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成长史：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关于张炜《去老万玉家》的研讨｜读书会

张炜老师今年又推出了长篇小说新作《去老万玉家》。我之所以用“又”这个字，是因为一想到当代最勤奋、最高产的作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和贾平凹老师。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到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达450万字的十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从《艾约堡秘史》《独药师》再到今天我们讨论的《去老万玉家》，张炜以其蓬勃、持久的创造力展示了一个作家不可估量的丰富与厚重。在我看来，《去老万玉家》是一段少年成长史，可以当成长小说来读；也是一段浓缩的社会发展史，字里行间有广阔的社会历史图景；还可以是一则饱含冒险特质的寓言，充满想象力的同时，也自带童话破碎之后的锋芒。在小说的“赋魅”与“祛魅”中，万玉大公与沙堡岛，也从一人、一地，变成了具有强大象征意味的符号。关于这部小说，大家的体会有不少相同之处，也有不少争议，这都正常。我想，那些感动，那些泪目，那些唏嘘，那些不解，那些愤怒，都是我们可以深入讨论的地方。

老万玉是一个传奇女子。她十三岁刺死青州都尉，举旗起义，占领胶东半岛，打造了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徒队伍。在这期间她与舒府的吴院公结识并心生情愫，却终究希冀破灭，天人永隔。然而这段情谊被她身边的冷霖渡所晓，冷霖渡才华横溢，他自同文馆毕业，跟着万玉一手打造沙堡岛，是万玉的军师，是沙堡岛的核心人物。他写诗，作画，向每一个人宣扬歌颂万玉的故事，对万玉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但他同时对万玉有着近乎畸形的迷恋。

当得知万玉与吴院公的往事，尤其是自己呕心沥血画成的定情之物《女子策马图》竟被万玉赠与吴院公，他极度悲愤，痛不欲生。在舒莞屏到来后，他常常要舒莞屏讲起吴院公，恨不得手刃情敌。小说前半部分对冷霖渡的描写极尽精巧，仿佛这真是一位魅力无限的翩翩公子。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割裂感越来越强烈，此时再回想那时夜谈的种种，让人不禁胆寒。

对比下来，万玉后期对于舒莞屏的态度也让人难以置信。她曾多次对舒莞屏说，“你就如同我的孩子一般”。这样一个亲切如母亲般的人，却在一个夜晚将舒莞屏当作吴院公送给自己的礼物，意图不轨，令人咂舌。舒莞屏后来几次回忆起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一面害怕一面又强迫自己遗忘。

舒莞屏本已坚定信念跟着老万玉打造一个新的世界，然而自老万玉和革命党人会谈失败开始，他对这个北方新王国的怀疑越来越多。接着，在经历五微子的死，革命党人的死以及舒府的大变后，他似乎终于明白革命党人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公子，你终会弄懂什么才是‘起义’”。心灰意冷之下，他写下“说谎，抢劫，杀戮，交配”，这已是他心中真正的沙堡岛。他不愿再与他们为伍，不愿再同他们一道做这些打着起义名号的土匪行径。于是他逃跑了，他想离开这里，回到南边去，但事情又怎么会这么简单。

故事到舒莞屏与小棉玉的新婚夜，这里已是美少年历险的最后一关。舒莞屏一面拒绝与她有夫妻之实，一面又不禁心疼这一个羞涩至极的女子。在这冬月的相处里，小棉玉也逐渐认清现实，她不再羞涩，不再如同愚忠的奴才一般为老万玉看管舒莞屏，她决定“放生”他。

故事的结尾，舒莞屏登上南下的轮船，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这片海——温良柔弱的渤海因为长期受虐而变得怨怒和残忍，懵懂无知的少年因为这一磨难真正长大。

“万玉家”的三大主要人物承担着不同的功能。万玉作为最高领导人，体现着武力和权力的绝对权威，国师冷霖渡在文化与艺术方面有所建树，小棉玉作为管理者和执行者上传下达，鼓舞将士。这三人形成了稳定的结构，互相扶持却又相互抗衡。看似温和有礼、才学过人的国师人面兽心，性虐待养女却又对万玉大公爱得克制又尊敬，万玉明知冷霖渡的爱意却将画作转送自己心爱之人。小棉玉恨毒了“养父”，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万玉身上，希望自己的忠心能换来庇护。对于万玉而言，冷霖渡和小棉玉都只不过是得力的工具，她深知冷霖渡本性，处处忌惮，从小棉玉那里获得控制冷霖渡的信息。他们三人之间的博弈，也稳稳地建构起“万玉国”的运作。不过，冷霖渡和万玉都未能料到小棉玉因爱而生的勇气之巨大，小棉玉无尽的羞涩与她慷慨激昂演说的模样无法重合，她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最终她宁愿让所爱之人远走高飞。放走舒莞屏之后，小棉玉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我们都不得而知。

