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许焕: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

文化   2024-12-27 15:2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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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

许  焕


许焕,男,汉族,2000年生,河南柘城人,云南大学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小说及诗歌发表于《青春》《羊城晚报》《微型小说选刊》等。曾获河南省首届南木文学奖,有作品入选《2023年河南文学作品选》。




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




主播:缪爽;后期:猫猫船长;监制:郑涵。本栏目音频由有声广角制作。朗诵片段为蓝色字体部分。



一九四五年的平原,枪声停了,高粱红了。噶老爷一头钻进草丛,裹着头巾昏沉地睡去。偌大的林场从高空俯视才不过米粒般大小。巨大的太阳在干燥的空气中燃烧着,仿佛要把这个世界融化掉。蝴蝶漫不经心地飞,丝毫不惧被这咄咄逼人的烈势毁掉迷人的鳞翅。椭圆形的杨树叶高傲地飘在东岳庙淡黄色琉璃瓦的上空。

我站在林场外,没有一点离开的勇气。

头顶遮盖着的草帽,是从酣睡的父亲头上偷取下来的,正如他从我醉酒祖父那肥硕的肚皮上窃取过来的那样。我身后是整片高粱地,耀人的火焰在平原流淌成海洋。站在路上望去,没有边际的高粱海吞噬了成群的蟋蟀和早被遗忘的坟地。或许这些坟地并没有被遗忘,因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坟地前高大的墓碑和上面后人的刻迹。上面若隐若现的名字在海与海的夹缝中生存着。我努力在这些墓碑中寻找刚刚丢失的羊,那只拥有黑耳朵的白羊。

我担心极了,这只丢失的羊可以值五个那样高大的墓碑,或者三个墓碑下厚重的板材。我的身体在一阵炎热后愈发冰冷起来。羊大概跑进了高粱海里。

噶婆子在土坯房里烧着细草,又要做饭了。这些细草被惜财的噶老爷从林场地里割来,青涩的水分在马棚里逐渐干燥起来。噶婆子有和她丈夫一样的头巾,一面蓝色,一面白色。这是几年前哑巴裁缝做马鞍时的剩料。活泼的马儿在装满细草的石槽前欢快地跳跃。枣红色的马背撞着伙房外的泥墙,一块松掉的土疙瘩砸在噶婆子身上。

“驴脾气,死畜生,到了年月该杀的。”噶婆子扯下蓝白色头巾,侧身向屋外骂道。她骂完不解气,从屋里出来把头巾摔在石槽子前的井盆子里。

马儿哼唧几声,埋头吃起了草。

噶婆子放了声屁,在井盆子里摆弄着沾满灰气的头巾。盆子里的水照着噶婆子的脸,年月刻下的细纹像鱼儿停在她的眼角、额头和下巴。马儿看着噶婆子,再次叫了起来。她哆嗦着身子,想到田圃旁的虎不渡。那时他在河边等着她,田圃的柿子红彤彤的,映红了她的脸。他和她抱在一起,他那有力的大手探索着凹凸的肉体。旁边的草茎颤颤巍巍地断了。他的马吃着草,听着河边荡起的交响曲。

噶婆子抽泣起来,接着是放声大哭。她小心地将浸湿的头巾盖在脸上。头巾上的水滴在噶婆子的裤腿上。

“高粱红喽,细草黄,看不见心窝窝滴情郎哟!”噶婆子裤脚上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水。头巾也跟着噶婆子哭起来了,总归是湿的。

“高粱红红,马儿锵锵,望不见纱纱滴月亮哟!”噶婆子慢腾腾将水倒在石槽子里,又进了马棚拾了些麦秸细草,一并拌了进去。


噶老爷还睡着,只是头巾由蓝色变了白色。白色的头巾盖在噶老爷的脸上,让人害怕。哑巴裁缝的儿子临死时就是这样被白巾子盖着。

“不该死哦!”那天哑巴裁缝的疯女人喊道,继而是绝望的沉默。我跟在父亲身后给裁缝家送去了香纸和一张皱巴巴破旧的纸币。香纸散发着鲜艳的黄色,我觉得它甚至比黄金还要黄,黄得透亮,黄得让人心惊。

