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来得总是会晚一些。金灿灿的银杏叶是秋天的一封请柬。只不过,有的树盛名显赫,有的树寂寂无闻,当我们拾起一片片扇形黄叶,也是在回望凝结它身上的漫长时光。每当我望见一株古银杏,心底里想起的总是儿时最盼望见到的那株千年地标树。作为一个曾经的知青二代,年年往返苏州与吴江两地,见到它,就知道我们的知青之家就在前方了。 父母插队在金家坝镇小里港村。从地图上看,金家坝位于吴江的“锅底”,小里港差不多又是金家坝的“碗底”。吴江有“百湖”之称,至少在三十多年前,小里港村都是不通公路的,出门就靠“两路车”和划船;就算骑自行车,那也是要推推骑骑的。父母带我从南门长途车站到小里港的线路总是三选一。其一,车到松陵镇,改坐航船下乡;其二,车到同里镇,改坐航船下乡;其三,直接长途车到金家坝镇,往回步行6里田埂路,迂回到家。父母悯于年幼的我,总是算好了时间,能坐船就尽量坐船吧。靠手摇橹的船速可想而知。一路上,坐不住的我要问上好几十遍的“快到了吗?”父母则答复我:“望见银杏树就到了,你自己到船头去看着吧。” 银杏树长在与小里港相邻的杭头村,那时候同属于前进大队。船行至大树,一拐弯就是小里港了。如今杭头村因树而得新名为“银杏村”。由于没有文字记载,这株古树具体种植于哪朝哪代尚未可知,但根据专家对其胸径的推算,大概为唐时,距今约1500年,至少需要三四个成人才能合抱。古银杏高耸入云,树身遒劲粗壮,高大威严。 听老人们说,杭头村曾有一座名为吉庆寺的庵堂,大门朝东,两侧各有五间房屋,南北也各有两排房屋,天井内原来并排种植两棵古银杏,其中一株遭雷击而亡,独留雄株存世。吉庆寺损毁后,原址上盖了个村办小学。根据父亲的回忆,自他下乡那日起,就没见过吉庆寺和另一棵雌树。可对于父亲而言,这株古银杏意义非凡。 一下乡,他就开始学最基础的医理,给乡里的赤脚医生当学徒,镇上派他去松陵领猪用疫苗。把疫苗装进保温桶后,父亲赶上了去八坼镇的末班车。到达八坼时,天已擦黑,再沿着田间小径步行到小里港需两小时。黑夜赶路对路径尚不太熟的他来说,困难重重。好不容易找到大队部,他找到一条双桨小船,尽管不谙水性,依然独自一人划着桨,歪歪扭扭地向前进。只因从大队部到小里港村还要经过两个大湖和数条小河,而那时已经找不到摆渡人了。 偏生那天正值9号台风来袭,风大浪高,小船根本顶不住那些风浪,万一打翻了,根本没人会知道,也不可能有人来搭救。父亲只得贴着湖岸线小心翼翼地划桨,划呀划,划过梅湾荡,划过北荡滩,内心的紧张让他淌冷汗,奋力地划桨让他流热汗,然后那些冷汗热汗立刻被风干。当时的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咬牙朝着那已凝成一堵黑影的大树方向使劲划去。劫后余生的他回到小里港,跟大伙们告个平安,继续背着保温桶赶往金家坝镇上,防疫员还等着他送疫苗过去,第二天一早就要按村按乡接种疫苗了。当他把疫苗完好无损地交到防疫员手中时,半夜已过。 多么难忘的时光呀。可如今已经有些记不清那棵银杏树究竟长什么样了,真是应了那一句歌词,“告别这一圈又一圈年轮,偶尔再想起,心动清晰,模糊的是你”。但就是挺想念的,包括那些熟悉的地名,杭头、梅湾、北圩、南无圩、思姑浜、南参荡……杭头没有什么名胜古迹,无名银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传奇故事可供流传,可是那些文献不曾记载的往事,还有古树的年轮替我们铭记。穿越时间长河,枝繁叶茂的它千百年来,见证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岁月变迁,也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牵挂和梦想。无名又如何,看透世事的它,从来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想安心地守护一方安澜,指引归家方向。(原载于《姑苏晚报》2023年12月08日 B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