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山纪事】回看庙山思杜牧——沂山散记庙之系列之七（作者蔡盛）

文化 2024-12-13 22:35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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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纪事】

回看庙山思杜牧

——沂山散记庙之系列之七

◇蔡盛

工作第二站，依然与庙有缘——庙山。在小安子执教一年，对周边村落已不陌生，最熟者莫过庙山。两村隔河相望，庙山在小安子西北，小安子在庙山东南。旷野闲逛，抬望西北，两面“红旗”抢先入眼——庙山有两处学校，村西南是小学，村东南是初中。乡教育组在初中院内，我常“西北望，射天狼”。或许是隐隐感知东南有怨，乡教育组1992年夏天把我调离“姑子庵”，调入庙山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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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山元代立村，村西有河，河西有岭，可谓有水相润、有山相护。英山河绕村半匝，过村东行，直奔孟津河。该村文有进士、武有举人，其张氏乃临朐有名的张氏世家主支之一。对其煌煌村史未作细访，心思多在庙与山。

庙山，要么山因庙名，要么山为庙有。“徐氏立村，原名徐家院落。后张氏迁入，因临庙山，改为今称。”县志当中虽未述及该村是否有庙，但庙山不会来之无由，正如我们皮狐沟的庙湾——没有庙，哪来山、湾之名？皮狐沟的无名小庙都有地三十亩，昔日寺庙地产千亩的不少，万亩的亦不鲜见，据说有的寺庙有山有水，坐拥半县。地产来源，最初是皇家赏赐、官府拨给、富户捐献，而后不断有遭难民众将田地贱卖寺庙，寺庙土地越积越多。寺庙不缴粮纳税服徭役，主要经济来源靠地租收入，日常香客的香火钱、游客的问卦钱都是小钱。一些寺庙还开办典当、存贷乃至高利贷业务，有人说寺庙乃金融业“鼻祖”，颇有其理。

庙山村西曾有关帝庙，庙之困惑很快消解。该村有尚武之风、习武传统，立庙祭拜武圣关公理所应当。关帝庙与土地庙、龙王庙一样，在民间随处可见，大都规模不大，该村关帝庙有山的可能性极小。既如此，山由何来？山在何处？

为搞清县志当中提及的“庙山”到底是哪座山，访人不少，几无所获。辛山盆地四周皆岭，但诸岭起伏不大，没有半点山之模样与气势。每每回家西行上岭、返校西来下岭，都忍不住放眼搜寻一番，但见庙山西岭坡势柔缓，岭顶坦阔，实在是觅不得一丝山之韵味。

地形地貌观无所得，便把目光转向人文与历史。盆地北端河谷，孟津河西岸魏家、穆家庄两处遗址，出土器物涵盖大汶口文化晚期、龙山文化、东周文化，表明此地4000多年前即有人居。庙山之东杜家庄，西周末期立村，距今至少2800年。杜家庄之南城头村，系西汉朱虚国都城、东汉朱虚县治所旧地，想来此地曾繁盛一时。城头村与朱虚城没多大关系，唯一的关系是明代立村朱虚旧址“城头”而已。灿灿辉煌之后是千年沉寂，历史在这里似有断层，“朱虚”之后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和金宋，漫漫千年未立一村——辛山乡杜家庄之外的24个村，元立3个、明立16个、清立5个。

此地的历史底蕴来自两汉。吕后称制期间，册封刘邦之孙刘章为朱虚侯。刘章父、兄受封的齐王是真正的诸侯王，他与十余个弟弟都封侯封王，封国多是郡国、县国，朱虚当为县国。因诛灭吕氏外戚有功，刘章被加封城阳王，两年后去世，年仅23岁。我估计刘章未曾到过自己的封国，其国都城规模不大，甚至有可能象征性地草草修建。东汉末年，大名士孔融曾在此筑城，抵御黄巾军。

县国再小，毕竟称国，以岭为山可增国势、壮国威。县治所在，阻敌屏障，以山称之可强军心、安民心。这些都是我瞎想的，当年还向人炫耀过这“重大发现”。后来偶闻寿光静山，方赧颜释然。寿光地处海湾，境内皆滩涂平原，但照样有山——最高0.6米、最长1.2米的静山。据说这是该市唯一的山，号称全国最袖珍的山。山无标准定义，全在当地看法，相比寿光的“大石头”，庙山村西这雄阔长岭称作“庙山”有何不可？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穷纠多年，徒招人笑耳。