“你安生下去,安生些,将来托个好人家。”疯女人当着父亲的面祷告起来。在裁缝的示意下,父亲将带来的香纸投进了炉中,炉火噌地起来了。我吓了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眼前这个面披白巾的男人去了那片高粱海,海里的规则谁又能懂呢。不知怎么地,我竟然嫉妒起躺在板材里的男人,他不会饿着、累着,他只是躺着就可以有大把的钱花。原来海里的世界竟是这般迷人,我走出门外,看到一群人哭着进去,又笑着出来。夹在人中间的是用高粱秆和彩纸做的器物:金山银山、金童玉女,还有比噶婆子家那匹枣红马还逼真的健马,好不威风。

噶老爷喝得很醉,尽管不是什么喜事,他却喝多了。哑巴裁缝用板车将他送回家。看来噶老爷也是和我一样,替那个男人感到幸福。

“丧个妈的,别那样,你儿子的票子、女人可全有啦!”噶老爷躺在板车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不像我,花了钱丢面子,妈的上了床才知道丢了里子!”噶老爷长叹了一声,哑巴裁缝郑重地点了点头。噶老爷嘟囔了一路,板车前的驴也叫唤了一路。

“这驴咋一直叫唤?”哑巴裁缝将噶老爷扶下板车。

“天杀的该死的,喝死找阎王,没有家啦!”噶婆子出门骂道,脸上还有些泪痕。我跟在板车后,摸着那根柔软的驴尾巴。

“贱婆娘,叫得驴难听。”噶老爷嫌弃地朝地吐了口痰,又摇晃着走到哑巴裁缝前,“这驴叫得凶,不是好事,可懂?”噶老爷涨红了脸,极力以祖传卦象之术显示他拥有天机的高明。

“等开春,你把马弄过去,配一配。”哑巴裁缝明白地比划着,又拍了拍驴屁股。

噶老爷晃悠悠进了屋。

“马不是马,驴不是驴。”噶老爷朝着马棚喊了起来。

噶婆子才不理睬呢,当他是疯驴叫。撅起屁股在伙房拉起了风箱。


“咩……咩……”,这不是羊叫,是丢羊人的呐喊。草帽被照得发热,透过草皮子直直扎向头皮。噶老爷的头巾又变回了蓝色,他还睡着。我庆幸那令人捧腹的咩声没有惊醒噶老爷的美梦。噶老爷的羊可比他机灵多哩。

我数了数,噶老爷那里有五只羊,我紧张地对比着。有两只在噶老爷的屁股后面,无精打采地耸着白色的耳朵伏在草里睡着。另外两只离噶老爷很远,在靠近东岳庙那层琉璃瓦的墙下。不过这两只羊是全黑的,我的心颤抖地跳着。丢失的羊儿你在哪?我瞪大眼睛,顺着光影几乎晕厥。

不一会儿,一只正啮嚼树皮的山羊进入了我的视野。它半卧在一棵杨树底下,树上的疮疖想必是它去年留下的吻痕。正值中午,这只羊尽情地咀嚼,泡沫顺着它嘴里残叶的茎脉,滴在白色的皮毛上。两只褐色的犄角挑动我的神经,沸腾的血液狂跳不止。它开始站起来吃,前蹄撑着地,摇晃着肚子。肚子又大又圆,将它的脊骨向下坠着。那只黑色的耳朵也跟着肚子机灵地摇摆着,迎着胡须上的微风,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南到北。

“我的羊寻到了。”我心里一阵惊喜。这是老天在帮我的忙,我向着东岳庙,另外两只羊正撒尿的地方,拜了三拜。

我定了定神,从平坦的路上激动地蹦下来,蹦向遍布刺秧的野草丛。野草丛肆意疯长,布满荫蔽少光的林场。羊儿们喜欢吃这些,除此这也是噶老爷的温柔乡。我极小心地慢下来。心里的呐喊随着噶老爷的鼾声熄灭了。那只羊已经完全站起来了。只见它慢吞吞地朝我走来,黑耳朵不时地向后翻旋着。

我侧身折了根满叶,在风的缝子里发出阵阵婆娑。单片的叶子很轻,不过满枝的叶子就愈发的沉重起来。我不敢惊扰噶老爷。换句话说,我不敢惹他。我拼了命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像只过街老鼠般小心。我早已听过噶老爷的名声。噶老爷不亚于猫,甚至比猫要馋,更令我害怕。

华北事变,日本人从关外打了进来。噶老爷投军无门,便上山当了马匪头头。没多久就被阎老西的清剿队收了编,成了下辖的“剿匪队长”。

噶老爷欢喜坏了,常跟下人念叨:“俺不曾去过保定,就连讲武堂,老子也没见过。不过俺能掐会算,命里有这个亨通官运哩!”队长总要骑马的,马是一种身份象征。这是噶老爷极为看中的。

