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纪录片《前浪》系列的第二个故事。一个95岁的上海老人在驾校学习开车,希望有一天能开车带老伴浪迹天涯。他竭尽全力,希望靠自己的“计算”牢牢抓住生活的方向盘。他能否如愿,以一己之力抵挡住衰老引发的人生坍塌?
在报名学车这件事成为新闻后的近两年时间里,上海人徐纬一直以一种笑盈盈的波澜不惊应对周围的夸赞与质疑。他欣然接受驾校里比孙子辈还小的学员的崇敬注目和合影请求,也跟人坦言自己实际上得到的支持很少——更多人的态度是:95岁考驾照精神可嘉,但请不要考出来做马路杀手。他表示理解这种担忧,同时强调自己做事稳妥,不开“英雄车”。如果他对你的信任多一些,他的态度会更硬气:国家有政策,你考出来及格了,有这个能力,就没人能压制你。
不过他还没有考出来,目前的进度是科目一通过,科目二的五次考试机会已经用掉三次。驾校方面认为在徐纬身上花费的教学成本已经大大超支——准确来说他已经耗费了一般学员两倍多的学时。即便徐纬身上的新闻效应还在,在驾校看来,徐纬已经变成了一个麻烦。
96岁的徐纬
2020年11月起,公安部放宽了小型汽车驾驶证的申请年龄限制,取消了相关车型驾驶证的申领年龄上限。徐纬第一时间决定考驾照,但各驾校在得知他90多岁的年龄后纷纷婉拒。颇费了一番托关系找人的周折,在出人意料地通过三力(记忆力、判断力和反应力)测验后,上海公兴驾校同意接收徐纬。也就是说,如今的徐纬需要在三次科目二考试失利的尴尬节点上,以更大的年纪,去寻找下一家愿意接收他的驾校。
无论能否最终通过考试,学车都将是徐纬人生中的最后几件大事之一。徐纬并非没有过接受失败的准备,但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中发生的诸多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他与老伴每况日下的身体状况,被责任与财产缠绕的父女关系,都在这场消耗战中承受考验。徐纬一辈子引以为傲的计算最优方案的能力,曾为他的生活搭起一张复杂而精巧的秩序之网。在衰老引发的失序乃至崩塌面前,徐纬正重新学习驾驭生活,就像他在训练场上努力驯服汽车一样。
徐纬坐在驾校沙发上紧闭双眼默念操作口诀,双手握住想象中方向盘的练习画面或许会成为他日后留给世人的标识。它给人一种努力有余又不得其法的印象。实际上,徐纬退休前做了近四十年的中学体育老师,这说明研究教育和如何实操是他的专业。对空练习纯无车可练的无奈。他一遍遍回想动作要领,却总是在某个环节卡住,茫然地透过老花镜在笔记上搜寻答案。
徐纬崇尚勤学苦练,但他不是只下苦功夫的人。他堪称多姿多彩的工作和业余生活足以证明他的学习天分超出普通人:他教体育出身,曾在上海市运动会上夺得200米跨栏第三名。他还是田径一级裁判和篮球二级裁判;业余他学过绘画,兼职教过美术课;也学过音乐,退休后在教会合唱团担纲男低音和指挥;他甚至还跟家对面的俄罗斯老太太学过一些芭蕾舞基本功。
“人到这个世界上不能做客旅,”徐纬说,“我们要丰富地过一生。”
多才多艺和开朗热情的个性让徐纬自年轻时就得到了很多赞美,他对于自己的魅力颇为自知,但他并不骄傲。“我是层次很低的人。”他说。他会察言观色,在外人面前不会展现太多;他会试探,掂量对方到底值得相处到哪一步。他知道学车这件事让他出了名,但他还在努力花费心思博取他人好感。他总是请教练吃羊肉面,去驾校时背包里总是装了一大盒巧克力,分发给跟他打招呼的人们。他希望给别人一个好印象。
教练对你好吗?别人问。
他们很好,买德国牛奶给我喝,还给我买午饭,徐纬回答,随即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我理解得很好,科目一理论2000个题目,我考了九次考上去了。我觉得我是不容易的,上海有三个人90岁,另外两个最后吃不消,淘汰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老师说我这个成绩在92%以上,我激动得不得了,我觉得全国92%以上是不容易的。但是我动作容易忘记。
