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动画》|《落凡尘》:东方神话改编中的儿童、女性与英雄塑造

学术   2024-10-28 17:03   北京  


个案研究

作者:郑晓发 常疌

责任编辑:徐辉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动画》2024年第4期


郑晓发

北京邮电大学数字媒体与设计艺术学院讲师/北京电影学院影视技术系2023级博士研究生


常疌

通讯作者,北京京北职业技术学院影视技术系讲师

提要:动画长片《落凡尘》通过对东方传统神话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改编,将叙事落脚点转向他们的后代——少年金风、玉露(小凡)为主体的亲情关系,缔造了东方神话改编的叙事范本。影片以儿童、女性和英雄为叙事核心要素,呈现了儿童自我救赎的叙事逻辑,展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并对东方英雄进行了多面立体的演绎。影片对经典神话的改编,实则是对当下社会家庭情感和价值的观照。


关键词:《落凡尘》 东方神话改编 儿童 女性 英雄

《落凡尘》(Fall Into The Mortal World)脱胎于广州美术学院2020届毕业设计同名短片,于2024年7月12日在中国内地上映。影片因颠覆了传统神话传说中留恋凡间、相夫教子的织女形象,并创新性地改编了织女后代金风、玉露的成长故事,赢得了行业内和观众的一致好评。此外,影片将牛郎织女的神话元素与二十八星宿相结合,展现了中国人对宇宙空间、神界与人界的想象。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仲呈祥在评价《落凡尘》时指出,“影片并未匍匐在神话故事面前做忠实的‘翻译者’,而是站在新时代的高度,对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进行了创新延伸和再创造⋯⋯很好地契合了现代年轻人的生活与审美”。(1)此逻辑,本文将从《落凡尘》叙事的核心对象——儿童、女性以及由两者建构而来的英雄人物的塑造切入,挖掘影片内涵及其与当下社会观念的关联。


一、救赎共同体:兄妹童年创伤的集体疗愈
寻母主题看似贯穿了《落凡尘》的叙事。金风下凡收服二十八星宿替母赎罪,而玉露则一心想要上天寻找母亲,两人带着对母亲的思念,在机缘巧合下偶遇并结盟,在共同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后最终相认。但深层次为,金风和玉露对儿童时期母亲缺位心理阴影的救赎。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提出童年创伤理论,认为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会对个体的心理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甚至可能引发一系列严重的心理和行为问题。由此可见,《落凡尘》在表层寻母主题之下,叠加了兄妹成长与童年救赎的叙事内核。情感落脚点不仅与现代社会世俗观点产生了文本呼应,也成为影片在改编传统东方神话时的核心价值之一。

在电影叙事中,母亲的缺位常被用作一种关键的叙事策略,构成主人公自我童年救赎的合理动机。在《落凡尘》中,织女掌管二十八星宿,为了避免星宿落入反派之手而逃离仙界,与凡人牛郎结为夫妻并生下儿子金风和女儿玉露。然而,织女和牛郎后来被杀害,儿子金风被灵毕神君带回天庭,女儿玉露则由人间算命屋的神算婆婆抚养。母亲角色的缺失,取而代之的是社会性的育人角色,这导致了兄妹二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也使两人的行为动机被合理化建置。一边是金风,由作为无上权威的师父灵毕神君抚养,天庭冰冷禁欲的体制环境塑造了他内敛、独立且隐忍的性格。另一边是玉露,由算命屋的神算婆婆养育,市井自由的环境让她活泼外向、爱憎分明。二人性格对比不仅体现在人物行为上,还外化于兄妹二人的服饰设计。金风的服饰袖口紧绷,刻画了他在神界的身份和被禁锢的心理。导演钟鼎表示,金风的服饰既要展现他的飘逸气质,也要表现出他内心的紧张和压力,而玉露的装束更多“展现人物松弛的一面”,以及穿梭于市井之间的生活状态。(2)兄妹一静一动的性格差异建置了二人丰富与统一的戏剧关系。金风被赋予了替母赎罪的原罪阴影,而母爱缺位合理化了玉露一心寻母的童年情感诉求。因此二人的动机与其说是寻母,倒不如说是为了治愈母亲缺位的童年。