人心迷宫皆因爱、权力、贪欲而被建造。伯父设计害死舒莞屏父母及吴院公，私吞家产，最后也惨死于万玉手下。他为舒莞屏设计的牢笼最终还是成了他自己的葬身之处。吴院公因爱埋下伏笔，自我欺骗，但其实对万玉家的真实状况心知肚明。冷霖渡对于未获得的爱表现出不可理喻的自我约束，实际上是更为病态的心理。舒莞屏面对一次次露出的马脚却毫无警觉，也是被迷惑的表现。人们就是这样在互相欺骗和自我欺骗的迷宫中，制造出一片虚假的美好与和谐。

作为沙堡岛的国师大人，冷霖渡毫无疑问需与众多女性接触，其中又以万玉和小棉玉两人最具代表性。冷霖渡是爱着万玉的，但他爱的究竟是真实的人，还是一个以万玉为蓝本抽象出的概念？他所不懈追逐的又是什么？

其实在冷霖渡这类人的世界观中，女性是按照“能否控制”这一标准简单二分的。对于不可控制的那部分女性，他们会采取“神化”的态度，拉远她们与普通人的距离，将她们的地位无限抬高至超脱人的评价范畴。而对于可控制的女性，他们则会不择手段地进行打压与残害，无限贬低她们的地位与人格，以此彰显他们所拥有的权力。二者都是以“恨”为行为驱动力的，在理想主义的天真外表下包裹着利己主义的内核，本质上是对男性特权的维护。

我们再看冷霖渡对推举万玉的热忱，表面上是一个朝圣者对自己所信事物的坚定不移，但细究之下就会发现，他并非为爱而造“神”，而是因为恨，其深层包裹着的是利己主义的内核。从在沙堡岛复辟改良版帝制我们便可以看出他对于权力的追求与崇拜，可沙堡岛情况特殊，万玉大公的影响力显然难以倾覆，心理的扭曲与不平衡让他不惜做出种种挑衅行为，以此确认自己所掌有的实际权力，顺便试探大公对他的看法，以“爱”为名的感人故事背后实质上就是一场权力的博弈。

所有问题的根源在于对权力的争夺，一切努力的背后都是为了掌握权力。冷霖渡所爱着的、所不懈追求的也从来不过权力二字。

舒莞屏初期对沙堡岛和万玉怀着“偶像崇拜”的心理，后来他实地走访，见识了政治的变局与人性的复杂，看到了恶劣环境下底层女性被当作物品随意交易，看到了粗鲁凶残的各路将军肆意杀戮、处置生命。在两次标志性的事件后，舒莞屏终于醒悟，这不过一场匪患。所以即便诱惑重重，他也保持冷静清醒，不动声色地想办法离开这场“北煞风”之旅。

书中的革命党人为革命任务无畏酷刑，流浪在岛上的道人坚守己心，憨儿面对局势扭转始终一心护主，吴院公和奶娘暂时放弃爱情守护舒府，这些人身上都展现了人性的光辉，引导舒莞屏成长。

全文看似在写老万玉家，实则在写旧中国困境。在传奇大公老万玉的疆域里，军人不似清军吸大烟，而是管辖严格，采用新式管理方式，这里的人们追求自由幸福，与封建的清廷作抗争，真真好似乱世中的桃花源。实则不然，老万玉所谓的桃花源里依旧是等级森严，勾心斗角，草菅人命。就像太平天国的另一个变体。上层人就像寄生虫一样，吸食着下层人的血肉。当灾荒来临之际，下层人拼命争抢粮食，上层人老万玉、冷先生则在吃着海参。书中种种类似的场景，便是旧中国的真实写照。

新旧之争中，少年人挣扎成长。尤其是革命党人的到来，让舒莞屏进一步认识到，这里不过是又一个清廷，新学思潮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学几个嘴通子，买几把新式武器。这些都是花架子式的表面功夫，他们骨子里还信奉着旧制度，为旧制度所奴役。最后，革命党人惨遭凌迟，舒莞屏出逃，象征着为新制度所启蒙的人仍在抗争与奋斗。