徐纬已经想好了考出驾照后的计划:如果2023年2月考下来,3月就可以买车,他甚至想买两辆,“10万一辆电动车,上海开到南京,南京回到上海、到苏州,市区里开开。再买一辆7座油车,牌照买外地的,我也不要上高架,就慢慢地开,累了到后座躺一下,到时候带我的外孙女,曾孙,到更远的地方去,住到那边去。”
徐纬的经济条件不算差。几年前拆迁他拿到了一笔补偿款,他和老伴每月也各自能领到八千元的退休金。但他学车的时候还是选择每周一三五起个大早,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去驾校。
“挤得不得了,这一站上去都是挤满人。到了西藏路要下去1/3,那么我西藏路我只坐一站,我最后进去在门口,一出去换8路到人民广场,4站,也挤得不得了,空气不好,都是年轻人。到人民广场,车子下去一半人,上去1/3,基本上像我是有座了。过了两站到火车站,车厢就空了,一直到终点站,再走10分钟到那边。回来也这样,我坚持,很不容易。”
地铁两小时,5元;打车40分钟,70元。徐纬选地铁。
“我这个人小气得很,”他骄傲于自己90多岁的年纪仍可以跟年轻人一样挤早高峰的地铁,同时也省了钱,因为他对各种事情有个“心理价位”。“钱我不放心上,但是我很节约,我要算的。”
要算的不止是钱,在两个小时早高峰地铁的行程里,他经过观察得到了最省力的路径:从哪一节车厢上车能抢到座位,走哪条路最方便,走几号口可以坐直梯而不是扶梯、叫人工服务最方便,他都有研究,并乐于向人分享他的发现。
计算可能是徐纬一辈子的关键词。年轻的时候跟老伴出去玩,旅行中坐什么车,住什么宾馆,吃什么饭馆,都由徐纬一手操办。在采访中,他甚至还能列出一些过往出行方案中支出的流水。他得意于自己精打细算的能力。
徐纬有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就是生活”,有时他表达的意思类似那句法国民谚——一种对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不完美的超然。但更多时候他想表达:生活应该是精致、丰富和有滋有味的。他的生活里确实充满了各种他独有的细节:吃面一定要放麻油和酱油拌的,煮面用的水是绝不能做面汤的。早上起来冲咖啡,徐纬要先拿出政府每月分发给90岁老人的“爱心奶”加热,等牛奶沸腾后倒进杯子,然后往里冲女儿买的日本咖啡粉,往里倒两勺蜂蜜,再加点乐口福调味。咖啡粉的量取决于当日身体状态,如果精神很好,就放两勺;如果近期体力消耗大,心脏可能会承受不了,就倒半勺或一勺。水果和蛋白质是每天必需的营养,他要吃一种自制的早餐食品:每天不同的水果——半个苹果或者半个香蕉,有时放点橘子,打成糊以后,再打个鸡蛋,和在一起放锅上蒸,出锅,一个水果鸡蛋羹。
他的眼镜也有很多副。有父亲留下来的,也有自己配的从低档到高档的各种。有到了亮处会变成茶色的,还有三副墨镜,装在不同的盒子里。每次出门,徐纬都要跟老伴商量哪副比较好看:细框的看起来比较斯文安静,这副看起来比较老,这副度数不对。假牙他也有两副,如果要见记者,他就会戴上那副更新点的,虽然很疼。
这是他的生活,他已经拥有的生活。前些年他和老伴在德国旅游,透过大巴车车窗他看见旁边有一辆房车,老头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打着瞌睡,老太太慢慢地开车。徐纬回来之后喜欢跟人分享那个击中他的场景,还脑补了情节:“老头开两个小时开累了,老太讲我来开,他就休息。多幸福对吧!这个就是生活。”
那是徐纬羡慕而未曾拥有的生活。
2022年11月24日,徐纬第一次冲击科目二考试。教练对徐纬颇有信心。四家媒体像簇拥明星一样把徐纬送进考场,他失败了。
很快教练给他预约了三周后的第二次考试。徐纬并不想这么快重考,他认为自己还没准备好。教练对徐纬说,如果这次还考不出,那应该就一直考不出来了。驾校认为徐纬的练习量已经远超两个正常学员的量。但是科目二练习到第30次的时候,徐纬仍然分辨不清倒车入库和侧方停车。
