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要评选我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巴塞罗那阳光明媚的那个午后一定榜上有名。
那天我正坐在圣家堂里一条长椅上靠墙歇息,欣赏眼前一束束经由墙上五彩斑斓的窗户调色后射进来的慵懒阳光。
世人皆惊于高迪能用混凝土捏出最神奇的形状,却忽略了他同样是操弄光影的绝世高手。
各国小姐姐争先恐后到这面墙下取景,日本小姐姐穿上和服,韩国小姐姐穿上JK,中国小姐姐们多会换上端庄大气的礼服席地而坐,倚柱而靠,让这份松弛感与慵懒的阳光同频。
这群亚洲小姐姐里,有两个特立独行,她们既没穿JK,也不着和服,只是穿着朴素牛仔装,一个略白、一个略黑。
白的那个底色极白,却不在意防晒,任阳光把肤色微微调黄。
我在凳子上仔细倾听,在一片嘈杂中依稀捕捉到她俩在讲中文。
待她们拍完照朝大门走去,我也起身追随,在大门口唤住了她:
“你好,能加个微信吗?”
巴塞罗那天气很好,此刻阳光没了墙与窗的束缚,从大门口肆意妄为穿梭进来,尽情射在我的背上,她的脸上。
听到这话,她的脸庞仿佛被春风微微拂过,泛起一层愉悦的静电,随即点头:
“不過微信我不太用。”
我:
“台湾人?”
她又点点头。
扫码后我祝她俩玩的愉快,转头回到教堂。
我想起台北故宫里两件国宝,依形象把她起名为翠玉白菜(简称白菜),她朋友则为肉型石(简称肉石)。
那天晚上我订了家叫“RAO”的餐厅,本打算自己去,这时心念一动,向白菜发出邀约,请她俩共赴“RAO”的盛宴。
白菜:「你早一分鐘說就好了,我們已經坐下啦。」
她又补了条:「就在教堂旁邊,你想不想一起?」
为了订“RAO”,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此刻却毫不犹豫取消了预定:
「也行。」
她告诉我餐厅叫Jamon y vino,我搜了下,离教堂只有200米。
在我准备离开教堂去餐厅的当口,我瞥见两个女孩在后排站着聊天,从衣着打扮到言谈举止微表情都像大陆女生,其中一个颜值与翠玉白菜不相上下,她比白菜更白,相较阳光的白菜,她宛如哥特式美女,雪白脸上仅有的几丝腮红就像汉白玉被小心翼翼涂抹了几下胭脂。
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与科隆大教堂会更搭。
看到她,本要去餐厅的我又迈不动道,不由自主踱到她俩身后,装作不经意用耳朵捕捞只言片语。
确认是国语后,我便向哥特美女开口要微信。
那一瞬间,她雪白的脸顿时变得通红,犹如汉白玉突然被乾隆盖了个大印。
她在伦敦上学,趁放假来欧洲玩。
我:“在伦敦住哪?”
她:“Canary Wharf,你知道?”
我:“当然,我在伦敦工作过,就在Canary Wharf”
单这个切入点就能展开半小时,不过我还是收住:
“我和朋友约了吃饭,要不咱们回聊?”
她笑着点点头,我挥别她们,快步走出教堂,朝Jamon y vino行去。
2
只走了100来米就看到两位台妹了,她俩在户外坐着,桌上有个大大的伞盖遮挡阳光,白菜看我走来,远远朝我挥手。
走近一看发现桌上有壶红色的酒,肉石笑说:
“因為你來,特意叫了大瓶。”
我摆了摆手:
“我不喝酒。”
白菜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
“喝吧喝吧,這是當地特色Sangria,度數很低。”
我拗不过,抿了一口:
“7年来第一次喝酒,不过没喝出酒味。”
白菜笑了:
“看,沒騙你吧~”
我告诉她俩这是我第二次从北京来巴塞罗那,上次是看球。
肉石:“聽說這裡足球很厲害?”
我:“对,因为梅西在。”
白菜:“他們和馬德里的比賽似乎很激烈?”
我:“这是西班牙的国家德比。”
白菜:“為什麼激烈?”
我:“两队都很厉害,皇马有c罗,巴萨有梅西,他们都想在国际足坛代表西班牙。”
我顿了顿:“另外也有政治因素,巴塞罗那位于加泰罗尼亚地区,这里一直有人想闹独立,马德里那边的中央政府和首都百姓都坚决维护国家统一,不许他们独立,场内场外给巴塞罗那施加了很多压力…”
说着说着,我发现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当说到“国家统一”,两位台妹脸上都露出尴尬神情。
好在肉石反应够快,立即举杯:
“來來來,一家親一家親!”