小说对万玉形象的塑造以一个假冒的、丑陋的“万玉”拉开序幕，随后在老院公的口述中使万玉的形象更加清晰。当舒莞屏踏上前往沙堡岛的路途，对万玉“圣女”形象的塑造才真正开始。小说用大量笔墨去描写万玉统治地区的奇异生物与奇特气候：可以预见风暴的海牛、能把人啄瞎的大鸟、十年不遇却落入食盘的大蛇……这些生物与难以想象的气候构成了一个奇幻、似真似假的景象，也给人一种暗示——在这种地方，确实有可能藏着一位与这个地区一样奇特的“圣女”。河西的动物像是由一种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所操控，一切都这么神秘且令人恐惧。

舒莞屏见到大公前经历的困难很多，当读者认为这大概是见到万玉前的最后一个难关时，却又出来一个难关，让人对万玉的存在产生了怀疑，而这困难也似乎与万玉的完美成正比，因为人们在潜意识中认为：越是难以见到的事物越是珍贵。

在见到万玉后，其完美的外形与性格更是印证了关于她的传闻与幻想。只是那不祥的蹄声在五微子被处死的过程中逐渐明晰。河西神圣的表面下，本质上还是“吃人”的山匪据点。万玉与冷霖渡的几次欺骗都让人愤懑难平，甚至冷霖渡正直冷静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个变态的内心。小说最后的描写，颠覆了前文对于万玉形象的刻画，所有关于“圣女”的幻想都只因冷霖渡对万玉畸形的爱慕。

刚刚说到新旧，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新旧之争，新式舒莞屏与传统小棉玉的虐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事件简略、故事平淡反而促成了小棉玉这一人物“无事的悲剧”。提调大人能做热血沸腾的战争动员，但她更愿做小棉玉，一个只要是能依偎在可靠之人身旁的女子就好。相夫教子安稳有个家，是她最朴素也最奢侈的愿望。

在二人的婚姻关系中，舒莞屏是被动的，小棉玉亦是。在行动上，她没有借用强权压迫，反而助舒莞屏出逃。耳濡目染的强盗行径与作为得力心腹的臣子规矩统统没有同化小棉玉，对于爱，她争取的方式是不偷不抢也不骗；在思想上，她是没有人的主体性意识的，行动的逻辑不是为自己，而是作为一个潜在的、挂名的妻子应该做的事情，浪漫、反叛的些许光辉就在这种思想内核之下被捂得严严实实。

此外，小说特别的一个点是在叙事里嵌套奇妙元素，营造了一种中西合并的立体感。《女子策马图》有中国山匪之形，又有西方骑士之神。舒莞屏的语言书卷气很重，又有很官方的时候，还时不时切换成英语。海象与传说中的魔兽等繁杂的元素有机统摄在一个古典的中国叙述者口中，以某种奇妙的复调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对立及陌生化的效果。

张炜以其瑰丽诡谲的海洋式文字让我在这本书中看到了他对于少年之气的赞许和呼唤。

首先，张炜为人物所构建的叙事空间是一个锦囊。锦囊之中，是一个不隐没于大时代的少年。作者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清末民初的重大变革之际，又运用其瑰丽的想象将故事缩聚在了老万玉的领地当中，并让少年舒莞屏在其中拥有了一定的权力与地位，为其主动权的发挥提供了充足的条件。这样一来，舒莞屏这一少年英雄形象与时代的关系就不是单向的被动，而是一种双向的互动。在这一互动当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道貌岸然的时代面前少年的无奈，还有一种不退让的少年锐气。

其次，作者为舒莞屏开的“天眼”也深切地体现出了他对于这一位少年的偏爱。舒莞屏是海岛的建设者和统治阶层的一份子，却始终以一个旁观者视角在观察着海岛上所发生的一切，他对于海岛上以将军们为代表的统治阶层的残暴本质有着清醒的认知，对于海岛他始终保持着一份疏离。这就是舒莞屏的“天眼”。而这一“天眼”之所以只属于舒莞屏，是少年之气所蕴涵的纯粹与浩然之气的相互呼应。

除了舒莞屏的“天眼”，书中对于冷霖渡这一“镜面人物”的设置则更体现了作者的慧心。冷霖渡其实就是镜像的舒莞屏，他也曾和舒莞屏一样，拥有过与黑暗现实作斗争的梦想与意气，但是在现实的侵蚀之下，他逐渐适应了黑暗，并被其裹挟且融为一体。舒莞屏与冷霖渡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相较冷霖渡，舒莞屏拥有敢于放弃在海岛所拥有的一切名与利的勇气和保留自己初心的坚定。他虽无法去改变这个黑暗的时代，但他可以坚持自己所相信的纯粹与美好。他无法大于时代，但是他可以选择高于他的时代。

可以说，《去老万玉家》是写给我们每个人的书。张炜通过舒莞屏的奇幻之旅告诉我们：每一个少年都要相信自己的那颗少年之心，在现实面前，少年行矣，莫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