其次此时上海正经历新冠快速扩散时期,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全城都在鸡飞狗跳。等几个月之后徐纬回来练车,那就相当于从头开始学。驾校不想做这个赔本生意。他们需要他尽快进入下一场考试。
此时上海的大街上都很少看见行人,老年人更是“过峰”中最危险的群体。出门对徐纬来说,不亚于生死考验。但他还是戴上最高防护级别的N95绿色口罩去驾校练车,一次课都没有落下,他希望能考出来。
学车之前,徐纬的身体一直很好。除了房颤的老毛病之外,他几乎没有其他慢性病。学车让他对身体衰退的感知更加清晰,他在意每一周,每一天身体发出的警报。尤其是耳朵,在2022年上海封控期间,他左耳的听力极速衰退,几乎需要别人吼着他才能听见。
徐纬的体力也不如从前。打方向盘时会让他不自觉从嗓子深处发出“嗬嗯”的声音,他有些吃力。正常学员的一个学时是60分钟,但徐纬练半小时就得休息半小时。被太阳照得时间长了,教练就感觉他反应迟钝,头脑犯晕。
休息的提议多数时候都是教练提出的。当同样一个动作错了很多次之后,徐纬才会主动说:“我需要休息”,或者“我的脚踩不动了”。他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独自坐在车里时,徐纬神色悲伤的按着指头。当导演问他有没有信心,他会说,很难但是我有信心,希望这次能够考出。
徐纬总说,等考出来要开车带所有人去农家乐庆祝。“你敢坐他的车吗?”教练问摄像,摄像说不敢,“我也不敢。”
考前最后一次上午练完车,徐纬请求教练:下午再带我去开一圈吧。
教练拒绝,他知道徐纬已经没有体力了。
12月13日,徐纬第二次考试失败。
考不出也没关系,他对导演说,但脸上是不甘心的。
“他们教育方法不行,”徐纬评价驾校的教练,“我是搞教育的。如果我做不好,他应该跟我说。但他却说我做得很好,教人不是这样教的。”
很多时候,教练与徐纬在车里的对话弥漫着一种焦虑、烦躁和不知所措。教练总是问:你怎么了?还有什么没搞清楚的?徐纬嗫喏:等一下,让我等一下,我还不熟练。
教练用充电宝模拟车辆,教徐纬区分不同考试项目
徐纬做事积极,却是个慢性子。几年前他跟老伴登珠峰大本营的时候,同行更年轻的人纷纷高原反应。他没事,戴着的两个氧气袋都没用上。慢慢地走,轻轻地讲,用共鸣轻轻讲,不要走快。他对老伴说,也是对自己说。
那些被他克服的困难都成了勋章。上珠峰,通过“三力”测试,通过科目一。一开始他的事迹流传在退休职工微信群,后来登了《新民晚报》,澎湃新闻和央视来采访。央视的节目在交通安全日播出,他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说我要上电视了,又在同事群里发消息,让大家去看。大家说徐老师好厉害。他很开心。
在人们认出他的地方,他总能成为那里的中心。他乐于让别人知道他在学车,当他告诉别人他要学会开车带着老伴去旅行的时候,脸上漾出一种“我跟别人不一样”的笑容。虽然暂时卡在科目二,但他会说:90%已经考出来了,只差10%。
对习惯赞美的人而言,挑剔和批评总会显得更加刺耳。对徐纬来说,这会让他更想证明自己。每次教练认为他没做好让他休息一下的时候,徐纬总要回头对着摄像机说:我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动作做得不漂亮,我要百分之百正确。
有时他会跟教练嘟囔:我是老头子啊。教练毫不客气地回怼:老头子考驾照也得跟年轻人要求一样。
被教练数落,徐纬就撅着嘴颓然坐在那里。偶尔他会甩下一句:今天就这样吧,下礼拜我再来,落寞地离开。但更多时候他会收起情绪,他知道自己服软,教练才会认真教他。
“我想我有时候窝囊得很,”徐纬自嘲,“但应该做窝囊的人,不能做坏人。我没有睡不着觉的时候,你看我很幸福。”
徐纬的父亲曾是商务印书馆的八位合伙人之一,他小时候家里也有大房子,建国后公私合营,房子被国家收走了。这件事一直让徐纬有些不甘,他甚至问比他小70岁的导演:你觉得我该不该跟国家打官司,把房子要回来?这个事情可不可以做?能不能做对?
