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每个南方人心中都期盼过一场漫天飞雪，大约每个北方人心中都勾勒过一幅江南水乡图。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苏州是因景加持才使得“苏州”二字如此让人着迷，以至于放在嘴边咂摸都要轻声细语，还是因起名“苏州”才使得此地成为人间蓬莱，以至于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诗情画意。我是北方人，第一次独自旅行，来到了我日思夜想的苏州。可能人最难读懂的就是自己，我大概是喜欢独处的，却总会渴望与亲近的人一起走走，或许是我对亲密关系的界定过于片面，或许是我被“不负责任”的文字所迷惑，我十万分地期待分享、理解和共鸣。然而，这些实在太过难得，如果，这世上有个一模一样的我，我会爱上自己吗？踏上这次旅途，心情的底色似乎并不是开心，现实让我无处可躲，我要去寻找更真实的风景，去感受阳光，感受蓝天，感受气流像触角一样抚摸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在车上做了一些攻略，苏州园林自是无须介绍的首选，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打算选择名动天下的拙政园游赏。然而，位于苏州城东小新桥巷内的耦园却莫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脑内闪过一句话，“吾与城北徐公孰美？”这番呓语此时倒像是耦园对我的发问，细细了解下，它居然还是姑苏区的婚姻登记处，这莫名挑起了我的兴趣，“耦”为何意？耦园，取“耦耕”之意，也可为“偶缘”。昔年沈秉成携妻严永华，归隐苏州，诗酒联欢，好不惬意。才女严永华亲撰楹联便是对“耦”字最好的诠释：耦园住佳耦，城曲筑诗城。砖刻横额：枕波双隐。![]( "2019-06-09-02-08-34+xxxx-xxxxxc730e3315e0f77b8f777d25209011e2238b8e0a17bf844e838255fa13bfd4f4aec1b14ee49ed973eaf927b57641a81c23a9485248d88f25b4913f5cfc18a9dfd09ed26ef122280719dbae725065f84661a0e1b71a8c90eaa86eea4be64d96254.jpeg")
我不禁又开始怀疑，我可能是喜欢群居的，自认孤独至此，却选择了名字如此热闹的耦园。耦园分为东西花园，那副楹联便出自东花园，中间为褐红色镂空梅花窗，四角为蝙蝠、双鱼图案，女主人严永华的那副砖刻楹联气韵生动、笔锋圆润，颇有抱朴守拙之势。某些砖头久经历史，一如泛黄的宣纸，写尽了岁月。我沿着一长廊往前走，廊曰“樨廊”，谐音“妻廊”。宁静的晌午，悠悠时光在脚下流走，像是指尖在琵琶弦上划出的一尾滑音。“妻廊”……这园内布局阴阳呼应，想必稍后定会寻得夫廊或君廊。果真如此，对面一长廊曰“筠廊”，谐音“君廊”，真是有趣得紧，我激动得像是完成了一场与前人的对话，他为我留下字谜，待我去发现。移步换景间，我来到了夫妻二人的藏书楼——鲽砚庐。猛然想到，我似乎理所当然地期待每一景、每一楼背后的故事，甚至在找寻当年人的情感追思，这大概就是建筑、文学、艺术存在的意义，万古同感，总能找到知音。不禁想起，在我拥有第一部智能手机时，我绞尽脑汁地给它命名，也曾与它产生浓厚的情感联系，然而后来，拥有了第二、第三部手机后，我再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实在可惜。鲽砚庐，或许与鹣鲽情深有关。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写道：“仲复在京师得一异石，文理自然成鱼形。剖而琢之为二砚，砚各一鱼，夫妇分用之，名曰‘鲽砚’……”鲽砚，即双鱼合二为一，沈秉成、严永华夫妻二人皆通文墨，琴瑟和谐，心意相通，实在让我羡慕。我迫不及待地寻找那枚珠联双印，终于在一块画碑前找到了它：双圆嵌套成环，珠联璧合之意。两圆相等，交集部分为“夫妇” 二字，两圆各自部分各有三字，“鲽砚庐”与“联珠印”，这印章全名即为“鲽砚庐夫妇联珠印”，我感受到了他们的伉俪情深。沈秉成虽为清代官员，却处处彰显了他欣赏妻子、尊重妻子、爱护妻子的情谊，而严永华才华横溢，频出新意，自然是极高雅之人。独游的好处便是全可随着自己的心意节奏来，非常自在舒适。来到“无俗韵轩”后，我自觉有些疲惫，瞅见园中有二三石凳，旁边为一矮矮的石条，似乎是今人所谓桌凳休息之处。阳光正好，石头并不冰凉，那旁边的鼓墩石上布满纤细浮雕，原是用来放置兰花的花座，那矮长的石条横于两石之间，卧于古松之下，应是主人兴致所至，操琴之处。在这样温暖的空间里，我感受到了像赖在被窝里、被包裹一般的舒适感，我在此处待了片刻，定与此景有了互动，我熏染了它的气息，它留下了我的痕迹，纵然会消散，无妨，此时足矣。这一场旅行下来，我又何必纠结追问，我当然是爱自己的，我爱自己的细致柔软，可以伸出触角感受周遭，我爱自己的浪漫有趣，可以编织梦想与现实交织的诗篇。我爱自己的每一个瞬间，它们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我。（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12月02日 A08版）
作者：邢雪燕
编辑：小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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