸运有这样教导我的老师，但是当我走访世界各地的音乐学院，观察学生们的演奏方式和被教育的方式时，我发现这正是缺少的东西。很多人说“现在钢琴家的水平很高”，对不起，我不同意。机械式的水平确实很高，但艺术的、甚至是技术的水平并不高——发声的方式，对音色的想象和实现也是技术的一部分。如果我将现在的钢琴家与科尔托（Cortot）、约瑟夫·霍夫曼（Joseph Hoffman）、伊格纳茨·弗里德曼（Ignaz Friedman）或施纳贝尔（Schnabel）相比，他们相差甚远。尽管所有这些人，或许除了约瑟夫·霍夫曼之外，在今天都不会赢得比赛。评委们甚至不会让阿尔弗雷德·科尔托进入第一轮，但这与其说是科尔托的问题，不如说是比赛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科尔托 图片：schubert.org
E M：在您看来，即使有成百上千的错音，科尔托还是一位技巧高超的音乐家，因为技巧包含了许多其它的元素，对吗？A S：我认为科尔托的技术是最好的，因为即使是在那些老唱片中（我从未听过他的现场演奏），声音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那无穷的色彩和发散出的轻盈感！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科尔托演奏肖邦作品
E M：科尔托是一位钢琴诗人。您如何看待诗歌与音乐之间的关系？A S：有些音乐可以看作是押韵的诗歌；有些可以看作是散文，有更多的“宣叙调”和修辞。海顿的音乐是散文的典范，就像一篇哲学文章，是叙述性的，并不总有押韵的诗句；莫扎特的音乐几乎总是以诗歌的形式呈现给我们；贝多芬的作品中两者兼有；而舒伯特生来就是一位诗人。E M：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青少年时期跟随捷尔吉·库塔格学习时，当您为他演奏巴托克的作品，他会说“这里引用了《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如果您不知道，您就会跑到图书馆去查，因为您会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A S：是的。虽然当时我才14 岁，我也会想“我竟不知道《女人皆如此》”。没有多少人在14岁时就知道这部歌剧，但因为库塔格，我就知道了它。
（这时，安德拉斯·席夫爵士走到钢琴旁，演奏了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发展部的几个小节）。曾有一个获得过无数比赛冠军的年轻钢琴家竟然从未听说过“那不勒斯六和弦”。对不起，这真是个丑闻！如果你不了解和声、历史、理论......你怎么能演奏音乐？那你知道的是什么？音符吗？本文编译自《Codalario》九月封面文章“We must be complete and integral musicians”，编译者：Shun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