我的手愈发沉重,羊盯着满枝的叶子停了下来,咩叫几声,张了张嘴,嚼起了空气。我稍稍晃动了叶子,叶子发出沙沙声,我的呼吸更急促了些。羊呆滞地望着我,仿佛从不认识我一样。

“畜生,快过来,我可不是偷羊贼啊。”我心里暗想。

“咩……咩……”羊突然急促地叫起来,霎时没命地疯跑着。惊慌失措的羊落入林场的圈套,噶老爷倏地坐了起来。

“狗日的,你吓跑了我的羊!”噶老爷石磙大的身子喘着,羊惊醒了他。

“老爷,那是我的羊!”我看着他身后乱跑的羊,解释道。

“哪是你的羊?你莫要诓我!我一共五只羊。”噶老爷转身用那粗大的手指盘算着。另外一只手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眩晕,左脸的疼响传进我的耳朵。草帽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头顶飞到了林场深处。

“他妈的,敢是偷我的羊不成。”噶老爷抡起拳头向我砸来。

我转身就跑,想逃到那平坦的大路上去,钻进那稠密的高粱海里去。

“不,我怎么想逃呢?”我迟疑起来,逃跑可是心虚。是噶老爷霸占了我的羊。蒲公英从地上散开,顺着风越飘越高。我已顾不上许多,再次拔腿从林场跑了起来。噶老爷愚胖的身体摇摆着,接着他那杀人般的身影愈发模糊,喊声逐渐小了。

我跑过可以俯瞰高粱海的、一望无际的平坦大路,不敢丝毫松懈,一气跑到虎不渡。

这是一条宽大的河,白色的河。我沿着河沿,折断一棵小树。波浪起伏的河沿,是噶老爷那愚笨的腹部,像只羊肚子没命地晃着。在那个充满阴凉的林场,我从未见过噶老爷如此慌张过,也为激怒他的行为感到舒坦。于是我大笑起来,开始哼起了歌。我幸运地逃脱了噶老爷的包围,在昔日“剿匪队长”前我成了一个幸福的人。

耀眼的太阳在云里睡了,乏困得很。河水平静地流着,几只飞鸟在岸边漫无目的地飞着。正午的河岸散发着余热,温暖极了。可是我再想到那令人发笑的羊肚子,却又忍不住哭起来。我想起了我的羊,那只健硕的长着黑耳朵的羊。噶老爷才是偷羊贼,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匪。

我懊悔自己的跪拜,树枝在我的手里发汗,神也在戏耍我。眼泪滴在树叶上,落在发烫的土地里。

除了羊,我把草帽也弄丢啦。我不敢回家,我弄丢了财产。我想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定会气昏过去。

我要折返回林场。

草帽是祖父用麦秸做的,我仿佛看到祖父带着年幼的父亲在田里割麦,锋利的镰刀一步步蹚进那片高粱海里。过了冬的小麦在春的气息里扎了根,在一排排石碑旁开出了花。麦子长势很快,金色的麦浪从虎不渡一直吹到东岳庙里。东岳庙里有晒谷场,谷场最大块的是噶老爷的,最小块的是哑巴裁缝的,祖父的是靠近哑巴裁缝的那块。

麦秸被驴车拉进谷场,便捶打起来。散落的麦秸被祖父捆起来,泡进水里。秸秆在水里锻炼些时日,便坚韧起来。柔软的草皮带子,成了丰年的标志。每当麦子熟透的时候,戴上这顶草帽准有个好收成。

可是,我把好收成弄丢了。

天色逐渐阴沉,接着暗淡下来。狗尾草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河岸。我走过去,摘起来。不一会儿,手里便有几十棵。我将小树横在地上,坐在上面,防止陷进泥泽里去,拿起这些星星,编织起来。我用四五棵编起一顶草帽,这顶草帽绿莹莹的,狗尾草种子绕在星星周围,散发着微弱的光。在这光里我看到那顶草帽安静地躺在林场一处的隐蔽之地,它等待着,等待着我去捡起好收成。

我把这顶草帽放在小树上,又用剩余的星星编了一只羊。我先织了羊的身体,那胀破的肚子装满了我的委屈与愤怒。接着我织了羊的四只脚,它跪在噶老爷面前,祈求多些叶子来吃。我又织了毛茸茸的犄角,柔软得随风飘荡。

