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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雪:渴望“生活的细节把我夺回来”
采访 | 中国作家网编辑 杜佳
康雪
康雪,1990年冬天生,湖南人,现居长沙,中国作协会员。曾获第二届草堂年度青年诗人奖、第四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第六届中国(海宁)·徐志摩诗歌奖、第五届谢璞儿童文学奖等,入选诗刊社第34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捕露者》《日常礼物》。
女性似乎与生俱来地亲近自然,与动物、植物,乃至天气、季节存在着某种感应。这种特质在诗人康雪身上更为凸显,她似乎总能从它们身上妥帖地安置自己的观察和思绪。比如脱离原生环境的草木,就构成某种意义上对境遇和心情的映照——“有的好有的坏吧/但每一盆兰草满怀/无穷。/竹子脱离野外/狭窄的叶片时有卷曲。/而三角梅,换盆后不断抽枝/是动物性让它/成为尼采。//跟着我从一座城市/活到另一座城市的仙人球/却没有一根刺学会温顺”(《阳台的植物》)。
诗人敏锐而易感,经由一些琐碎的细节导引向对人与人的差异,乃至亲密关系的探讨——“他总在抱怨捉不住/白色的东西/屋里像养了棵杨树,飞絮不是/飘进他的嘴里/就是拦住他的视线//而我坚持,衣服上沾的/都是温柔的可能性:/婚姻不是突然变得可爱/只是偶尔。/我们需要争执,但没有必要//——是黑夜在掉毛/不是我的猫”(《本质》)。这类探讨触及事物的本质,却并非面目肃然,反而携带着幽默的天真。我想,这正是诗人的能力,正如赠给笔者的诗集扉页写到的:“一个人只有珍爱什么时,纯真的一面才会变得清晰。”
在诗人身上,我们看到诗歌让个体生命以更广,更深,更有情,更睿智的目光,审视自我,审视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这种挖掘,是毫无保留、甚至让渡了自我的——“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好地方/很多好地方,都有着/与人无关的好。//我知道我需要/溪水爬过石头的声音/或者冷杉那样的针叶上/一点露水/还有高原上,稀薄空气中的香味//我太需要这些还没被任何人/听过,闻过,凝视过的东西/需要那种遥远而/冷冰冰的纯净。//我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属于我的地方/只有睡着,我才能成为自己的/无人之地”(《催眠曲》)。诗人把诗的完成,全然地交付给“还没被任何人听过,闻过,凝视过”的语言和想象,跃动着暖调光晕的精神图景显形了。
杜佳:康雪你好,我注意到你的诗更为关注习焉不察的日常细节和场景所携带的特殊的精神信息。这些精神信息与个体的感受、想象时时生长在一起。发表在《人民文学》的《本质》,以及你长久以来的诗都是如此,读来觉得人们生活中时时感到但无法准确描述的部分被细心捕捉并和盘托出,这刚好对应了你的一首诗,“在刚过去的清晨,我跪在地上/渴望再一次通过露珠/与另外的世界/取得联系/我想倾听到什么?” (《捕露者》),能否谈谈你发现和书写的内在动因?
康雪:如果说我的部分作品有成功捕捉到日常细节,并能让读者产生共鸣,那必然是因为我首先被这个细节捕捉。对,不是我捕捉它,而是它捕捉我。这在我的早期写作中非常明显,比如《卖花人》的结尾:“一朵花,挑着更多细细的花/在低头走路。”这个书写动因很简单——有一天我在大街上寻找公交站牌,一个卖花人与我擦肩而过,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她,是那股好闻的栀子花香突然击中了我,当我循着花香看到那个卖花人的背影,我瞬间就被触动。那只是一名普通的、有点微胖的中年女性,但也正因为普通,她自然地成为大街小巷中所有流动小贩的缩影,甚至是所有正为生计碌碌前行的普通人的缩影。而她担子里的鲜花象征着什么呢?明丽夺目或香气宜人的鲜花,与她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这个画面被我保留了下来,但当时我还很年轻,还很难感受到平静的日常下更深层的艰辛或沉重。或者也因为,这种流动小贩售卖的鲜花必然不同于精致花店里的商品,它们还保留着那种原始的、简洁的美丽,那同样是属于普通人与普通生活的,所以在当时,它们与卖花人所构成的画面,也是那么和谐,在我内心构建的东西,就只有那种朴素又宁静的美。
我的早期的诗歌基本都是这样,简单直白。比如那首《回家》:“从车上下来,安静极了/这里的阳光只像阳光,风只像风/这里的路/只用来慢慢走/吃草的水牛,不看你/也不看/玉米不及腰深,西瓜藤才开小花。”这同样只是一个画面速写。我是一个早早有故乡情结的人,当然,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意识。我只知道,我那么地爱自己的老家,爱那些山和田埂,爱那个在山脚下的村子。因而也爱那条延伸到家门口的水泥路,爱刚下车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宁静。其实那只是一个普通初夏,可能是那种五一小假期,回家的心情谈不上多么兴奋或期待,毕竟从城里坐大巴回家,也就三四个小时。但一下车还是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久违天地,我一路上东瞧西看,而那头吃草的水牛,却那么专注,对我内心的舒畅与愉悦一无所知。那些正在生长的玉米或西瓜藤,更让我喜悦又遗憾,它们的勃勃生机那么自然,可以预料的美好结果却与我无关。当然,我遗憾的并不是“它们不是我家的”……怎么说呢,一个不断回家的人意味着总在离开,总在错过。
