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周刊】父亲,您是那座高山
文摘
2024-12-22 12:25
云南
父亲,您是那座高山
——写给去世25年的父亲(三)
张赛东 文/图
父亲生性幽默风趣,干活再累、生活再苦,他都时时处处透着乐观,总爱与乡邻开玩笑、讲笑话。生产队时期,父亲边干活边讲的那些幽默风趣的笑话,常惹得几个爱与他拌嘴的妇女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秧田的情景还深刻地留在我的脑海,有一两次,我甚至感觉到母亲有几分隐隐约约的醋意。“三大爹,讲个笑话”“阿彩哥说话最幽默了”是乡邻挂在嘴边的话,甚至有人到了第二天才发问:“阿彩哥,昨天你说的那个笑话是不是在讽刺我什么?”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一大早与父亲去公社食品厂(村里人叫猪场)交猪。那时,经“农业学大寨”苦干几年,农业生产不断在进步,不少人家由几年前只杀一头百多斤的年猪(须交食品厂一半,一半作为全家人全年肉食)发展到可交一头、自家杀一头,或交一杀二。交之前,食品厂会根据申请情况来家里看猪,达到90斤以上再喂10多天即可上交至食品厂,收猪后经短期催肥,再宰杀供机关事业单位及有城镇户口的居民。我家因奶奶、母亲都是养猪能手,所以每年交猪都比较早。那天,要交的那头猪有100斤左右,健壮且狂躁,父亲是捆了它的4只脚、用篮子背着往一公里外的食品厂走去的。没想到,走到白塔(是村里田间一座标志性建筑)旁边,那头猪突然挣脱绳子,从篮子里蹿出来跳到旁边的小麦地里。我协助父亲折腾了好一会,出了一身汗,又把猪脚捆扎牢实才背到猪场。过秤后,我家的猪就直接溜进圈去。当时,圈里仅有两头猪,猪场的人说:“你家这头猪是今年收的第三头,好早啊,这次可以回去催家里那一头,到时杀个肥肥的大年猪。”话音刚落,只见我家的猪竖起鬃毛就冲向另外两头张口就咬,咬得那两头猪尖叫着乱跑,最后缩在角落里。工作人员惊叹:“不得了。你家这头猪怎么这样凶啊?”这时,父亲一本正经、不紧不慢地回答:“同志,我家这头猪是杂交猪,是野猪的种。”“怪不得,那得隔开养一段了。”那个工作人员很认真地说。回家的路上,我好奇地问父亲那头猪真是野猪吗?父亲轻描淡写地说:“跟他们开个玩笑而已。不过真是头好猪,有狠劲、会吃食、长得快。”有一次,几个青年人干活歇气时央求我父亲讲个故事。父亲看到其中一人的门牙落了一颗,就把从长辈处听来的故事讲给他们:“话说路边有个公厕,好久没有来过人,蛆仔都饿得慌了。一日,有脚步声响起,蛆高兴坏了,蛆王张嘴哈哈大笑着抢占了有利地形,不料上厕所的人解了一坨硬大便,把蛆王的门牙全部打落。”话音一落,惹得大伙哈哈大笑。第二天干活时,那个缺门牙的小伙子认真地问我父亲:“阿彩哥,昨天你讲的那个故事怕是在取笑我吧?”父亲讲给我们弟妹的两个小故事至今记得。一则是,3个儿子经常偷父亲的酒喝。一天,看父亲出门后,3人又从床头边把半瓶酒找出来,沉稳的老大打开瓶盖先喝了一小口,感觉味道不对,但忍着咽下去说味道不行。聪明的老二接过酒瓶一闻,假装喝了一口,边咂嘴边说,今天这瓶味道真好,不错,不错。憨厚的老三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瓶子一大口喝下去,突然,只听他大声说好像是尿,肯定是被老头发现我们偷酒喝了,随后又狂吐了几口。老大、老二笑着远远地跑开去。另一则是,两个小偷在黄昏掏墙洞去偷东西,墙洞打开后,小的从洞口先钻了进去,却被有所准备的主人家一把抓住了头发,他急得大喊:“师傅,我被人家抓住头发了。”外面的小偷大声应答:“抓住头发不怕,就怕抓住下巴。”就在主人家放开小偷的头发去抓他下巴时,外面的小偷把他的脚往外一拉,两人一溜烟跑了。早期的亲属合影。第二排左一为作者的父亲。
