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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下午的大雨中,和熊亮坐在厂房的屋檐下聊他的创作,草木葳蕤,雨点打在地上激起了烟尘,本身就像一首唐诗的标题:《遇大雨 檐下同熊亮老师两三联句》。
熊亮刚刚结束了他在崇礼一所小学的公益美育课,早上赶回北京,参加下午舞蹈童话剧《和月光一起游泳》的排练。一向以精力充沛闻名的他,间或神色会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与享受:
“我真正想教给孩子们的,就是观察世界的方法。”
熊亮一直是个很难被定义的人。他是插画家,是作家,是诗人,还是编剧,作品的风格富有诗意与独创性,也因此跨越了年龄与文化,孩子和成年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我与共鸣。
“做没人做过的事情,你就会最勇敢,因为它具有开创性。”
熊亮善于从自己内心获得满足的能力,开始于童年的小阁楼上,“散养”自己。
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有书架,有画具,没有大人指手画脚。让小学三年级的熊亮习惯了自由自在探索兴趣,规划、执行,同时坚信不疑。
在他看来,一个孩子如果能拥有相对安静和沉默的童年,“就会停留在对事物的敏感性和观察之中,这也是创造性的来源。”
熊亮是典型的自学成才。不是绘画班出身,也没有念大学,但从小学习水墨,大量阅读西方哲学如尼采、奥古斯丁,提供了充分的创作底气,当然,还有激情。
他最早的笔名叫“熊暗”,创作成人绘本,风格黑暗而锋利,被市场认为“欧化”和“先锋,很受欢迎。但熊亮很快感觉到一丝异样:为什么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创绘本这么少?
于是自2003年起,熊亮花了数年时间埋头创作中国原创绘本。
一本没人要就画三本,三本没人要就画六本当一套……直到中国台湾地区的和英出版社找到了他,想约他创作绘本时,熊亮拉开抽屉,已经累积了二三十本。
“其实世界上只有一种新类型,就是‘你的类型’。”
这期间,随着女儿的成长,“熊暗”也变成了“熊亮”。2005年,他的第一部儿童绘本《小石狮》出版,传统文化与人情的温暖回归,思乡和怀念童年引起了巨大共鸣,也获得了台湾诚品书店年度十大好书奖。
接下来是《兔爷儿》《灶王爷》《年》《梅雨怪》……题材都取自中国传统的神话、诗词、戏曲,却讲述了现代人也能会心共鸣的主题:“回归”。
到了2019年出版的《游侠小木客》系列,熊亮将中国经典与绘本文学做了深度结合。由木客一族带出了一个深具东方神话气质的奇幻国度:桃花源,向孩子们传达了勇气、冒险和探索的可贵。
从早年做的两百页鲁迅故事绘本,没有出版渠道就黯然放弃;到坚持画了几十本“没人要”的绘本,终于出版,熊亮说:“我相信一件事:即使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事物,只要是自己想做的,永远是最对的。”
一树Kids:你曾说过,很多时候坚持做事靠的不是勇敢,而是胆怯。其实能够承认自己的胆怯也是一件挺勇敢的事。
熊:我觉得最有意思的生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顺应自身心灵的轨迹去发展。如果被强迫做什么,就是一种可怕的生活。
即使是出了名,被名声推着你必须做一件事,必须怎么做……这些也会让我害怕和胆怯,因为我就是喜欢变来变去,跟随自己真实的喜好,而不是外在的期望。
因为我胆怯,所以要保持自己的自在,自己的独立。
一树Kids:关于保持自我,你能分享最近触动你的一个例子吗?
熊:我在英国遇到过一位建筑师,50多岁,放弃了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露宿两年了。他每时每刻的时间都属于自己,不一定要具体做什么,在公园里坐着,即便是迷茫状态和平庸状态,都好过他在事务所里忙忙叨叨,越来越成功,却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有人一直会有自我察觉,感觉比真实的获得更重要。
一树Kids:很多家长一方面很希望培养孩子的自我和天性,一方面又担心他失去“卷”的生存能力,你怎么看?