三人马上其乐融融的碰杯。
放下酒杯后我瞄了眼手机,哥特美女通过了好友申请,还发了个表情给我。
我微微一笑,抬眼问道:
“所以,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白菜:“什麼事?”
我:“统一。”
肉石立刻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其實我們都覺得政治是大人們玩的事情。”
说到“大人們”她还用手指天:
“我們普通人想的更多的是怎麼過好生活…”
白菜插道:
“但去年裴洛西走後你們「鎖島軍演」那幾天,我們真的有一點點怕。”
空气又一次凝固,白菜赶忙说:
“所以你們是怎麼想?真的像網路上那麼多人喊打喊殺嗎?”
我沉思片刻:
“确实有些人这么想,因为真打起来,你们受的影响比我们要大得多。”
白菜追问:
“那你怎麼看?”
正当我仰起头思索怎么回应这道送命题,右眼余光突然瞥见哥特美女和她的好朋友正缓缓从教堂朝我们走来。
我宛如古希腊雕塑般瞬间石化,整个人下意识僵硬左转,想抬起右手挡住脸,又不想太明显,于是用手托住腮帮。
两位台妹看出异样,可能觉得我被送命题问住了,善解人意的把话题扯开。
那十几秒,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俩咿咿呀呀说了什么都置若罔闻。
当时我内心唯一祈祷,便是两位大陆女孩尽快消失在视野。
她俩在我右眼余光中由远及近,再至消失,从背后走过,带起一阵凉嗖嗖的阴风后又在我左眼余光里登场,站停,哥特若无其事拉开我邻桌椅子,与我并排坐下,相隔不过半米,朋友则坐她对面。
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小时正式开启。
悬了十几秒的心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我宛如一朵向日葵,本在明媚阳光下尽情光合,口若悬河,哥特的降临遮住了阳光,令我顿时枯萎,凋谢在椅子上。
白菜关切地问道:
“是不是喝了酒不舒服?”
我摇摇头,瘫在椅子里脑筋开始极速旋转,两张桌子相隔的30公分在我眼前化作台湾海峡,我发现自己当下困境竟与蒋委员长如出一辙:
要大陆,还是台湾?
只思索0.1秒,我便做出与当年蒋校长相同的抉择:
丢掉大陆,死守台湾。
想明白这点后,我喝了一大口Sangria,对两位台妹讲:
“2010年世界杯冠军是西班牙,当时队里有6位巴塞罗那球员,夺冠后所有加泰罗尼亚人都涌上街头,挥着西班牙国旗庆祝夺冠,那是加泰人对于自己「西班牙人」身份认同度最高的时刻。
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台湾各大报纸头条都以「我们赢了」开版,所以说,强大才是硬道理。”
我举起酒杯:
“来,两岸一家亲!”
我们仨又一次其乐融融的碰杯。
小菜陆陆续续上桌,我们就着Sangria吃得不亦乐乎,还顺便偷听了几句隔壁两位大陆女生聊天。
哥特的朋友(简称哥友)一直恭维哥特很上相,哥特则问哥友她们那边彩礼要多少,互相很客气,还吐槽了几句渣男。
我正支棱耳朵倾听,哥特却冷不丁来句:
“好臭啊!”
哥友也附和:
“是啊,什么味道,是不是你右边的?”
我至今不确定这两位是不是在指桑骂槐阴阳我,问了不少朋友,男生都觉得我多虑了,女生都觉得100%是在阴阳。
可能也听到隔壁两位大陆女生聊天,白菜问我:
“中國哪裡比較好玩?”
我眉头一紧,不过马上舒展开来:
“我们都说,看3000年的中国去西安,看1000年的中国去北京,看100年的中国去上海。”
两位台妹叹服的拉了声长调:
“哦~”
我接着说:
“后面还有一句,看100年后的中国去台北。”
白菜好奇的睁大眼睛:
“為什麼?”
我:
“那时就统一了啊~”
隔壁两位大陆女孩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两位台妹却不约而同翻起了白眼,白菜向左,肉石向右,正好翻成个外八。
我再次举杯:
“来,两岸一家亲!”
这次她俩不情不愿与我碰了杯。
我:
“刚才你说不太用微信,那你们一般用什么?”
白菜:“IG、Line、Facebook…”
她越说越前倾:
“全世界除了你們,用的應該都差不多吧?”
我尴尬的战术后仰,斜对面的哥友飞了白菜一个白眼。
因为这话,哥特与白菜有了些许眼神交流,白菜友好地打量了几眼哥特:
“你覺得,我們和大陸女生有何不同?”