“你怎么要跑呢?”犄角散发着光。

“你为何要跑到噶老爷那呢?”犄角的光愈发明亮。

“唤你,你也不回来哦。”犄角的光又暗了下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给羊戴上草帽。这只羊骑在小树上,河湍急地流着。我用小树当成铁锹,撅起湿润的土。这新鲜的土散发着野草的香味。我想起有关噶婆子的风言,那个在河边骑马的汉子。

“那个汉子也是土匪,偷了噶老爷的女人。”我向下挖着。

“呸,那是噶老爷应得的。”我仍向下挖着。

“土匪丢东西,不算是丢。”一个圆形的坑在脚下张开了嘴。

我将小树扔到一边,泄气地坐在坑边。

“羊是不吉利的,是个祸害。”我痛苦地捂着被噶老爷打红的脸。

“羊是凶祸,断不能要的。”我摸着没了草帽箍住的脑袋。

“叶子吃饱了,就认不得人喽。”我站在河沿冲着虎不渡喊道,将戴着草帽的羊丢进了坑里。


天黑了,夜晚来了。河沿的虫子时不时地叫着。

这是我的哀嚎。

我不敢回家,只在河沿徘徊。

我又想起河边骑马的男人,那个偷了噶老爷女人的土匪。那匹马从城里来,洋气得很。男人的黑靴不时踢着马腹。马喘着粗气,男人同样喘着。

噶婆子挽着篮子丛林里出来,轻巧地越过大路,同碎花裙子一并隐进河沿。

我有种期待,期待父亲像噶婆子寻男人那样找我。

男人将马拴在小树上,拉着噶婆子躺在树下。

“这是今早刚摘的柿子。”篮子沉甸甸的。

“红得很。”男人擦了擦,吃了一半。

“想我没?”男人将剩下的一半,停在噶婆子嘴边。

“坏得很,赶紧吃你的!”噶婆子憋住了笑,笑很快憋出了泪。

“咋个哭,可是你娘骂你了?”男人将柿子皮塞进马嘴,抱起了噶婆子。

“不是,你看看嘛。”噶婆子说着扯开碎花裙子,隆起的腹部晃动着。

男人瞪大了眼,一阵哆嗦,接着就是苦笑。

吃了柿皮的马,发出一阵嘶鸣。

“等我,接你。”男人摸了摸噶婆子的肚子,又狠狠捏了一下。

噶婆子哭着,那双黑靴用力踢了马腹,消失在去城里的方向。

我眼里噙着泪水。透过泪水,那只羊在河沿走了过来。犄角在夜里发着光,离我越来越近。

羊趴在脚下,朝着坑叫着。

“等我,接你。”我摸了摸它那快要胀破的肚子,用狗尾草织了匹马和一双漂亮的黑靴子。和那个男人似的,趁着夜色溜进城了。


哑巴裁缝赶着驴车,从城里拉了些皮料、草布。没了儿子的哑巴显得更麻利了些。他坐在驴车上喊着,驴埋头向前没命地跑着。驴儿成了他的儿子,儿子的孝顺就是跑快些,别颠簸。一望无际的平原,怎么会有颠簸呢?路是平坦的。

高粱海刮起了风,浓烈的阴沉从黑漆的天上压到地上,接着是一道闪亮。宁静的田野没了白天的热,倒有了冬的感觉。西边响起了雷声,轰隆隆地在云层上打滚。这是马的嘶鸣,接着沉闷的低吟在平原上散开,响声愈发大了起来。

“该死的,谷场的粮食。”噶婆子用脚踢了踢噶老爷。噶老爷的鼾声比雷声还要大。这可不是装睡,他是真的睡着了。

“快,要下大了。”噶婆子又狠狠踢了噶老爷,正中祖宗,疼得噶老爷嚎叫起来。

院里起了风,伙房里的风箱发出阵阵吱呀声。被硬木板和草丛遮挡的羊圈变得躁动起来,那只黑耳朵羊敏感异常,咩咩大叫。

羊圈旁边的马棚,那匹枣红马踢了踢马蹄,下面是湿漉漉的马粪。

噶老爷穿上鞋,骑着马去了谷场。

隔壁的王婆子、李媳妇也都醒了。不一会儿院里有了簌簌的人声。

“打雷喽,要死人。”

“活该被劈,劈死算球。”