他一直是学校里的教学骨干。退休前几年,上级把他调到教委做管理。他知道这是给年轻人腾位置,但并不高兴这个看似提拔的决定,他认为这剥夺了他接触学生的权利,他更喜欢教学。这件事让他至今仍耿耿于怀。
讲到这些不快,他总会以一种强行积极的方式作结。“当我感觉不太好的时候,我就会说,明天会更好。”当带着情绪的时候,他强调自己“明天会更好”会更加用力,让人想到小孩那种气鼓鼓的怄气。
“如果像现在这样,明天一定是差不多,不会好的,”陈芝蓉说,“明天会更好,那是想象中的。”
老伴陈芝蓉比徐纬小五岁,她是徐纬一生的玩伴和旅伴,也是徐纬学车的初衷:他要自己开着车带她出去玩。同事同学都跟陈芝蓉说,你是运气很好的,因为你老公是你的好朋友。“他也是爱玩的,我也是爱玩的。他说到哪里去玩,我们都去。他一个人玩不开心。”陈芝蓉说,“他拿了(在景区的)照片给人家看,人家说你们两个可高兴可开心,什么地方都能够去,他也很得意。”
陈芝蓉近些年摔了三次跤。每次摔完都是不能走路。徐纬认为她不能躺着,鼓励她动起来,结果三次都慢慢恢复过来。但陈芝蓉的活动范围确实从上天入地缩小到家里的院子。为此,徐纬买了辆助力车,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载着陈芝蓉到黄浦江边晒太阳。
90岁的陈芝蓉
“我外面已经看够了,”陈芝蓉说,她在自我安慰。有时候她会坦白自己是爱玩的人,现在动不了很难过。“我从来没想过像现在这个样子,傻子一样坐着躺着。”
陈芝蓉现在出门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有时候她感觉到徐纬有出门的迹象,会悄悄准备好口罩,把皮包收拾好放在床角,等待徐纬的召唤。但徐纬并不总会带上她,或者他没注意到老伴的小心思。如果徐纬直接自己走出去,陈芝蓉也不说什么。
陈芝蓉或许也是徐纬学车最坚定的支持者。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年轻的时候他开过车,他考虑事情也比较周到。出了事怎么办?也没什么害怕的,出事就在家里休息。
你们在一起六十多年有什么样的磕绊?
没有,大家都喜欢玩。玩的时候都高兴的,不会吵架。
有没有什么经验跟我们分享?
他凶,我就不响。你说的话我听不清楚,那我就不响。慢慢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样。
人老了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两个门当户对又志趣相投的人在1957年结婚。“我觉得这个老公还可以,”陈芝蓉总结,两个人一辈子满世界跑,“东看看西看看”,几乎把所有的钱和精力都花在了旅游上。多年后两人对着照片回忆,陈芝蓉已记不得许多细节,但徐纬能说上来的旅途趣事有很多,当然他最得意的,是这趟旅程在他的计划下如何省了钱。
近两年陈芝蓉的记性也变差了很多。她说已记不清亲姐姐的具体样貌,只记得她有一颗痣。导演问两人:当年是谁提议要去珠峰的,两人相互指着对方。徐纬还记得这些,他说当时自己不敢去,但看着陈芝蓉很执着,不放心她一人去,两人才一起到了珠峰大本营。过了一大会,陈芝蓉反应过来:好像是我提议的。
徐纬和陈芝蓉到了珠峰大本营
“哪里有九十多岁的人像我们这样的?”陈芝蓉问。虽然他也认为徐纬很能干,很会动脑筋,但学车的事、家务事和照顾她起居的事都堆在他身上时,“他又忙又乱”。
徐纬:“我这一辈子没碰到过坏人,碰来碰去都是好人。”
陈芝蓉:“就遇到我一个坏人。”
徐纬:“对她不好。”
新冠降临在徐纬身上是在2023年1月初。他常年服用的房颤治疗药物有减弱凝血功能的副作用,这个副作用在新冠的刺激下让徐纬大口咳血,同时体内血管破裂导致多处淤青。徐纬被紧急送到医院。医生说,晚过来一天可能人就没了。
住院后,因为害怕在睡梦中死亡他整宿不敢闭眼,大声吼叫,他要求家属和医护都要陪在床边上。由于过度恐惧,他还拨打了12345热线,举报这家他看病看了十年的医院没有认真救治他。
同病房的病人很多没扛过去,被拉进太平间。但他活了下来,得到允许回家观察。他觉得这是上天的眷顾和怜悯,他是“被选择留下的”。