父亲去世前一个月,我刚当了父亲。母亲在丽江城里帮我带儿子的这个月里,父亲独自在老家。上山烧炭的同时,做饭、喂猪、喂鸡、管理菜园、田地里放水等平时主要由母亲做的活,他都得做。我回家接母亲来丽江城里时曾对他说,山上的活最好不要去做了,两头忙,你的身体怕吃不消。他回答:“山上已砍好了柴,还有最后一窑炭要烧,否则柴可惜了。等这窑炭烧完就‘金盆洗手’、彻底下山。我会掌握着做的,过了年后就去成都给你弟弟带儿子(当时已经一岁多)。”一想到即将见到两个孙子,父亲两眼放光。他说:“人辛苦一辈子,既为自己更为下一代,你们兄弟一个在县委、一个在省委,正是干事的时候,我和你妈妈也应该为你们分点忧。你妈妈在丽江城里带你的儿子,我上成都带你弟弟的儿子。虽说农民没有退休一说,这也算是我有福,提前享受天伦之乐吧。”谁料,我儿子刚满月,正打算送回老家去,父亲就突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抱一抱他的两个孙子了。父亲去世至今的20多年,每每有亲友去世,看到“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听教训月三更”的挽联时,我都会莫名地倍加伤感,父亲30年来教诲我的那些场景,常会响在耳畔、浮在眼前。从3岁多到小学五年级前,我在村里同龄人中算是吃父亲“条子面”最多的一个。天黑前后,如果有小孩的哭闹声在村里回荡(我村两面靠山,村民隔着300多米的梯田分东、西居住,其中东面有尹姓、张姓隔百多米),邻居们就会猜测,怕是张赛东、尹利民(他大我两岁,家中长子,他父亲在维西县公安局划为右派后回家务农,后平反恢复工作)又挨打了。小时候,我异常调皮顽劣,做事特别没有耐心,不细心、不专注,特别贪玩好斗,跟小伙伴或大我几岁的同伴斗嘴、摔跤、打架是家常便饭。即使是大人,只要惹了我,我都会像“平头哥”一样不计后果地冲上去。在村里,我可能是外号最多的人。“张跳鹿”“黄马蜂”,听听这两个外号就可想象出我的顽劣程度。那时,家里戴着“地主”的帽子,处处低人一等,人口又多,几个弟妹正处于嗷嗷待哺的状态,父亲与母亲竭尽全力挣来比其他成年人多的工分,可工分粮不够吃(地主每年还会被扣减一个月的工分);家徒四壁,可父母千辛万苦才盖的新房子,又交换给贫下中农去住……在精神、生活的沉重压力下,本来外柔内刚、性情温和的父亲,在我不听教诲后忍不住时,就会请我吃“条子面”。印象最深刻的有以下几次。因找猪食被打两次。一次是去找猪食玩了大半天,天快黑了才找了半小篮回来,猪饿得哼哼叫。一次是穿上新鞋子去找猪食,但忙着抓蛐蛐玩,猪食只找到一小点,新鞋子还裹上了难洗的红泥巴。父亲正在骂我时,帽子里藏着的几只凶狠好斗的公蛐蛐突然打起架来,并发出鸣叫声。因丢东西被打两次。一次是参加学校劳动时,将新买的一件衬衣随篮子里的蒿枝倒在学校的田里就回家了。另一次是将家里一个新买的脸盆遗失(出门前父亲反复叮嘱要拿旧盆子去)。因给辣子苗浇水被打一次。父母出门前反复叮嘱给刚移栽的辣子苗浇好水后再去玩,但一个多小时的劳动量,我干了不到半小时就失去耐性,溜出门去找小伙伴玩。结果,大部分辣子苗几乎被太阳晒死。刚开始吃父亲“条子面”时,我会哭闹耍赖或者对骂,甚至会躺在地上撒泼,我知道奶奶或母亲会来为我出气。后来大一点,在被父亲打了几下后,我会边哭边往大门外跑,跑到田边地角哭够了才回家。每吃一次“条子面”,在腿脚小伤疤的剧烈疼痛中、在父亲平息愤怒后的沟通中,我的心性也随之不断成熟。大概在小学四年级后,我在一夜间突然懂事起来,喜欢与父亲沟通、交流,父子间变得异常亲近。“阿东终于长大了。”父亲有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有了一些人生阅历特别是当了父亲后,每每回想起当年吃“条子面”的情景,我就会更深刻地感受到父母亲在当时那种巨大压力下的艰辛与不易,更深切地体悟到在当时难以看到希望的背景下迫切盼着我这个长子早点懂事的殷殷期盼之情。啊,带着几分“麻辣味”、先疼后甜的“条子面”,如今连梦都难以梦到了。儿子从15岁起到25岁,我在训斥教育或揍他时,不时会说:“你欠着我的一次暴揍,但一直都没有实现。”25岁时,儿子也开始懂事,暴揍他的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了。随父亲上山烧炭的日子,不管是烈日还是下雨、下雪,山路有多泥泞湿滑,我们都不会中断前行的步伐。即使是大年三十,最多天不黑就能回到家,除了初一到初三去看望外婆外,初四我们又开始上山。