噶婆子站在院里,听着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诅咒,呆呆地靠在羊圈边上。

噶婆子想起她娘,想起她年轻时的大肚子。

“起床,赶紧把园圃里的柿子摘了去。”她娘喊着。噶婆子半夜就开始呕吐,想必是累了。

“妮子,咋了?你病了?”她娘凑过来摸了摸额头。

“不烫,想是累着了。”

“累着不要紧,快去把那柿子摘了吧。”

噶婆子年轻生得灵巧,却扭捏捏下了床,洗了洗脸,挽着箩筐就去了。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娘泪汪汪地将噶婆子送进城。城里人是不会乱说话的,哪怕是令人耻笑的秘密。噶婆子欢喜坏了,男人就在城里,终于要相聚了。可是,男人再也没有出现。

反是进城买布的裁缝不久带了个婴孩回来,离开了这座藏匿男人的城。

不久噶婆子从城里回来,嫁给了噶老爷。噶婆子的娘欢喜起来,自己的姑爷可是有头有脸的人。

想到这,噶婆子不往下想了。她娘前几年害急症死了,死人又有什么好想的呢。除了烧烧纸,自我安慰一番。噶婆子想得开,她不怕死,却怕脏。门吱呀地被人推开,王婆子和李媳妇儿走了进来。

“可看好你的羊,风大别跑了。”李媳妇儿扭着屁股。

“结实着呢。”王婆子踢了踢羊圈。

一阵闪亮从眼前划过,噶婆子接上话茬,滔滔说个不停。谁家的高粱长得好啦,谁家的鸡被人偷啦,东岳庙里的龙王显灵啦……

马粪的湿臭味在女人的话里,尽情地弥漫着。马喘着气,噶婆子瞪眼瞧了瞧摆动的马尾。

“赶明开春,这个马要配配类。”

“上哪配去?”李媳妇儿一脸坏笑。

“裁缝家。”

“他家可没有马,只有拉货的驴呢。”王婆子母熊一样大笑起来,晃动的胸脯像那条马尾没命地摆动着。

“你说,你知道那事不?”李媳妇儿娇羞地指了指马。

又是一阵闪亮,雨忽地下了起来。李媳妇儿赶忙跑了,王婆子也嚷嚷着往门外走。

噶婆子哭了,用嘴含住落下的雨。雨水化在舌尖,又酸又苦。


新鲜的空气钻进城的咽喉。我沿着没有方向的路走着。城里到处都是饭店、茶馆、当铺还有各式各样的胡同。

路人五颜六色,服装各异。我碰到一群学生,为首的穿着笔挺的西服,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满头的油发。学生笑着,有的低头笑,有的仰天大笑,有的斜着身子笑,更有的腰弓了九十度笑。看到这一幕,我趴在地上打起了滚,哈哈大笑。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总之进了城只要笑就好了。

噶老爷进了城也要笑。可他没有对我笑,还动手打了我。和这帮学生的斯文相比简直差远了。

学生吹着口哨走远了。没了笑声,我在这偌大的城里迷了路,感到一阵恐惧。勉强往前走几步,一阵香味在鼻尖蔓延。眼前是家店,门边悬着一只羊头。这难得的香味撺掇着我,忍不住走了进去。

店小二亮堂地吆喝着,麻利地擦着桌子、凳子。盛着热水的茶壶在左手里握着,这是他的饭碗,要拎得紧实些。店老板是个女人,披着羊皮氅,时髦得很。店里七八张方桌,桌前横着柜台,女人站在里面,拨弄算盘。算盘不见响,倒是我的心蹦跳得厉害。胆汁在胃里翻腾,我感到里面的肉壁艰难地摩擦着。

揩去嘴角的口水,我的视线从女人身上转到大快朵颐的食客上去。四五个方桌坐满了,足足有三四十人。几个灰衣衫围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坐着。那人虽是上了年纪,头发斑白,却精气十足。他身穿黑色大衣,头戴一顶老鸹帽。

“你是干啥的?”男人一脸凶相。方桌旁的躁乱声瞬时安静下来。

“吃……吃饭的。”我向后退了几步,甚至听到自己那软绵无力的回应。

“小操蛋。”男人冷笑一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老板娘,再上一碗羊肉烩面。”男人大手一挥,女人笑盈盈地应和着。店里吹起了口哨,一根骨头从空中蹦出来,结实地砸在我的脑袋上。人群传出阵阵笑声,接着是筷子碰碗的叮当声。