与死亡擦肩而过,徐纬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住院时,他告诉女儿立即去银行把钱全部取出来。“我要是死了他们取我的钱很麻烦,”他说,“我把我的钱全部分掉,1/3是我自己的,1/3给我的女儿,1/3给我的妹妹。他们一看,都讲爸爸好。银行说你这样拿不到2000块钱的利息(因为提前支取定期存款),我说我放弃。我这个生活很有戏剧的。”
徐纬接受医生检查
徐纬慢慢发现只用现金越来越不方便。希望女儿教他用滴滴打车和手机支付。但女儿婉拒,理由是“老年人容易被骗钱”。因为复习科目一要在电脑上刷题库,他想学电脑,女儿也不同意,最后是侄女婿帮忙配了台电脑。
女儿对徐纬学车一直也是反对态度,或者说她拦不住。几次科目二考试回家,女儿从来不问他考过没有。
徐纬和陈芝蓉只有一个独女。陈芝蓉身体变差后的五年时间里,女儿一直在家中照顾他们饮食起居。陈芝蓉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她觉得女儿已经六十多岁,从小就身体不好,也动过手术,现在还有外孙要带。现在因为自己卧病在床,让女儿抛下自己家庭来伺候他们,她不忍心。
徐纬吃力搀扶老伴出门
徐纬也觉得女儿很累。每天夜里陈芝蓉起夜十几次,睡在旁边行军床上的女儿得起来扶着她去上厕所。“她很辛苦,也怨得很,我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徐纬说,但他认为自己并不亏待女儿:除了拆迁款,还有他们房子也已经过户到女儿名下。徐纬觉得将来夫妻俩的一切都是女儿的,那么现在,她来尽照顾的义务也理所应当。
但女儿不这么看。她认为这是父亲强加给她,她又没法拒绝的“理所应当”。你的钱是买不到我的心的,俩人吵架女儿撂下这么一句。“我很伤心,”徐纬对女儿说,你把爸爸丢掉了,“她也不响,她也没走。”
徐纬对女儿的要求呈现出一种严格和极致,就如同他严格要求自己一样。
“我们一家三口到欧洲,到美国,多幸福!女儿那部分的钱都是我们出的。”徐纬说,他认为一方面是女儿对他们的照护达不到他的精细要求——热水袋不能太热太凉,要刚好70度。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对女儿的爱是100%,而他评估反过来只有“四分之一”。至于原因,徐纬总结主要因为女儿只读了技校,“文化水平比较低”。
徐纬在谈话中有一种倾向:他会不自觉地将各种话题引向他设计的预算方案如何完美的自我肯定。此次针对女儿的吐槽也不例外,最终他的回答走向了全家在美国如何用300美金买到往返东西海岸机票的辉煌战绩,以及他设想中将来通过驾照考试后,要邀请三位教练和驾校里照顾他的老师一同去农家乐享受三天每日均价仅90元的美好展望。
女儿回了家。徐纬只好自己扛下所有,“又忙又乱”当中没能避免意外:为了让老爷子睡个好觉,陈芝蓉半夜上厕所没叫他,结果在地上摔了一大跤。
陈芝蓉再次卧床
在徐纬独自照顾老伴的十几天里,伙食问题变得简单起来。他要么去买个馄饨,要么开着助力车载老伴去社区食堂。他没心情做他的水果鸡蛋羹了。因为赌气,徐纬没让女儿来,也没让女儿买菜。女儿只好让老公和女儿来做饭看望二老。陈芝蓉把背摔坏这天,女儿赶过来陪父母一起去医院看病。她的骨头肯定很痛的,医生看着B超片,实际上她真的很痛,很不舒服的,你知道吗?医生对徐纬说。
徐纬问起自己因为练车导致的肩袖损伤恢复得如何。医生说,你功能很差的,徐纬可能没有听清,一边努力向医生展示动作,一边说你看我还不错。医生又说,肩袖里面有损伤,有点肌腱炎,另外有部分撕裂的可能,医生面向女儿:我不建议他再去练车,会加重他的损伤。女儿说,你跟他说,我说没用。
出来后女儿说自己也要看病,老夫妻俩就坐在楼道里等。血脂太高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比他们都要差了。医生忍不住唏嘘起来,你比他们还小三十岁啊。女儿讪笑,尴尬又委屈。血脂太高了,太高了,医生又感慨了两句,照顾他们的同时,对自己也好点。女儿说,有什么办法。医生说,可以找保姆。女儿答:找好保姆,被他回绝掉了。
一家三口年纪加起来超过250岁,现在大家都是病人了。徐纬先开着助力车把陈芝蓉拉回家,再回医院接女儿。三个人回到家。徐纬和女儿坐在床上,徐纬说我们怎么办?得计划一下。他还是希望女儿能回来住,但话没说出口。
