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爱乐首席指挥别特连科专访:我一直在与自己较量

文化   2025-01-24 08:32   上海  

基里尔·别特连科 

基里尔·别特连科(Kirill Petrenko)从2019年8月开始担任柏林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


别特连科1972年出生于西伯利亚鄂木斯克的一个犹太音乐家庭,自幼学习音乐。18岁时,他与家人移民到了奥地利最西部的福拉尔贝格州,在那里的音乐学院他以钢琴荣誉学位毕业,后又前往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学习指挥。


1999年至2002年,他担任了德国迈宁根歌剧院的音乐总监;2002年至2007年,他担任柏林喜歌剧院的音乐总监;2013年至2021年,担任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的音乐总监。


别特连科为人低调,职业生涯中从未接受过外部采访。但与他合作过的乐手,往往惊叹于他对作品全面、透彻的分析,正如与他有着多年合作友谊的女高音狄安娜·达姆娆(Diana Damrau)评价道:“基里尔挖掘乐谱中的一切,打通音乐中的所有层面,就像制作拿破仑千层酥。”


正值别特连科任职柏林爱乐首席指挥5周年,在本乐季,柏林爱乐的工作人员与他多次对话,前不久发表了一篇专访长文。别特连科谈到了他与乐团的相处、成长经历、与马勒同为“异乡人”的共鸣、指挥的成长经历和对柏林爱乐未来的展望。




理想的演绎

2019年8月 别特连科上任音乐会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别特连科先生,过去的五年来您一直担任柏林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这对您来说漫长吗?


不,完全没有。在我上任之前的三年里,我已与乐团开始了密切合作,但对我来说,至今一切仍像第一天一样新鲜和令人惊喜。我不认为我该有“我和乐团有着长久不变的关系”的感觉,因为我们的合作总是发生在当下。每一天,我们都在重新挑战彼此。


当您和乐团挑战彼此时,会发生什么?


我必须要让乐团离开舒适区,探索极限。但在音乐会中,我们可能会退后一步,关注全貌。但从根本上说,我认为我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充分发挥乐团的不竭潜力。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柏林爱乐&别特连科


那乐团又是如何挑战您的呢?


每一位乐手都有自己的诠释方式。对于如何演奏一个乐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一位乐手可能喜欢花更多的时间演奏这个乐句,另一位乐手可能想把它演奏得更令人印象深刻。我面对很多诠释的可能性,而我必须把它们结合为一个整体,以反映乐谱中的内容。


如果乐团的想法与您的不一致,您该怎么办?


我会带着精心准备的想法来参加排练,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在这些出色的音乐家面前迷失。然后是“合成”的工作:我得到乐团成员们提供给我的诠释可能性,我们会在排练期间或之后讨论它们。每个参与其中的乐手,都应该感到舒适,并且有“我的价值被认可,我有机会展示我的能力”的感觉。我必须将这一切融入到作曲家的意图中。


别特连科 图片:resmusica.com


在迄今为止的合作中,是否有一些时刻,你们接近了理想中的诠释?

这常常会出现,有时是在排练中,有时是在音乐会上。我对这些音乐家们有着很高的期望,反之亦然。尽管如此,有时我对美和整体性的期望还是会被超越。重要的不是某个乐段演奏得完美无缺,而是作曲家的要求与音乐家的能力能够完全契合——这是脆弱的幸福时刻,当然不是每个晚上都能经历到的。


柏林爱乐演奏德沃夏克《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


您能举个例子吗?


最近在德沃夏克《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结尾,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时刻。我一直渴望那种在超弱音(pianissimo)中渐渐消失的效果,但在排练中我们从未有时间打磨这个部分。然而,就在系列音乐会的最后一场,它不仅达到了我想象中的效果,甚至更美。


时间因素通常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一种诠释需要有成熟的过程。我们通常用两天时间来准备一部作品,时间并不算多。然而,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音乐会,乐团对作品的演绎会不断发展。尤其是在巡演结束时,当我们已多次演奏同一套曲目后,就会出现那些令人难忘的夜晚。




布鲁克纳vs 马勒


2024年9月别特连科指挥柏林爱乐

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


您以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开启了这个乐季,五月您将指挥马勒《第九交响曲》。许多前辈指挥家要么专注于布鲁克纳,要么专注于马勒。您是怎么做的呢?