有一次,上午上山时突遇大雨,那天的雨特别大,就在一块大岩石下避雨。雨下个不停,弟弟说:“今天这雨停不了啦,干脆回家得了。”父亲笑着说:“今天正好借此机会给你俩上堂课。”于是,他就从家庭情况、自己身世讲起,问我们,他为什么要风雨无阻钻山沟沟?以后我们是否也会像他一样一辈子钻山沟沟?我们的路在何方,前途命运又在哪里?我们现在随他爬山,未来我们的下一代是否也随我们爬山、砍柴、烧炭?那天,父亲神情严肃,侃侃而谈,讲了一个多小时,许多话至今仿佛就在耳际:“家里出身不好(‘地主’帽子直到1980年才被摘掉),你必须比别人多干活多挣工分,别人才会难找你麻烦。你看有的贫下中农,两口子还没有我一个人挣的工分多,有的子女还在饿肚子,他们凭什么批斗我?比别人多吃苦是渡过难关的重要法宝。人要有骨气,骨头越苦越硬;人要有志向,要想前途,看长远。我一辈子钻山沟沟,就是为了你们这辈子少钻或以后不钻山沟沟,找了学费念好书将来才有出息。你们看,有些人自己不饿肚子即可,不管儿女的死活及前途。他们的子女那么聪明,不也因为缺少关爱和家庭教育而早早辍学了吗?” 弟弟在他参加工作后的第三个春节回家探亲。大年初三后,我俩随父亲上山背炭的路途中,父亲又给我俩(主要是给弟弟)上了一堂深刻的“政治课”。父亲说:“阿文,一转眼,你参加工作3年了。观察你的言行举止,你的确成熟了许多。但是,可能是在省政府工作的原因(弟弟于1990年毕业时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直接分配到四川省人民政府信访办工作),也可能是你太顺利的原因,身上开始有一股傲气,有时说话不知天高地厚、不接地气,想问题、看问题觉得什么都简单。这很危险哪!你还年轻,为人做事一定要谦下,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多往难处想一想,否则,一受到挫折就会出问题,就会吃生活的亏。”接着,父亲又语重心长地告诫:“人生就像爬山,我一辈子都在爬这座鸡心山,已经到了山顶。我的能力有限,我的事业也即将完成,现在就如落坡的太阳了。阿东正在爬玉龙雪山,已上了半坡,路正长。你这几年已成为小有名气的好老师,现在正处于改行求发展的关键期(通过近3年的努力,我改行调动到县委宣传部的事情在反复挫折中即将迎来可喜的进展),一定要有向上的拼劲,即使不成功也绝不要灰心,更要奋力向前、向上,越往山上爬,风景会越好。阿文大学一毕业就能到省政府工作,这在石鼓乃至江边一带还很少有。现在就好比刚刚开始爬峨眉山,起点高、希望大,一定要珍惜,发扬勤劳吃苦、本分正直的家风稳步向上,争取早日爬上山顶,让自己人生之路比我、比你哥哥更多一些精彩,为家乡争光。”这次崎岖小路上的交心谈心,是父亲给我及弟弟上的最后一次人生课,父亲浅显而深刻的话语、殷殷期望之情,不时回响在耳畔,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之路。寒假结束不久,我如愿调到县委宣传部,自此更是按下了繁忙的工作快车键,同时,少了寒暑假,只在逢年过节回老家时短暂与父亲见面。另外,也许是父亲看到子女都在成熟、进步,按他乐见的节奏向前走,觉得不需要长篇大论或深度教育、教训我们了。回首30年,值得告慰父亲的是,我们都做到了在人生之路上奋力攀爬、屡挫不馁、风雨兼程、不改本色,虽然谈不上书写出多么精彩的人生华美篇章,但是做到了守住初心,做到了做人做事无愧于心。父亲仅读过初小(按当时的学制算是小学到初中),加上上过几个月的丽江财经培训班,虽说学历不高,但因为那时的教学偏于文科,注重夯实国学基础,加之父亲天资聪慧,所以,口才相当好,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名言、警句信手拈来,令人叹服。乡邻们都赞叹:“‘阿彩哥’(同辈爱称呼父亲‘阿彩哥’,小辈常称呼他‘三大爹’)的口才就像他的名字,好得很。”我与父亲一起上山下地的近30年里,耳濡目染中,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许多名言、警句或歇后语、小典故至今仍清楚地印在记忆中,并在后来的学习、工作历练中更加烂熟于心,有了更深的体会与感悟。