生病的一家三口一起在医院看病
徐纬:车子学好了以后直接住到外面去。
女儿:你现在要怎样就怎样?我的想法,一定要把妈妈安排好。我放弃了两个我最重要的人(丈夫和女儿),来服侍两个我最重要的人(父母亲)。
徐纬:我的女儿不要我。
女儿:你女儿现在还在这。
徐纬:我错了,我不说了。
女儿:你女儿在这。
徐纬: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了。
女儿:你说我怎么办,我现在要照顾两个老人。
徐纬在新冠康复后给教练打过几次电话,希望驾校安排他继续练车。那边有时打不通,有时说在路上一会回电,有时又说天还没暖起来,过俩月我会联系你。
2023年4月初的一天,再一次联系教练未果后,徐纬突然觉得家里“太乱了”。他想整理箱子里的老照片。夫妻俩几十年的出行,留下了几大箱的照片。那是他们走遍五湖四海的证据。但夫妻俩翻开这些照片,发现它们究竟摄于何时何地,同行何人,都已毫无头绪。陈芝蓉甚至认不出一些相片上的自己。他们曾经清晰闪亮的过往和人生,正在变成一团浆糊。
整理照片这件事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心情很坏,前一天有位他非常欣赏的朋友刚死于新冠,家里人原本在筹备他的百岁寿辰。物伤其类之外,他还自责怀疑自己是否在探望朋友时带去了病毒。这一天他还要辞掉新来的保姆,不然又得赔钱。生活中的每件事,似乎都在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方式脱离徐纬对秩序的理解和控制。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在镜头前不那么积极向上,他躺倒在床上哀叹:乱套了。
拍摄中徐纬唯一一次落泪
无车可练的时间,徐纬很怕自己忘了之前学过的内容。他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被他翻得起了褶子的安全驾驶教材和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复习了一遍要领,手上默默比划着,像是巫师作法。有时他猛打方向盘,眼睛是闭上的——他用意念模拟了一个驾驶室。过了一会他睁眼正视前方,似乎胸有成竹:
“倒车入库,车辆先挂R档,眼睛往右看,”
他跟随口中默念的要领,略微将头转向右边。旁边沙发上的陈芝蓉在喝口服液,她很习惯老伴的这个例行活动。徐纬继续背诵:
“往右看的时候,看到标志以后。向……”
他忘记“向”后面的内容了,赶紧低头看看笔记。
“进去以后马上,打……”,
“看到标志物,右边的标志物以后……”
他不断停下来看笔记,又对着摄像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终止了这次“作法”:“这个东西,我掌握不好。”
音乐也是徐纬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他家中有很多套专业的音响设备,但上面的灰尘表明主人有些日子没来好好打理它们,它们曾是徐纬人生中某个阶段的追求。纪录片拍摄期间,有两次晚饭后,徐纬邀请导演摄像一起欣赏那些律动强烈的爵士乐,他随着音乐即兴舞动身体。音乐内在的秩序让他感到愉悦,但他也不满足于完全忠实于乐谱上。在教堂合唱团做指挥,他也有要求:“他们都要看着我,不看着我,他唱不好。要唱得柔和,我对每首歌有自己的理解。有时候我不根据节奏——第三拍要长一些,这样更有艺术性。”他说,“我是搞体育的,教学生跑步、翻跟头,但我搞音乐感觉更优美。”
要计算,也要优美。
徐纬见教练敷衍自己,让导演和他一起打电话:“我耳背,听不见他”。经过一番从电视台到交警队再到驾校的辗转沟通之后,教练同意让徐纬再去练三次,然后参加科目二的第三次考试。但条件是摄制组不能跟拍。
导演承认徐纬的注意力确实会被镜头分走一部分。“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也许他已经考出来了。”导演半开玩笑。在各种场合下,徐纬总是希望能照顾到别人。练车的时候他常常停下来对摄像说:你在哪,我应该慢一点吗?我要等等你吗?