金风和玉露的关系并未套用大多数少年动漫中惯用的爱情关系,反而在故事推进阶段逐渐把叙事重心由“寻母”转向了两人“救赎关系”的建立。这种关系从最初的伙伴到兄妹,最后超越血缘关系的情感羁绊,层层递进。一开始,兄妹二人并不知晓彼此的身份,甚至因各自的目的不同而对立。但随着收服星宿目标的统一,以及遭遇了一系列任务与挑战,包括与“小反派角色”司牧的对抗,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战略同盟伙伴关系由此形成。当金风发现玉露是自己的亲妹妹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转变不仅是基于血缘的自然亲情联系,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情感羁绊。为了治愈母亲缺位导致的童年创伤,他们需要相互依靠,绑定成为牢固的“救赎共同体”,一起面对外在的挑战和内心的伤痛。金风和玉露在揭开彼此身份的同时,也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家庭秘密与母亲的往事。这不仅让兄妹二人从单一的替母赎罪或寻母角色,成长为拥有完整逆境成长弧线的弧光人物,还为后续他们与灵毕神君大战时的自我牺牲铺设好情感与逻辑基础。

当然,即使金风和玉露的“救赎关系”就像影片设定中连接天与地的天幕,已经超越了亲情的纽带,甚至成为他们与童年和解的力量源泉,但真正的自我救赎不仅在于羁绊关系的建立,更在于他们如何与自身童年的不幸进行和解,并实现自我成长。影片最后,在面对灵毕神君的威胁时,金风和玉露展现了彼此之间的默契和支持。哥哥主攻,妹妹辅助,虽然力量不敌,但关键时刻利用金梭打败了幕后大反派。最后,金风用心弦缝合天地,周身的金色心弦却因力量耗尽而消失,这也意指“救赎关系”的断裂。金风消散时,带着未能找到母亲的遗憾和悔恨离去,但却与母亲一样完成了由自我利益驱动向由守护两界安宁驱动而不惜牺牲自己的转身,对母亲也由质疑转向认同,同时完成了“生母原罪”的自我救赎。而这与织女为守护两界安宁,不惜背上“贪恋凡尘”的恶名,做出自我牺牲的神话改编设定相呼应。同时,织女和牛郎形象的再度出现,也昭示着玉露寻母动机与结局的逻辑缝合。但更重要的是,大战结束后玉露回到算命屋开始新的生活,并能接纳母亲缺位和兄长离世两段亲情关系的不完整,同金风一样实现了超越亲情羁绊的自我救赎与成长,这是影片在进行神话改编时,折射出的人物认知转变的高光时刻。

二、消失的“他”和“她”:

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落凡尘》对传统牛郎织女神话故事的另一重大改编在于男性与女性角色的易位,体现了影片对传统性别观念的挑战和重新定义。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也在被挑战。在影片中,牛郎退居次要地位,作为消失的“他者”,不再是传统故事的主人公,取而代之的是“她者”角色和意识的觉醒。觉醒的“她者”既指不再是传统相夫教子、难违天命的织女,也暗指影片中未曾出现的西王母。而以织女和西王母所代表的“她者”,同以牛郎为代表的“他者”一起,虽消失于故事背景,但却同织女后人玉露为代表的新生代女性一道,展现了成熟、独立和反抗的精神意志。