诸如“言多必失,要会装聋作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手拿锄头把,犯法也不大”“人是铁,饭是钢”“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黑猫白猫,能抓钱才是好猫”等。这些是父亲在以阶级斗争为纲、戴着“地主子女”帽子、从计划经济向改革开放过渡时期常挂在嘴边的话。父亲还时常诠释:“人家要与阶级敌人斗,我就只好与天斗、与地斗了。不向命运低头,不向困难低头。我到活儿最苦、人最少的地方为集体挣钱,为自己多挣工分,你怎么听得到我‘乱说乱动’?割的只是资本主义尾巴,不是割身子,没有钱怎么读书?家庭环境怎么改善?开销钱从哪里来?”父亲自制的背架。
诸如“打铁还需自身硬”“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哥的嫂的,不是自己的”“勤人跑三趟,懒人挣断腰”“不怕慢,只怕站”“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等。父亲用自己的经历书写了白手起家、不靠别人靠自己、用双手与命运抗争的一个个平凡故事。诸如“人看从小,马看蹄爪”“山大无柴,树大空心”“人无算计(计划安排)一世穷,苦干实干加巧干”“人巧不如工具妙”“拉锯如休息”“喂猪要用巧,要窝干食饱”“猴精不会解绳索”“莫要养憨猪喂老牛”“水牛不吃水,按头也无用”“鸡吃三斗,鸡卖三升”等。父亲常常教诲我们,人生要有规划,有了目标要说干就干。做事除了吃苦在先,一定要动脑子,讲艺术、讲方法、使巧劲。同样是农民,最大差别不在力气大小,在于智力。他说:“我砍柴的斧头是同村所有人中最轻的一把,但砍的树和柴是最多的。唯其轻,不费力,故能久;爬在树上,我可左右开弓,偶尔砍空,危险性也比不上大斧头。”我曾与父亲拉过平锯解木板,对这个公认的苦活,父亲说:“拉锯如休息。要绵绵发力,少使猛力,锯口每次都要拉浅点。手酸时,手腕可轻巧往外抖,这样不容易累。”诸如“老虎出门,百战百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碰头”等。有一年大年初三,我与父亲一起上山时,邻居打趣:“三大爹,今天才初三,况且又是虎日,就要开工了?”父亲回答:“老虎出门,百战百胜。”父亲起早摸黑上山烧炭、砍柴的路上,需经过3处坟地,有乡邻问他为何不害怕,父亲回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碰头。”还幽默地补充:“像我这样穿这么破烂的‘地主子女’、天天使斧头的人,鬼见了也会躲开。”
诸如“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闲弓莫拉,闲马莫骑”“进门看脸色,出门看天色”“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要你屙金屙银,只要你见机生情”“忙忙不成事,慢慢有功劳”“十个先生九条牛”等。父亲告诫我要有眼界、有观察力,会见机行事、会变通,不要当书呆子。父亲反复讲过乡邻中个别在外工作的人学问很高,但人情世故真不咋样的例子,叮嘱我不要当书呆子。父亲的话一直贯穿在我的每一个工作历程中。诸如“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盲人见钱眼睁开”“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清人亲”“有酒有肉待远亲,火烧房子喊邻舍”等。父亲常教导我们,尽量不要或少要别人的东西,非分之物、不义之财更是不可沾。但是,自己应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人与人相交,贵在真,贵在诚;但也不可轻信别人。逢年过节,父亲总会端点木炭给邻居,以便他们的亲友来访时取暖少受烟熏之苦。除了帮别人干活外,父亲对亲邻来要犁架子弯、锄头把、斧头把、连杆把等,总是乐于相送,说:“这些都是我下山顺带扛回来的,举手之劳而已。你们要专门上山砍,划不来的。”