说到水牛,我就想提一下另一首诗《水牛》。这首诗里的水牛与回家看到的这头水牛截然不同,“我们短暂的对视,再低头时/它脖子上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我们就这样交换了喜悦,我们将/在同一个秋天成为母亲。”那时我即将为人母,每天内心都充满了忐忑与甜蜜。去田野散步时,时常会碰到这头水牛。你相信万物有灵吗?但凡内心有一点点怀疑,都可以看看动物的眼睛。水牛的眼睛真的太好看了,漆黑明亮,像深渊蓄满了水,神秘又无辜。那时我看到这头水牛一边吃草,一边轻轻把尾巴甩在圆滚滚的肚子上。噢,它肯定也知道自己有宝宝了。那它知道我也有宝宝了吗?当然。至少在我们短暂对视时,我相信我们的确有交换一点喜悦。
好了,回看自己的部分写作后,我更加确信,我大部分书写都源于被触动。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是个典型的被动写作者。近些年,我写得越来越少,有时会深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会抱怨沉重的生活已如同枷锁把我紧紧束缚……我当然也会挣扎,写作一直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只能写只言片语,哪怕早已从热爱写作变成质疑写作,质疑自己所写下的一切是否有必要、有意义。但我还是会写的,当我渴望“生活的细节把我夺回来”。
杜佳:根据你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我更加确信了,尽管每个人的天赋和资质不同,但我们都有自己想要叙述和记录的事情,或者对自身来说情感上很重要的东西——观照你的诗歌,源于第一视角的感悟占据不轻的分量。那么你在写的过程当中,会考虑到写给谁,读者是谁吗?或者说你是否会考虑自己的书写对于他者的意义?
康雪:上一个问题让我回顾了自己的写作,这里的答案就清晰明了了——我在写诗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写给谁。当然,有少量诗中的“你”看似是有特定对象的,但与其说是倾诉或告白,不如说是自我内心的剖析或疏解。而大部分诗歌,是我被生活中的某个瞬间捕捉时,我的反馈或记录。有时也是挣扎,是释放,是我这个小小个体与庞大世界的一种碰撞、交流或交换。但说到底,我把这些瞬间变成了诗歌,而我所偏执的诗歌,它的本质始终是美的,是能抚慰人心的,哪怕写的是孤独,是痛苦,是爱而不得,是战争与灾难……它所承载或折射的光束应该还是能照耀到一些人的。所以我必然考虑过,我写下的诗歌是否真的成立,是否有写下的必要。
现在写得越来越少的原因,多少也是有点在意读者的看法了。收获的鼓励与肯定太多,就会害怕辜负,害怕让读者失望。也自然害怕熟悉的朋友告诉我“你写得没有以前好了”,或者一些路人评价“她的诗没什么变化”等等。有时,我也会头脑一热,把写作者的责任架在自己的身上,想着不要随随便便写啊,不要给这个世界制造文字垃圾……说到底,我是个比较内耗的人。很多时候我需要安慰自己:尽管写吧,或者试一试吧,能写出来就很好了。
杜佳:你的部分诗歌容纳了大量与少女、成长、母亲、婴儿相关的意象,自身情感经验的注入对于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
康雪:你所说的这些意象,基本出现在我初为人母时写下的那些诗歌中。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都很少写到了。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必须自己亲身经历与体验才会真正懂得,懂得那些想当然的事实中隐藏的奇妙,懂得那些寻常表象下按耐不住的惊心动魄。
结婚生子也许是大部分普通人都会经历的一个阶段,适龄女性挺着大肚子或当众给婴儿哺乳,司空见惯。至少在农村,在我小时候,很常见。所以我从未想过,怀孕会多么辛苦、给婴儿喂奶会有多少隐藏的疼痛……这不是矫情,亲身经历过的妈妈们一定会深有感触。当然在网络时代,很多事情确实不需要亲历了,看看视频就能略知大概。但对写作者来说,有些情感,有些经验,一定是只有亲历才能真正获得。
所以,对我来说,那个孕育生命的过程很宝贵,它不仅让我真正领会到女性的伟大与美丽,更让我深刻理解了生命的坚韧与澎湃——如果你身边有一个小婴儿,它会带你回到生命的起点,带你重新学习翻身、爬行与奔跑……这些过程其实就是我们渴望“诗与远方”的源头;那时的牙牙学语,也就是我们执着于写作的源头。
杜佳:在你看来,性别是否构成写作的关键?