我得到一碗羊汤烩面,饥饿感在汤里化为泡影。没有筷子,我捡起地上的骨头,兴奋地吃了起来。

我蹲在男人脚下,那粗大的脚跟着男人的吧唧声,在地上敲个不停。

沉浸在美味的城里,这是我的极致享受。来到城里,就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羊肉烩面,我开心极了。我开始理解人群的笑声,也是为这香喷喷的羊肉烩面。店外的路被太阳炙烤着,可路还是冷的,冰冷的青石下是蚂蚁的巢穴。这群蚂蚁从店里一直爬到店外,水淹不死,火烧不灭的。很快将我失手落地的面皮儿包围了起来。

“你是干啥的?”我顿时严肃起来。

“寻吃的。”几个蚂蚁异口同声地回答。

“傻蛋。”水淹不死,火烧不灭的。我扔出的面皮儿像一张网,将蚂蚁盖在地上。蚂蚁狼狈极了,死活逃脱不住我的面皮儿。我为此大笑起来,乐此不疲。

“吃完了?”男人踢了踢我。

“付钱。”男人一脸坏笑地瞅着我。

“你不是请我吃的吗?”我惊恐万分,蚂蚁移动着地上的面皮儿,逃了出来。

“吃白食!”一记拳头从面前过来,我倒在地上。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蚂蚁慌张地逃出店外。

“没钱给,就在这还钱吧。”男人暗暗看着女人。

半死的我被人拖到后院,扔在棚里的草垛上。我喘着热气,一阵刺鼻的恶臭从鼻子扎进肺里。草垛上的毛毛刺钻进皮肤里。

“老马,逮着吃白食的。”伙计喊道。老马是店里的厨师,换句话说是杀羊的。

“这下算是有个帮手了。”老马走进草垛,捏了捏我的胳膊。

“有几分力气,把他弄进屋里。”老马吩咐伙计道。我被人架了起来,听到屁股后的阵阵马声。

原来老马养着两匹马,一匹枣红的,一匹黑的。


我再次见到哑巴裁缝是两个月后,他来店里喝羊汤。想必是给人裁缝赚了几个钱。只是我不敢露面,担心裁缝把我的踪迹告了去。

那辆驴车就停在店门口,老马偶尔让我去给那头驴拿些草料。

“驴吃了,马吃啥?”我在棚里捡着草。

“下乡收羊,人家都备着好料哩!”老马每月都派店里的伙计出城去收羊。马自然是不缺料的。

“老马,让我也去吧。”我央求老马带我去收羊。

“不行,你万一跑了咋整?”

“我还要还钱呢,我还要挣钱。”

“以后再说,松开。”

这次老马一反往常,亲自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带着伙计去收羊了。我不敢断定老马什么时候回来。棚子里空空如也,我沮丧地躺在草垛上。

跟着老马几个月的时间,我学会了喂马,更学会了杀羊,熟练地杀羊。店女人偶尔会来后院,看我杀羊。我记得,第一次杀羊,老马磨着快刀,棚子旁的羊圈里一片哀号,我跟着老马跳进羊圈,老马让我按住一只羊腿,一刀割了羊的咽喉,用白花花的瓷盆子接住热腾腾的羊血。喷溅的羊血,在我手上黏糊糊的。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看到林场里那只羊的胰子泡沫。

草垛上起了风,一只风筝从天空那边飞了过来。天蓝蓝的,洁白的云像汉白玉似的,被镶嵌在蓝与蓝的交汇处。我闻惯了店里的香味,开始想起我那乡下的父亲。

不知道他找我了没?

不找我也就算了,风筝是自由的。

可是风筝有线牵着呀。

店女人喊我,那个戴老鸹帽子的男人来了。


七天后,老马回来了,不过是瘸了一条腿。两匹马后,是一群咩咩叫的羊。多好的羊啊,多么健壮啊。羊圈里的羊也呼号起来,这是看到同类的激动。

“你这是咋了?”我将羊撵进羊圈。

“被人打……”“多嘴!”老马喊住了正在拴马的伙计。

“马受了惊,在虎不渡跌了一脚。”老马擦了擦脚上的黑皮靴。锃亮的黑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简直就能点燃马棚下的草料。

我细细打量着老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今晚杀羊,烧热水去。”

“就杀这几只吗?”