我觉得,这话题如果继续下去,两岸很可能擦枪走火。
我赶紧起身说要不买单吧,白菜却不紧不慢指着Sangria:
“急什麼,還沒喝完。”
我瞄了眼对岸的哥特与哥友,因为害怕保住台湾的努力前功尽弃,我又一次从谈笑风生变回了汗流浃背、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就这么僵了会儿,我迫不及待再次提出买单,两位台妹望着小半壶Sangria意犹未尽地同意了。
结完账起身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走到教堂门口,与大陆女孩渐行渐远,我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步伐也愈发轻盈。
随着我们坐上计程车驶向海边,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小时终于彻底解除。
3
巴塞罗那的海滩很松弛,每走几百步就有个戴帽子穿花衬衫的黑哥端着餐盘闲庭信步叫卖各种鸡尾酒。
他们的衬衫花色不同,格调与动作却出奇一致,活像一群NPC,让人怀疑巴塞罗那就是个大型GTA。
这时我手机没电了,正好路边有个黑哥手里拿着一堆充电宝,每个上面都标着“£1”,我问黑哥是不是1欧1小时,黑哥笑着用英语回答我:
“1欧充到饱,就在这儿充。”
她俩手机电也不多,我们仨一人给了一欧,站在那充起来。
我:“出国后最怀念两个东西,其中一个就是共享充电宝。”
白菜:“另一個呢?”
我:“喜茶。”
她俩都笑了:“是哦,國外好像是沒什麼奶茶店。”
我:“你们那边有共享充电宝吗?”
白菜:“有啊有啊,捷運站和誠品書店都有。”
我:“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充电黑哥,这样太麻烦了,可以建议他们搞搞共享模式,从这个黑哥手里借,到那个黑哥地盘还。”
她俩笑的花枝乱颤,白菜说:
“然後押金也讓那個黑哥退對不對?”
充了十分钟后,我们挥别充电小哥,继续沿着海滩散步,聊到无话时白菜带头唱起了五月天。
听着她甜美的歌声,就着巴塞罗那甜腻的海风,我觉得自己在海的这边渐渐站稳了脚跟,于是便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反攻大陆”
恰好我们来到一座海边雕塑,我掏出手机拍下,发给了远在天边的哥特,三小时后收到回复:
这些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却说我们沿着海岸线唱着走着,白菜说自己又饿了,我们便在海边找了家餐馆坐下,点了一大盘薯条和Sangria。
不同于白天,这次的Sangria,是淡黄色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巴塞罗那昼夜温差极大,此刻又刮起海风,店员很贴心的给室外的我们送来暖灯。
这次我们不再谈论政治,就着海风与夕阳天南地北聊起了八卦。
我给她俩讲了朋友Jason数次劈腿被原谅的故事:
她俩听得啧啧称奇,两眼放光,讲完后我问白菜:
“如果你发现对方出轨,会怎么办?”
白菜没有做声,肉石看着她讲:
“你,應該不會把事情捅破吧。”
白菜红着脸卑微而无奈的点点头:
“如果已經結婚了,我不會動聲色,也不會想要和他聊這件事。”
随后她又斩钉截铁摇摇头:
“不會。”
我:“那得是你另一半很强的前提下吧。”
她:“當然啊,他有本事出軌也說明他有魅力吧。”
我们走的时候天已彻底黑了,那家餐厅才刚开始人声鼎沸。
去地铁站路上,我们看到一家西班牙油条店,白菜开心的说:
“誒,這家我在小紅書上看到過,去試試吧!”
店里只有一个小哥,他把油条炸好递给了白菜。
西班牙油条是甜品,还配了一小盒巧克力酱。
白菜吃了一口,便把那根咬过的油条蘸上巧克力酱喂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试试?
我用手心托住她手背,慢慢把油条送进口中,她手上的温润与巧克力酱的甜蜜融合在一起,一股脑儿冲进我的味蕾,幸福感在嘴里瞬间炸成了烟花。
这时另一个西班牙小哥从后厨走出来,一见两位台妹就两眼放光,用韩语问候:
“阿内阿赛哟!”
白菜也朝他挥挥手,开朗的回了句:“阿内阿赛哟!”
然后她说:“But we are not Korean!”
西班牙哥:“Where are you from?”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我:
“Taiwan, and China!”
我眉头一紧,看着她阳光而美丽的笑脸却欲言又止。
这时我手机响了,我知道是哥特发来的,因为现在国内已是凌晨5点。
我没有去看手机,而是轻轻拽住白菜的胳膊,手指微微一用力,笑着对她讲:
“Taiwan, and B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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