由于我的出身、教育背景以及我的成长经历,对我来说马勒一直十分亲近。然而,我的第二故乡奥地利为我开辟了另一种视角——我年轻时曾在福拉尔贝格州居住过,那里远离奥地利的大都市。我不仅在维也纳学习过,还在费尔德基希(Feldkirch)学习过。我和家人曾在布雷根茨(Bregenz)和霍恩埃姆斯(Hohenems)居住过。(费尔德基希、布雷根茨和霍恩埃姆斯均为福拉尔贝格州的城镇)


福拉尔贝格的达拉斯 图片:indebergen.nl


布鲁克纳也来自小城镇。


你可以从他的音乐中听出这一点。他的交响曲是宏伟的音乐风景,你可以听到山谷、山脉、冰块和雨水。如果你了解像福拉尔贝格州这样的地区以及那里的人们,你会更好地理解这些。那时我经常在山里,学生时代我也去过许多小镇。那些地方与帝国首都风格的维也纳完全不同,是一个与自然紧密相连、简单而恒久的世界。每当我指挥布鲁克纳的作品时,我总会回想起在福拉尔贝格州的那段时光。


马勒《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

别特连科&巴伐利亚国立管弦乐团


那么您如何看待“大都市作曲家”马勒呢?


当我来到维也纳学习时,马勒对我来说变得重要起来。在音乐协会大楼、维也纳音乐厅和国家歌剧院,到处都能感受到马勒的精神,这当然加深了我对马勒的敬仰之情。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 图片:Peter Haas


您如何受到了维也纳马勒和布鲁克纳传统的影响?

音乐协会大楼的金色大厅、国家歌剧院以及维也纳的声音之间存在着特殊的联系。这种醇香、病态、令人疯狂的声音,总让人感到心慌、起鸡皮疙瘩。


我听过无数场演奏马勒的音乐会,当然也听过不少演奏布鲁克纳的音乐会。在这种经历中,你会形成一种特定的声音印象(Klangbild),音乐的一切——织的乐器、声部和和声在这种印象中慢慢溶解。


在这种声音中,有种新艺术风格(Jugendstil)的颓废之美,这你在维也纳的各个角落都能感受到——比如在听完一场马勒音乐会后,路过分离派展览馆,还有马勒本人曾担任过总监的国家歌剧院本身。这些地方让你真实地感受到:你正身处音乐的源头。


分离派展览馆 图片:cafa.com.cn


马勒的个性中有没有哪些方面特别打动您?


他的犹太身份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当然与我自己也有关。尽管我在苏联度过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的家庭并没有与犹太教建立任何联系。我们了解一些习俗和节日,但那也只是从祖父母和曾祖父母那里听来的。我自己并没有建立起与这种宗教的联系,这让我现在感到非常遗憾。


但我曾有那种对宗教性的渴望,这一点我在马勒的音乐中也能感受到。这种宗教性并非是教派意义上的,而是对神圣本身的渴望,是对马勒《第八交响曲》中所呼唤的“创造精神”(Creator spiritus)的渴望,这种渴望体现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


马勒《第六交响曲》别特连科&柏林爱乐


总的来说,马勒的情感世界对您来说有多接近呢?


马勒的音乐中包含着他身为“异乡人”的感受,我对此感同身受。马勒曾说过:“我是三重的无家可归:在奥地利人中我是波希米亚人,在德国人中我是奥地利人,在整个世界中我是犹太人。”我在离开苏联后也曾体会到这种“异乡人”的感觉。


马勒《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

别特连科&福拉尔贝格交响乐团


在马勒的作品中,犹太性不仅仅是宗教的体现,也是文化的传统。


是的,这是非常明显的。有些人认为马勒创作的都是犹太音乐,我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当然,他的作品中确实有一些克莱兹默的元素,这些是他童年在波希米亚,从犹太舞乐队那里听到的,他在后来的作品中运用了这些元素——比如《第一交响曲》中的管乐。但这些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马勒的音乐不是犹太音乐,而是普世的音乐。




成长为指挥家

2023年11月3日别特连科指挥柏林爱乐

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


我们可以回到您在福拉尔贝格和维也纳的学习经历吗?成为指挥到底要学些什么呢?