习字不勤，但笔墨摊子常置案头。求我“墨宝”者不乏其人，好在我尚有自知之明，晓得人家乃没话找话信口一提，自是满口喷沫瞎应承。几个学生找我，要我写几幅字挂在教室里。明知学生之请有拍马屁之嫌，仍爽然应之。我教两个班语文兼一个班的班主任，无论着眼班级文化还是考虑“卷面分”，都该率先为范。

寺啊庙啊，小楼啊东风，老师都写了些啥呀……偶闻学生议论，不禁讶然一惊。任教两村，逢“庵”遇“庙”，对庙宇关注偏多，下意识言行自然不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我不仅在教室内书写张挂了杜牧的《江南春》，还向学生介绍过相关背景——

自东汉起，儒、释、道开始并行于世。释，即佛，系西教东渡。据说东汉明帝夜梦金人，遣使西域，使者用白马驮回佛像经卷，明帝诏建白马寺，中国始有佛教。“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佛教在强汉大地一经扎根，便迅疾兴起，寺院遍布城乡。大诗人、大学问家梁武帝萧衍迷上佛教后，不仅广建寺院，还喜欢“舍身”出家，一再借机向寺院布施，逼着大臣们凑集香火钱去“赎”他“还俗”理政。有这么一位“和尚皇帝”，南朝佛教盛况“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也就没啥稀奇的了。皇帝带头信佛，地方有样学样，各地兴佛立寺知多少？佛教无序发展，耗蠹天下，动摇国本，所以晚唐大诗人杜牧放眼“江南春”时，才感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看学生听得入神，陡增几分虚荣之心，信口开河，未及深思。杜牧这首超越时空的千年绝唱，仅用二十八个字便出神入化地描绘出一幅气象万千神奇迷离的江南春画卷，意境深邃幽美，情思深蕴悠长。此诗长居语文课本，昔日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的，我给学生讲的，都是就诗论诗，着眼江南春色。多年之后再读《江南春》，方想起一个问题——最后两句到底意指何方？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杜牧写有不少咏史抒怀诗，我认为“多少楼台烟雨中”亦是伤古讽今之作。“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杜牧曾流连寺庙、交友僧人，写下不少类似诗句，但不能据此认为他反佛思想较为平和轻淡。了解杜牧生平及所处时代，答案便呼之欲出。杜牧生于803年，故于852年，五十年间身经八朝。自755年安史之乱起，大唐王朝跌入多事之秋，帝位频更，党争不断，战事难息，帝国风雨飘摇唯佛寺独盛，远甚佞佛南朝。于史有见的杜牧感叹“南朝四百八十寺”时，能不虑及北朝两大“武帝”的灭佛之举？此诗写就十年后，杜牧亲身经历了拆毁大小寺庙四万余所的“会昌法难”。

国衰民艰，晚唐诗人伤时忧世、思国忧民，不少意境幽美的诗句暗蕴讽谏之意。“多少楼台烟雨中”绝非仅仅意指江南春景，而是借古讽今，暗讽当朝无视亡国危机大兴土木，豪建楼台，滥修佛寺，导致社会动荡、民生凋敝，蕴含着对治国乏术的失望、对佛道误国的忧虑……

近日旧地重走，有两大感慨，一为学校，二为两棵树。三十多年前我在辛山时，全乡25个村有2所初中、23所小学，办学盛况空前绝后。1992年秋后，庙山、辛山两初中合并，迁入新建的辛山初中。2008年夏，辛山初中并入柳山初中。2024年夏，辛山小学、庙山小学并入柳山小学，原辛山乡地域再无一校。农村生源持续减少，招生范围限定本村的庙山小学坚挺至斯，颇为不易。

庙山村西有两棵靠河近岭的四月雪，据说是明代所植墓前之树。花开时节不必专往，途经此地随时可赏，满树白花覆霜堆雪，确为一景。昔日民宅距此尚有不小距离，树下柴垛众多，杂乱无章。如今沥青铺就的入村之道和沿河大道宽阔平坦，河上架桥，树下硬化，周边绿化，干净整洁，今非昔比。这乡村休闲娱乐好去处，年年办有流苏节，已连办八届。

说这两棵树乃陵前流苏，似有专煞风景之嫌。没这个意思，我感叹的是，彼时净手所植也好，随手一栽也罢，都已荫及后人、福泽乡人。万千年来，入土百年即无人祭扫者比比皆是。非帝王将相、名士巨贾，有寝无庙、有陵无园，村野之人寂寂无名几百年后，安息之地能成为新农村之新景观，何其幸哉！

2024年春写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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