学车的第十三个月,徐纬迎来了第三次科目二考试的失败。出错的是上车后的第一个项目:倒车入库。
2024年春天,侄女带徐纬和陈芝蓉去了趟苏州,他们决定将来就葬在徐纬父母墓的脚下。徐纬说这是受到宋庆龄的启发,又说自己其实并不在意身后的问题,“要死了,下水道一丢就好了。”陈芝蓉的态度也差不多:“他说什么我都是好好好。我要搞什么,我死了又不管事了。”
苏州之行早出晚归,包车只花了1000多元。徐纬很满意这次出行,他开始觉得包车也很方便,学车似乎也并不一定那么必要。“我雇一个驾驶员也可以,投资5万块钱5个月,我(要是有驾照)来开开也可以。”他说。
陈芝蓉调养了几周,在徐纬和女儿的鼓励下慢慢能站起来了。2024年初,徐纬和陈芝蓉从家里搬到了养老院。徐纬还在为新地方的供给与自己生活习惯间的差距寻找解决方案。每周有两天他是要吃虾仁的,养老院没有。徐纬寻觅到距离养老院20分钟车程的一个餐厅,他打电话给餐厅订虾仁,让店家送来,养老院的厨师帮忙加工。
在八十岁的时候徐纬对陈芝蓉说,现在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两个人都还能自由行动。他觉得人最终都还是会去养老院的,只不过那得等到“最后的最后”,两人都动不了的时候。现在住进养老院的主要原因是陈芝蓉,对徐纬来说却有点早。
养老院也给老人安排文娱活动,但徐纬觉得这里的老人唱歌“水平不够”,他弹琴也没人能欣赏。他的活力和追求跟养老院的老人们不在一个水平。
每个月,徐纬都要从养老院“逃回”自己家小住几天。“逃离”的行为看起来就像是他为生活创造一些新鲜感。第一次“出逃”后,养老院找不到徐纬,给他女儿打电话。女儿很平静,她知道徐纬肯定是跑回家了。
他想念他最近变得有些芜杂的院子。在他过去的精心规划下,院子里春天开粉色的花,夏天结果子,秋天有红叶子,热闹得很。那里有他种的枇杷,枫树,银杏,桂花树,每棵树都有自己的渊源。那棵年年结果的枇杷树,是他十年前吃完枇杷后随手将籽丢在土里长出来的。如今枇杷树已经长到两三层楼高,枝头上结满的果子吸引了各种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过去,他常推着陈芝蓉坐在树下,欣赏他们布置的风景。
徐纬在家待了半个月,自己买菜做饭。有天吃了个冰箱里放了很久的馒头,坏肚子进了医院,瘦下来很多。
他开着小助力车去市区逛,找人吃饭,和教会的朋友聊天喝茶。坐在家里没事做的时候,他会翻开电话本,那上面有他认识的所有人的电话号码,以及在哪里认识的备注。他仔细挑选几个,打电话过去寒暄。
整理时徐纬撕掉了一部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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