首先是指挥的技巧——这很重要,但两三次课后你就能掌握了。指挥只能通过实践来学习。


当然,你不会一开始就站在一支交响乐团面前。在福拉尔贝格,我担任过声乐指导,也为所有你能想到的乐器担任过钢琴伴奏,还指挥过一个由老年人组成的业余合唱团。我抓住了所有的实践机会。


在维也纳,我观看了一些伟大指挥家的排练。可惜我没能见到卡拉扬和伯恩斯坦,但我见过哈农库特、阿巴多和穆蒂的排练,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穆蒂指挥《阿提拉》序曲


可以举个例子吗?


有一次当我已经是一名指挥,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客座登台时,里卡尔多·穆蒂正在那里排练威尔第的歌剧《阿提拉》。我观看了他的每场排练,看他如何让乐团熟悉理解音乐非常有趣。他把一切都回归到声乐元素上,回归到音乐的节奏弹性上,回归到优雅的分句上。正如刚才说到的:指挥在于实践,理论是没有用的。


图片:Monika Rittershaus


这也意味着,只有在舞台上,指挥才能检验自己的诠释方法。


是的,作为指挥,演奏中你当然不会自己发出声音,你得取决于乐手们。如果我在钢琴上以五种不同的方式弹某个乐段,我立刻能知道哪一种方式是正确的。然而,作为指挥,我无法直接验证我的想法是否是好的。


所以我得在乐团面前才能验证自己的想法,有时我会惊恐地发现,某个想法其实并不是正确的。因此,你会不断地质疑自己以及自己的诠释。


那如果一个想法行不通时该怎么办?第二天再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吗?


我会尝试利用排练中所获得的经验,如果某个速度不合适,也许我会尝试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指挥总是在和自己较量,不断地否定自己,说服自己去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这种自我审视永远不会停止,当然这并不容易。


别特连科指挥法兰克福歌剧院与博物馆乐团

汉斯·普菲茨纳歌剧《帕莱斯特里纳》


您的职业发展路径与赫伯特·冯·卡拉扬和克劳迪奥·阿巴多相似,他们都与您一样从歌剧指挥起步,后来成为了柏林爱乐乐团的首席指挥。那么,歌剧院的工作如何帮助了您在这里的工作?


我很幸运能在年轻时就进入歌剧院工作,然后在迈宁根真正地磨练我的技艺——这不仅包括指挥技巧,还包括对剧院这个“有机体”的理解。你需要同时关注许多非常不同的东西:乐池中的乐团、舞台上的歌手们、音响效果,以及许多其他方面。


指挥的技艺远远不止于打拍子。它还包括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比如与歌手们和乐团的关系,你会获得心理学和冲突管理的经验。如何化解冲突?什么时候你需要表扬一位歌手,哪怕他表现得很糟糕?所有这些都可以在歌剧院里学到。如果一个指挥在这里开始他的职业生涯,将会受益终生。




对未来的展望


莫扎特和西尼加利亚小提琴与乐团作品

指挥:别特连科 独奏:Noah Bendix-Balgley


别特连科先生,您对自己在柏林爱乐的未来有何期望?


我仍然非常尊重这个乐团,他们都是非常出色的音乐家。当你站在他们面前时,你必须要有良好的精神状态。但同时,我也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很多积极的反馈。乐团成员们常常告诉我,他们觉得某场音乐会很棒,这帮助我消除了心中的许多疑虑。


当然,我希望自己能与乐团相处时更加从容放松,但坦白说,我在这方面是有局限的。无论我们未来还会合作多少年,对我来说,站在这个乐团面前永远不会成为一件平常的事。


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 别特连科&柏林爱乐


您和乐团的合作中,是否也有一种积极的、富有成效的力量在起作用?


是的,与这个乐团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特别的。当我们取得美好的进展和成果时,我就会感到愈加幸福。因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工作能够为乐团带来一些积极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据我的印象,乐手们基本上认为情况确实如此。否则,我无法在这里继续我的工作哪怕一天,因为对于这样一个乐团,你不能敷衍了事。我最大的愿望是,这种情况能够继续发展。我们越是达到新的高峰,我就越高兴。




本文节选自柏林爱乐乐团文章“Jeder Tag mit diesem Orchester ist ein besonderer Tag”(Every day with this orchestra is special),作者:Malte Krasting、Tobias Möller 编译者:Shu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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