首先是成熟的“她者”,这体现在西王母角色的设定变化上。在传统神话中,西王母被塑造成严厉的大家长形象,无理由地拆散牛郎和织女。而在《落凡尘》中,虽然西王母并没有直接参与叙事,但她也非观众在传统神话认知中的强权存在。试想,若影片沿用原神话设定将西王母塑造成强大而无情的天庭秩序守护者,那么出面打败织女的便不会是灵毕神君,而会有更多西王母的正面或侧像描绘。但影片中西王母并非完全消失,结尾彩蛋部分用西王母的身份邀请玉露上天庭问事,说明影片的世界观中依然保留了西王母的设定。西王母的后退表达,使其隐性地呈现为成熟的“她者”符号。她不再背负传统故事中不近人情、固守天人秩序的骂名,反而对织女下凡事件保持极度的克制,作为幕后隐忍的天神,并未出面干预事件发展。与此同时,取代西王母的是男性诸神形象的出现。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福禄寿三星,还是地位式微的战神灵毕神君,他们所代表的男性天神集团掌握着更多的资源和决策权,体现了父权对女性的压迫。灵毕神君甚至因不满人间香火的分配,企图利用二十八星宿的力量来撕开天幕,使人神两界分离,从而摆脱人间香火对神界地位的影响,以提升自己的权力地位。为此,他向织女索要二十八星宿,并在遭到拒绝后将其打落凡间。影片中的男性在“她者”面前,显得贪婪且幼稚。

其次是独立的“她者”,这体现在对传统织女形象的颠覆性的改编方面。从神话和民间传说视角看,织女的故事通常围绕着爱情、牺牲和忠诚展开。(3)而在《落凡尘》中,织女虽然戏份不多,但却从传统神话中男性的顺从者变成拥有自主意识、对抗天庭阴谋的独立女神。这种转变在肯定女性力量的同时,更是对整个父权体系的批判。所谓的“贪恋凡尘”罪责,其实是追求强权的男性天神们对女性的污名化。他们甚至株连原本织女殿的守卫,将其贬为土地。此外,织女拥有强大的法器金梭,掌管二十八星宿,这些设定进一步加大了她作为独立女性的重担。在结局大战时,金风的武力提升也得益于母亲强大精神力量的灌注。影片试图打破传统性别叙事,为织女正名。她是一位宁愿独自背负污名也要隐忍地守护天地苍生的强大存在。

最后是反抗的“她者”,这体现在作为织女自由意志接力者的女儿玉露身上。如果说织女是女性反抗父权的代指,那么玉露则是女性反抗命运的强化版载体。玉露从传统神话中羸弱的小孩符号,成长为机灵、任性、熟知市井之道的少女。她是影片中最积极反抗命运的角色。为了上天寻母,玉露一直携带着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跟着神婆学习符咒绘制等技能;到庙中寻找上神界的入口,并假扮成仙女进入神界;与金风结盟,希望通过他上天,并在收服星宿过程中展现了极强的主观能动性;在金风无法保证带她上神界后偷走了通天石,再次假扮仙女顺利混进神界⋯⋯这一系列情节点和激励事件的设置与四大传说中的女性角色如祝英台、孟姜女等有所不同,她们虽然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叛逆性格,但总体上仍处于一种较为被动的状态。(4)而玉露则有着极强的主观能动性与执行力,就连男主人公金风的主观动机都无法与之匹敌。此外,玉露在冒险之旅中承担了“他者”——哥哥金风的“导师”角色。她带金风逛热闹的七古镇,体会人间的温情,进而帮助他反抗天庭的礼教规矩,唤醒其回归家庭的根本情感诉求。最后在与灵毕神君的对决中,她还与金风合作打败了男性强权。玉露这一角色试图打破社会对女性的单一期待,希望她们成为自我命运的主宰。

三、人神合一:东方英雄的立体演绎

《落凡尘》虽然遵循了典型的英雄之旅叙事模式,包括英雄接收召唤、面对挑战、经历考验、重生以及最终的胜利,但影片的独特之处在于对东方英雄形象的多面挖掘。以金风为代表,影片对其身份起源进行了细致的审视,探索了他在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双重特质,多维度的英雄塑造彰显了暗含于东方血脉中的民族精神标识。