诸如“臭鼻子一样,割也不能割,离也离不开。鼻子在上,嘴巴在下,鼻涕下来嘴得接”。这是父亲在言及家庭摩擦时常对我们说的话。诸如“一来趁早,二来趁饱”“姑娘是别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家的”“养姑娘不如栽杨柳,三年过了砍柴烧”“儿孙自有儿孙福,莫帮儿孙做马牛”“白替古人担忧”等。当年极端困难时,父亲曾试探性地劝二妹初中毕业后在家帮助父母务农,但妹妹铁了心要读书,父亲就更坚定了只要子女愿意努力,自己再苦也会一视同仁地供子女读书的信心和决心。诸如“走路莫问人,问人走不成,等到问着路,事情办不成”。这是父亲在交公粮回来的路上,因新本、旧本都带了而顺利完成交粮后对堂姐说的顺口溜。诸如“五马调六羊,六羊换群鹅,一棒打下河,什么都找不着”。这是父亲常给我讲的一则小故事:一个赶着5匹马的人,看到山羊爬山厉害就把马换成山羊;过河时看到鹅比山羊好就换成鹅;最后,鹅飞跑了,自己什么都得不到。说的是,一旦看准目标,我们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非经过不知难,说者容易做者难”“事后诸葛亮,哪个不会当”“徒弟教上路,师傅无道路”“酒醉心明白,跌倒晓不得”“火要空心,人要实心”“天狂有雨,人狂有祸”“十个说客不如一个夺客”“盲人褒贬眨巴眼,乌鸦也来笑猪黑”“单边骡子不搭伴”“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等。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些通俗话语中,包含着“成如容易却艰辛”的深刻哲理,包含着“实实在在做人”的基本信条,包含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防范意识。自小开始,特别是懂事后,我一直将父亲视为偶像。除了体力上不知疲倦外,父亲似乎什么都懂,我的许多疑难问题在父亲那里几乎都能找到答案。随着我的人生经历更丰富,看见过身边不少高级教师和教授、跟我同行政级别或比我级别高的不少官员,往往照本宣科地读讲义、念讲稿、作报告,或思想平庸,或言辞平淡,或见识粗浅。这时,我对父亲更产生了发自心底的追忆和敬佩之情。父亲既是我的第一位精神导师,更是我最好的人生恩师。言犹在耳,父亲的谆谆教诲,即使在梦里也常回响在耳畔。父母亲与4个子女。1989年春节摄。
1.思念如影。父亲突然离世对我的打击相当沉重。那几年,巨大的哀痛一度使我的身体几乎垮掉。我算是善于压抑情感的理性之人,紧张繁重的工作压力让我的喜怒哀乐难形于色。可是,只要梦见父亲去世的场景,我总是在梦中痛哭,梦醒时仍悲泪难收。但是,当时异常繁忙的工作容不得半点懈怠,我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上。渐渐地,我习惯用努力工作来减轻深沉的思念之苦,以工作成绩、工作进步不断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在心情苦闷时、在经受挫折时、在熬夜加班时、在一次次工作岗位调整时、在工作打开新局面时、在儿子升学时,我总会想起父亲,总要向他告白,总会在追忆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多年来,父亲似乎经常与我如影随形,并未真正离去。闲暇的傍晚,我喜欢独坐在小院里的走廊上,不开灯地静坐至夜色渐浓,想想工作、思考人生、回味往事。多少次,我在恍惚间看到父亲就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他穿着那件上山时常穿的羊皮褂与我对坐着侃侃而谈,我定睛一看,又什么也看不到;多少回,我总感觉门轻轻地开了(我在家习惯时常开着大门或不锁门),父亲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肩和背依然如当年略微弯曲。我独自在月色下的郊外漫步时,父亲矫健而略显内收的步伐会不时走在我前头;夜色已深,而我还在健身时,父亲似乎在催我早点休息;逢年过节一家人吃饭时,我会隐约听见父亲说他不喝酒,并夸赞回锅肉做得真香。