“一路嚎叫,让人心烦,赶紧杀了。”

“不用杀这么多吧。”

“要杀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杀了,全杀了!”老马的脸扭曲起来,鼻子喘着热气。

噶婆子躺在园圃里,听着虎不渡的水声。她想起儿子,想起那个活在高粱海里的男人。蟋蟀在噶婆子脚边趴着,两只触须没命地颤着。旁边的柿树被人用刀砍出碗大个疤,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个暗褐色的疮疖。噶婆子摸着,那根粗实的拴羊绳也静静地躺着。

柿子挂满枝头,一片火红。

晚上要杀羊了,羊圈一片躁动。老鸹帽子在店女人的头上戴着,羊皮氅沾满了肥油。店女人喝醉了,摇晃晃到了后院。

店女人看着她的羊,从羊皮氅里甩出几块大洋。

“多杀些,赶明儿几个长官还来吃呢。”

大洋掉在地上,清脆得很。老马捡起来,将他磨好的刀递给了我。

“杀完,你在这的账就清了。”老马瘸着腿半倚在草垛上。

我熟练地拿起刀,跳进了羊圈。伙计安抚着嘶鸣的马。

羊群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角落。我握着刀把,紧逼着这些待宰的羔羊。忽然,一只羊径直冲了过来。刀从我手上滑落,这只羊竟跪在了我面前。

我定了定神,那只羊瘦骨嶙峋,半只犄角残破不堪,羊腹却是很大。它晃动着耳朵,只是那只耳朵是黑色的。我愣在原地。

“这只羊看样子快生了。”老马声音变得悲凉。

“买一个,还赚一个。”店女人扯开嗓子叫道。

“赶紧杀了,养了它太费料。”伙计摸着马鬃。

一群乌鸦飞来,脏兮兮的“苦啊,苦啊”的叫声在羊圈上空盘旋。我又拿起了刀,掌心里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哑巴裁缝装上羊皮,店女人给他上了两碗羊肉烩面。

“把这个领子改改。”

“再照这个样子做一身。”店女人扭了扭屁股。

“还有这个。”男人将老鸹帽子扔进车里,又狠狠地在女人屁股上捏了一把。方桌旁的人群个个眼馋起来,只有哑巴裁缝一个劲儿地喝着羊汤,热腾腾的羊汤。

门前的驴吃着草,那是给马儿的草。

老马又去乡下收羊了,说是跑完这趟就不干了。

女人给了我些钱,我重获自由了!可我感到害怕,想逃离这座隐匿羊魂的城。


“出城了!”我坐上哑巴裁缝的车。鞭子像那条悬挂在柿树上的羊绳子似的,驴儿有劲儿地在城郊的路上狂奔。舒服地躺在毛茸茸的羊皮上,头上换了顶老鸹帽,我比父亲强多了。我想到明年亮澄澄的麦子,将铺满整个谷场。比噶老爷家的还要多,还要香。

太阳照在脸上,车轮吱呀呀地响着,羊皮们唱起了赞歌:

“要变成新衣服啦。”

“将会穿在那个富有迷人的女人身上。”

“该是多么幸福啊。”羊皮们开心极了。

驴车越跑越快,哑巴裁缝呜哇呜哇地喊着。鞭子前的驴儿活成了马,一匹驰骋的枣红骏马。

一九四五年的平原,又响起了枪声。

车上掀起了风,那张黑耳朵羊皮飘了出来。风越刮越大,羊皮越飘越高,一直飘进那片火红的高粱海里去了。





本期点评1:

用文学的方式走进故乡


每当看到一位新作者的作品时,我的习惯是先阅读文本,再了解作者。初读《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我想这样的文字大概会出自一个有相当阅历的中年作者之手。所以当我看到作者许焕竟然是位“00后”时,着实是惊讶的。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惊喜。我惊喜于他稳健的笔力和出色的驾驭复杂题材的能力。小说没有明确交代故事的发生地,但通过平原、高粱、羊肉烩面等意象的指引,加之人物方言的佐证,可以大体判断故事发生在华北平原,再具体一点说,也许正是作者的家乡河南。1945年,是一个处于历史夹缝中的年份,抗日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解放战争的枪声又猝然响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看上去像是缺失了历史感似的,日复一日过着平凡而琐碎的日子。可细看来,噶婆子的被爱与被弃,噶老爷的得势与失势,这些朴实如泥土一样的芸芸众生,无一不是在被历史裹挟着往前走。羊、驴、马,这些北方城乡之间最常见的动物,也因此具有了象征意味。