金风的出身直接呼应了中国民间神话中的“半神”人物。在类似神话中,神不再高高至上,而是可以与凡人结合生育后代,与凡人合作,甚至是可以被打败的。“半神”设定是对长久以来东方“人神平权”思想的继承。在《二郎宝卷》中,天宫中的云华仙女偷下凡间,与杨天佑私配成婚,生下了二郎神。(5)在《沉香劈山救母》中,书生刘彦昌在应试途中于西岳庙与三圣母邂逅相爱,三圣母生下了沉香,后被压在华山下。沉香打败了神祗(他的舅舅二郎神),劈开华山救出了母亲三圣母。(6)二郎神与沉香均为女神和凡人男性结合的后代,兼具人类和神明的双重属性。双重身份常常象征着跨越两个世界的力量与责任。在《落凡尘》中,金风延续了“人神合一”的身份设定,他不仅继承了织女的神力(金线),还在误以为玉露是凡人的情况下,与她合作寻找星宿。最终金风以“半神”身份打败了象征神权压迫的师父灵毕神君。这种设定沿袭让金风成为了突破神权强力的半神英雄,体现了现代“人神平权”的观念。

在此基础上,影片塑造的英雄不再完美无瑕,还具有许多与凡人相似的情感和弱点。神力和情感作为东方英雄的一体两面相伴而生。织女虽然法力高强,但依然与牛郎产生了凡人的感情。金风虽然承载了神性的力量,但也具有人性的脆弱,且同时面临情感的困境。此外,影片首次将兼具神性和人性的二十八星宿传说搬上了大银幕。牛金牛温顺可爱,常与人亲近;翼火蛇始终守护着织女和牛郎的废弃老房子,体现忠诚与温情;尾火虎虽然因火锅的刺激时常暴走,但平时却显得软萌可爱⋯⋯这些形象打破了神话中神祗不近人情的刻板印象,让星宿们也具有了情感和个性。但感情在影片中被视为凡人的“法术”,能够作为强大的精神力量。神力和情感的双重性让影片中的英雄角色丰满立体,击败只有神力却缺乏情感的天神。

影片对东方家族荣誉观的体现,同样让金风的英雄形象充满了文化内涵。英雄形象是民族精魂的象征,是时代品格的具象。(7)《落凡尘》中的金风形象正是民族精神和时代品格的具象体现,与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家族观念密切相关。影片贯穿始终的丝线也象征着家族命运的交织,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里家族成员关系和家庭责任的重要性。朴素的家族观念强调个人成就必须与家族责任相结合,英雄的使命不仅是拯救自己或世界,还要维护家族的荣耀和亲情纽带。这种英雄主义的叙述方式尤其体现在金风为母亲赎罪,以及他对妹妹玉露的保护中。他的形象因此既具备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又融合了强烈的家族责任感。
结语

作为一部续写东方神话故事的作品,《落凡尘》通过儿童、女性与英雄三方叙事主体,成功构建了充满东方文化内涵和情感深度的神话世界。影片不仅解构了传统神话中的角色设定,还通过儿童成长与自我救赎、女性的觉醒与反抗,展现了多层次的情感和社会价值。从平权思想到朴素英雄的家族荣誉传承,《落凡尘》不仅是关于力量与使命的故事,更是对当代社会家庭观念与个人成长的深刻反思。或许我们应该更加关注儿童、女性群体的情感诉求,并理性看待多元的人性。

注释

(1)李博《“新中式国漫”〈落凡尘〉:植根传统、立足当代,创新演绎中国故事》,《中国艺术报》2024年7月10日。

(2)《国漫大片〈落凡尘〉曝光“I神E人”角色特辑兄妹承载中式情感羁绊》,https://www.sohu.com/a/787453234_159679,2024年9月10日访问。

(3)邢莉《民间制度视野下的〈牛郎织女〉传承——从织女形象与习俗谈起》,《民俗研究》2008年第4期。

(4)曾慧《论四大传说中女性意识的自觉觉醒》,《襄樊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5)赵大泰《凉州文化|凉州贤孝〈二郎神劈山救母〉考证与赏析》,https://kknews.cc/culture/vra4jk2.htmlhttps://kknews.cc/zh-cn/culture/vra4jk2.html,2024年9月14日访问。

(6)胡世强《沉香劈山救母故事考论及文学解析》,《地域文化研究》2020年第6期。

(7)王璇《浅析电影作品中英雄形象发展》,《今传媒》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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