啊,父亲,您从未离我而去。2.山路入梦。梦境总是那么真切。父亲去世后的20多年里,我不知在梦中与父亲相见相会了多少次。前10多年间,只要在梦中相见,我总是泪眼滂沱。有一次,父亲对我说:“阿东,我现在好轻松,上山也不砍柴、不背炭了,像旅游一样休闲。特别是心情好得很。你妈妈身体还行,你们4个孩子都没有辜负我,要好好地继续走下去。最困难的时光早就过去了,你们一定要笑着往前走。”从那以后,每每梦见父亲,梦境中渐渐少了父亲离世时的悲痛情景,更多的是与他一起上山下地的片段:有时在吆喝耕牛,有时背着稻谷走在田间,有时在砍一棵大树,有时在坡上滚木头、丢柴火,有时背着炭在细雨中前行,有时父子3人一起在炭窑边吃粗简而香喷喷的午饭并海阔天空地聊着。有时,清晨走在月儿如钩、树影斑驳的山路上,父亲悠扬地唱起“赶马调”:“砍柴莫砍葡萄藤,好女不爱闲游浪荡的无用人。有志的男儿像常青树,聪明的姑娘样样会……”梦境中,那些情景是平和的,温馨的,感觉就像电影,穿越了时空隧道,复原着当年的一幕幕。啊,我亲爱的父亲,下辈子我仍要随您走那条山路、爬那座高山。3.寻梦山中。父亲去世至今,我曾多次去孔壁落鸡心山,有时与妻儿一起,有时与弟弟一道,有时与朋友一起,更多的是一个人。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虽然当年的好多路段已成密林,旧迹难觅,但我喜欢拉着藤蔓、扶着树枝寻找父亲的足迹,遥想父亲背上的背炭篮,抚摸一个个休息的地方,耳畔似有父亲的脚步或说话的声音传来……这时,人生路上的一些不顺利、小阴影便一扫而空,心境变得清澈空灵。来到炭窑旧址旁,我会静静地坐着,一如当年那样等着父亲从鸡心山高处的树丛中下来,等不来就对着茂密的森林大喊:“阿爸,吃午饭了,该休息一会儿了。”山谷久久回荡我的声音,可就是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听不见父亲的应答。泪雨模糊中,我只听见松涛阵阵、竹林风轻。靠近山顶的那棵高耸的高山栲是父亲吧?岩角那丛开得火红的大杜鹃是父亲吧?夕阳西下时奇特山鸟的声声鸣叫是父亲在应答吧?是的,父亲的身影已刻在这座山上,坚强、伟岸、包容、沉默……他的灵魂已融入这座山。这就是我深沉地思念了25年的父亲:一个一生穿旧衣服,干最重最累的活却从不叫苦的农民;一个看似瘦弱,筋骨和意志却如钢铁般坚硬的人;一个大半辈子钻山沟,但思想似隐者、如哲人的人……他把一个普通农民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顽强品质升华为大境界,他把勤采百花酿好蜜,辛苦受累若等闲的奉献精神诠释得异常通透,他把只共其苦、不同其乐的悲壮故事演绎到极致。这就是我的父亲张言昌,他是无数个父亲中的一员,也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千万个普通但不平凡的农民中的一员。啊,父亲,我是您的儿子,血管里流着您的血液。我自豪地向您报告:您身上那种看准目标后坚定顽强、奋勇向前、决不言弃的执着,您迎着困难上、愈挫愈勇、永不服输、自信乐观、开朗豁达、诚善为本、爱憎分明、大气低调、不拘一格的精神特质,一直贯穿并滋养着我及亲人的人生之路,并将长久地传承下去。这篇文章我酝酿了25年,曾多次动笔但开个头即止。说“非敢缓也,以有待也”可能过了点,主因是开头那几年一动笔就悲恸得写不下去,还因为自己一直在紧张忙碌的工作岗位上。在那些日子,我对欧阳修写祭父文竟然花了60年的事情生出愈来愈深的感受。如今,这桩愿望终于完成,多年来压在胸中的心事终于完成。“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觉得最大的遗憾是:生前未能为父亲尽一点点微薄的孝心,而且,这种亏欠将永远无法弥补。我只能以这篇文章略表对父亲的缅怀、告慰之情,弥补自己多年的一些遗憾、亏欠。敬爱的父亲,愿您能够笑纳。亲爱的朋友们,请更加善待你的父亲,并让我们都成为好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