通过动物来隐喻人,这一点很容易让读者想起小说家萧红的《生死场》。在《生死场》开篇,二里半满村寻找自己丢失的山羊,在《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的开篇,“我”同样是在寻找丢失的羊。不过,与《生死场》中二三十年代北方乡民那种“忙着生,忙着死”的如动物般的生存状态不同,历史走到1945年,人们也不再是完全的彻底的混沌。在许焕这位“00后”的笔下,“幸福”写在了标题上,不管是写实还是反讽,这都至少表露出一种潜在的对幸福的渴望和对“我们可以幸福”的希望。

不只是《生死场》,这篇小说的很多地方都能让我们联想到文学大家书写故乡的作品。“我”的叙事视角让我们想到鲁迅归乡小说中的“我”,但这里的“我”剥离了知识分子的眼光;高粱海的描写让我们想起莫言的《红高粱》,但这里的人们却又缺少了那种血性与悲壮。这些都展示出年轻作者对文学经典的熟稔和将经典转化为自我写作资源的有益尝试。

作者许焕还尝试写诗。他在一首名为《豫东人家》的诗中写到:

“孩子们成了父辈,父辈又成了祖辈

一代代岁月在她的一双巧手中

被织成了一大片狗尾草

在这片寂静无声的草丛里

蟋蟀们数着星星

而我在这片星星的梦里

寻觅着乡情”

在《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中,他同样写到狗尾草与星星:“天色逐渐阴沉,接着暗淡下来。狗尾草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河岸。”

作者籍贯河南,先后赴吉林、云南求学。那片属于故乡的高粱海只能存在于记忆里,而狗尾草这种常见的纤小植物却能随他跨越南北,在目之所及处系住那一份对于故乡人与事的牵念。不论是在诗歌中的点染,还是在小说中的铺陈,故乡都构成了这位年轻作者的精神原乡,他的文学世界也因此具有了生长性。或许正因为此,那普通的狗尾草才会闪烁出星星的光芒。


——赵雅娇(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媒体人)




本期点评2:


“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这句有些冗长的题目,让我先入为主地想到了一种原生态的生活。果然,细腻的描写在炙热的平原上拉开序幕。“一九四五年的平原,枪声停了,高粱红了。”时令已进入天文意义上的秋天了,但平原上的草丛里,“巨大的太阳在干燥的空气中燃烧着,仿佛要把这个世界融化掉。蝴蝶漫不经心地飞,丝毫不惧被这咄咄逼人的烈势毁掉迷人的鳞翅。椭圆形的杨树叶高傲地飘在东岳庙淡黄色琉璃瓦的上空。”墓碑上的名字“在海与海的夹缝中生存着。”而“我”却在那些林立的墓碑和草丛里寻找那只丢失的黑耳朵白羊。

由此,一系列貌似牵连不很紧密的人和动物,噶婆子、噶老爷,哑巴裁缝和疯女人以及他们死去的孩子,羊群、枣红马、驴子和羊肉店的厨师老马等若隐若现地浮出水面。错乱的时空中夹杂着噶婆子和土匪壮汉在虎不渡的交缠喘息、埋葬裁缝儿子时各色人等的声声口角。平面化的叙事,平行递进的场景,破碎的结构,看似没有主题的指涉,都在表现出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写法的叙事方式。

1945年的秋天是有明显时代特征背景的时间节点,但作者避实击虚,以现代主义的手法完成了文本叙事,有一定的先锋成分在内。窃以为,读者不是评论家,没有必要纠结热度已减的先锋真伪。文学没有过时的文体,只有过时的观念和止步的探索。作者虽然没有那个年代的生活经历,但虚构文本的实验性,尝试不同表现手法的精神值得赞扬。虽然很年轻,但叙事老练,由丢羊起始、寻羊发展、杀羊结束,赋予“我”惶恐不安的一种生存状态。小说没有刻意追求那个年代历史的本质,却也反映了抗日战争结束后北方某地城乡一隅的社会现实。小说的第一句,“一九四五年的平原,枪声停了,高粱红了。”小说的最后,“一九四五年的平原,又响起了枪声。”没有了外敌入侵的社会,弱肉强食仍然存在。“我”被人欺负,只能再去捉弄不会说话的蚂蚁。又遭人胁迫,以在羊肉铺子“打工”扣抵一碗羊肉烩面钱,竟意外地见到了自己丢失的那只羊,最后却亲手杀了自己的羊,由此获得了人身自由,舒舒服服地躺在毛茸茸的羊皮上,坐着裁缝的车出了城。

这,是不是一种反讽呢。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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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肖   瑶

编辑:邓洁舲

二审:张俊平

三审:王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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