熊:培养天性,首先要培养孩子的一个爱好,它是专业的,值得探索的。运动、写作、绘画、音乐……不必成为职业,但爱好会成为一个人的自我跟世界体验发生关系的工具,让他最终真正获得自在。
第二个,就是在这个爱好基础上,帮助孩子培养出开放式的学习心态。这是需要经过长期思考训练的。所以我并不会在课堂上跟孩子讲怎么样自由自在去玩,而是讲绘本、写作、记录,不断训练自己的思维去突破常见的框架,而不是被固化的知识束缚。
当孩子获得了创造力,实际上只会竞争能力更强。
一树Kids:很多孩子甚至大人都会有一个疑问: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爱好什么,想干什么。
熊:找一件事,它能让你流落到荒岛上,还能提升你,支撑你的心灵兴趣生活,那就是爱好。
比如让我办个大画展,必须很成功才去做,那我为它花的时间就不一定值得,这不是爱好。要是我漂流到岛上,即使没有人看,也没有谁来邀请,我也会写作,这就是爱好。
不需要有人观看、给反馈的时候,你依然会做的事,就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终生爱好。
和一树kids的这次采访前,熊亮闭关了很长时间,专心创作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出入无乡》。在他的电脑桌面上,常有满满当当的文档,存储了几百个故事的开头。
熊亮是坦诚的:前两年暂停做绘本,是一度感觉自己“创意不如以前”,有一点开始追随外界的脚步——他选择了用写作去重新激活思维结构。
“对我来说一切都可以是写作,文字、绘画、音乐……都可以是体验工具。但是文字写作更加直接,因为它可以去延展一个瞬间,或者瞬间抓取特点。”
一直关心美育的熊亮,也同样希望把这种由文字而来的体悟,传达给孩子们,鼓励他们用自己鲜活的语言,去表达对于内心和世界的独有观察。
“写作的目的,是让人的头脑变得更加开放和富有观察力。”
刚刚结束的崇礼公益课,是在一所实验小学,学生们多是留守儿童。最让熊亮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孩子的瞬间体验:坐车时看到了树上的松鼠窝,几个小松鼠毛茸茸地挤在一起,在车窗里一掠而过,但“毛茸茸”的印象还在头脑中。孩子想写下来,却一直没有落笔。
熊亮给这个孩子讲了雷蒙德·卡佛的诗歌《画家和鱼》:卡佛一次垂钓,看见一条鱼跳出水面,几乎是直立在水面上。他也每天都在想这个鱼,但是一直没能写下来。
最后卡佛如此写:“a fish came up out of the dark water under the jetty and then fell back and then rose again in a flash to stand on its tail and shake itself! (AI翻译:一条鱼,自桥下暗水跃出,回落,再次跃起,如立水面,尾巴竖起,激烈地舞动。)
正如鱼跳出生活环境的挣扎隐喻,松鼠窝对于一个留守儿童也是自有隐喻。比如相拥相聚,以及团聚。
在熊亮看来,这就是诗歌。人们经常认为很多唐诗是宏大的,但很多唐诗都写的是看一朵水花,看一个僧人月下敲门……
“诗歌就是从最小的细节开始。”
熊亮还举了一个让他感到惋惜的例子。一个孩子说自己深夜在屋檐下看到一只小燕子,当他靠近,燕子开始胸口鼓胀起来,孩子用了一个非常鲜活的词“毛胀”,开始沉思。但长辈在台下着急,催着孩子赶紧背唐诗。当孩子开始念诗,这种沉思就被打断了。
对孩子来说相当容易有的“沉思”状态,却很容易被大人用“意义”去打断。可正是“有了很多这样空白的、停顿的、沉默的时刻,才有创造性的东西诞生。”
在熊亮看来,让孩子学习唐诗,并不是要重复经典。“我让孩子们读诗歌,是希望他们拿自己的体验作为桥梁,去绘画,舞蹈、写诗……而不是被别人的诗歌,覆盖了自己对生活的真实体验。”
熊亮说,诗歌就是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方式。
一树Kids:你为什么鼓励每个人尤其孩子去写作,写诗?
熊:不一定是写诗之后就会变成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因为我也写诗歌,但是我可以同时做绘本、做剧……是诗歌训练了我的敏锐度,让我可以在没有现成类型的情况下,坚持去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
一树Kids:如果让你用一句话形容写作对你的意义?
熊:写作对于我,不是做了一个非常勇敢的选择,而是我不做会死的事。
一树Kids:你在乎的认可,更多来自你自己的选择,而不在于外界对你的判断。
熊:我并不在乎行不行,因为我喜欢写作,所以就根本不在意别人意见。
如果别人说我功夫不行,我生气了,说明我不爱功夫。如果别人说我画画不行,我生气了,说明我不爱画画。但我爱某个人,别人说她不行,我说我就喜欢她。
真爱不在乎受不受认可,就是我要干这件事。
一树Kids:儿童美育上,什么是你最想传递给下一代的?
熊:我真正想教的,就是观察世界的一个方法。书籍、创作、聊天,绘画,都是带着孩子们用一个新的角度去打开视野,表达自我,这需要一些技巧训练,其中最重要的是观察,观察到了就可以表现出来,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
一树Kids:如果说父母会希望孩子能够培养出自由自在的一个自我,你会给他们什么建议?
熊:父母本人自己先找到爱好是第一位的。重新观察生活,重新去找自己的爱好。当你对自己对世界有了一个更加开放的、更加自由的理解力时,你才能更好理解孩子,尊重他的自我。
如果父母没有自我,可能会把自我和孩子会进行一个强绑定,根本撕拉不开。
而拥有自我的父母,更能接受孩子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而不是依赖跟别人之间的关系去成长。
和熊亮一起走进剧场,演员们正在排练,新锐女导演丫丫穿着简单的T恤,示范现代舞动作,柔韧而有力量。
此次担任编剧和舞美的熊亮说,舞蹈也是一种语言工具,是观察身边的人的行为,行为之间的关系。
《和月光一起游泳》这部舞台剧,就源于熊亮对苏轼《记承天寺夜游》的改编,“怀民亦未寝”——
这是关于睡不着的小熊(苏东坡),也没睡着的小女孩(怀民)和另一只渴望友情又足够孤单的黄鼠狼的故事。
“在月光下,做了一个关于关系之间靠近、接近,又如何融洽的过程。它是苏东坡的一首老诗,其实讲的也是现代人的关系。”
观察,然后讲述一个自我同时又引发共鸣的故事,始终是熊亮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