康雪:不吧。不管是在写作还是在生活中,男性与女性一直都是各有所长。即便不这么宏观或粗暴地看待,我们也能从独立个体的与众不同得出结论:性别只是每个个体差异中,很小的一部分,能决定的内容极其有限。
我个人觉得在写作时,顺其自然地发挥性别的优势就很好了,没必要刻意隐藏或强调性别特质。我们有时会看到一些文学评论,在赞美女性的文字大气时,会特意强调其没有女性的阴柔气质等,说得好像女性的阴柔是一种弊端似的……其实真没必要。不管是身为男性还是女性,在写作上都没有本质上的分别。也许在某些时刻,依赖经验写作时,确实会呈现出一些性别的差异,但还有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用心或头脑写作。
杜佳:你是否会担忧由文本揣测对应到现实甚至隐秘情感的阅读心理,在你看来,书写的细腻精确是否以损失开放性为代价?
康雪:只要是针对文本的评论或批评,我都乐于看见且能接受。而且我现在已经上了点年纪了,能比较平和地看待一些非议。我始终觉得写作者应该是真诚的,但真诚不代表所写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哪怕是我一直主张真善美的诗歌,这里的“真”更多的是真切,而不是客观事实。都说文学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所以我很难理解有些读者会通过文本揣测作者的真实情感或现实生活。但是,不管写什么,严谨的写作者都会追求书写的细腻与精准。
杜佳:比起“涉及那些普遍经验和公共空间的题材”,霍俊明在评论文章中认为你写出了“被少数人拥有的诗”,对此你怎么看,其中包含着怎样的经验与写作秘密?
康雪:霍俊明老师给我的诗集《日常礼物》写的这篇评论也像一个礼物,很感谢他。他提到的“被少数人拥有的诗”大概是指我写孕育经验的那些诗。这里面没有什么写作秘密,它们之所以“被少数人拥有”,大概是源于女性特有经验所带来的局限,以及我个人切身感受对想象空间的打破与重建。如霍俊明老师说言,我的人生因为另一个生命的到来与参与,不管是生活边界还是语言边界都发生了变化,这在当时的确影响了我的写作,至少在内容上,我进入过一个全新的空间。
杜佳:作为“90后”诗人,很容易在阅读和评价中、在目前综合的推动机制下被评估为“新人”——被纳入青年写作、文学新生力量等范畴检视。那么你如何理解这个“新”所包含的异质性、先锋性?
康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在90后诗人中,我确实是属于被看见、有过成绩的那一拨。虽然这种成绩只是当下的、物质的,比如发表、获奖等。但世界上写作者那么多,我何德何能可以收获那么多鼓励和肯定?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年纪优势。我刚开始发表作品的那几年,各大文学刊物都非常重视扶持年轻写作者,所以比起80后、70后,90后更符合“青年写作”“新力量”等类似栏目或奖项的要求,因而获得更多展示作品的机会。现在的00后也同样如此。
而在文本上,这个“新”就很难一概而论了。我个人觉得,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异质性、先锋性。但对个体来说,要寻找到并保留自己的异质性、先锋性,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比起刻意追求异质、先锋,我更希望自己能听到“她的作品挺有辨识度的”这样的评价。
杜佳:在写作这条路上跋涉或许都面临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即为什么写作?你在《为什么写作》一诗中以值得玩味的语调写到“你知道吗,他们歌唱并不是/因为幸福/而是想要,获得幸福。”请谈谈促使你写到今天的缘由。
康雪:刚开始的写作就像写日记,是出于自我表达的需要。后来经历过一些发表、获奖,很多时候也会为了挣点稿费写作。这样的写作当然无法带来真正的快乐与成就感,我甚至为此感到过羞耻。但是诗人也要活下去呀,而且我除了写诗,好像别无所长。所以一晃,从大学开始写诗至今,都已超过十年了。最近几年越发不想为了物质写作,不想为了写而写,所以逼自己好好工作……但是每当忙得没有一点时间精力抬头看“月亮”时,我又深深怀疑这“六便士”的意义,反思这样矛盾的生活。
杜佳:请谈谈写作中的习惯与写作之外热衷的生活趣味。
康雪:写作的习惯……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我在高压、忙碌的状态下写不了东西,在喧闹的环境中也写不了东西。写作状态最好的时候是清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但工作后,我很难起那么早。
写作之外热衷的,就是无所事事的独处。天气好的时候,如果能和家人或者朋友去公园晒晒太阳、爬爬山我也会觉得很治愈,很舒心。
/ 杜佳/
杜佳,中国作家网编辑、记者,主持专栏“有态度”。主要撰写有《万玛才旦遗作〈雪豹〉:雪平等地落在众生肩头》《何以马蒂斯》《现身于书写与影像的保罗·策兰》《恋人是一枚不可理喻的反逻辑晶体》《追慕不如燃烧》等。文章发表在《文艺报》《中国艺术报》《文学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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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单小菁
编辑:邓洁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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