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动画》| 民间故事的当代讲述与校企合作的模式创新——《落凡尘》导演访谈

学术   2024-11-05 17:01   北京  

访谈录

时间:2024年8月9日

地点:广州美术学院昌岗校区

责任编辑:张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动画》2024年第4期

受访者:钟鼎(导演、广州美术学院视觉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

采访者:霍胜侠(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



一、故事新编与现实关怀


霍胜侠(以下简称霍):钟导您好!首先恭喜《落凡尘》成功上映,并且在暑期档一众影片中获得很高的口碑。《落凡尘》是源于对“牛郎织女”民间传说的改编。应该说,传统故事的现代改编成为近年国产动画的一大趋势,“借用”了“西游”“封神”“白蛇”等大量神话传说。这些故事原型的共同特点是本身叙事线索较为复杂,后世的文学影视改编也较为丰富。相较之下,“牛郎织女”虽然是四大民间故事之一,但原本的故事元素相对简单,后续的改编也很少。那么您为何会选择这一相对冷门的民间故事,并从“牛郎织女”后人的视角重新讲述它?改编的重点与难点在哪里?

钟鼎(以下简称钟):《落凡尘》是校企合作背景下一拍即合的一个项目。当时企业觉得需要跟随市场风向。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缘起》等集中推出,再加上此前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神话改编动画成为一个非常热门的方向。所以我们也按照这个风向去推进执行。而对于我们学院派的创作者来说,不爱重复做别人做过的事情,希望能够有所突破和创新,这是选择“牛郎织女”的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到三五年后观众审美或观影习惯上的发展变化,对传统的热门神话故事改编也会寻求一些改变。所以我们找到“牛郎织女”这个传说,确实是因为它相对偏门,在影视作品中演绎得不多,相比其他的神话故事改编更容易做出差异化。但是如果只是对“牛郎织女”这个故事本身“旧瓶装新酒”,我们又觉得还不太够。后来我们想到“牛郎织女”的儿女在民间故事中有所提及,但并没有展开。还没有哪部文艺作品去讲述他们的故事(这个想法最早是由学生提出的)。我们觉得这样既有经典神话的加持,又能讲述一个全新的故事。这就留给了我们很大的创作空间,甚至我们可以借此塑造新的“神话人物”,如果《落凡尘》之后有续作的话,可能会更多脱离“牛郎织女”这个故事,围绕着新角色去展开,彻底脱离现有的神话改编路线。

霍: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选择了“牛郎织女”这个冷门的民间故事,结果产生了一体两面的效果:一方面有较大的创作空间去发挥,但另一方面也影响了观众的接受度。

钟:对,或者说像《落凡尘》这样的故事需要更多宣发上的配合。现在回头看,假设我们在毕设结束后,有部分观众关注到《落凡尘》短片的时候,就开始运营观众群体,效果会更好。甚至说我们稍微提前三四个月去做这件事,都会更好。但是商业有商业的规则,由于我们的出品公司在行业中也算是新出道,第一次涉及国产动画电影项目,所以宣发公司不可能在宣发资源上过度倾斜。按照常规的市场运营规则来说,能够给予我们的宣发周期就是一个月,在此之外不可能做额外投入,这就形成了一个宣传与推广上的困局。

包括《落凡尘》这个名字,我们觉得很契合故事,也很美很诗意,但是这个名字其实不太下沉。从中国电影目前的数据来看,票房市场有两大特点。第一大特点是,女性观众是主体。《落凡尘》的女性观众比例大概占到72%以上。另一个特点,就是中国大部分电影票房贡献来源于三四线城市,所以电影的影响力需要下沉并触达三四线城市。但是这些观众看到《落凡尘》的名字很可能会觉得不知所云。这也是我们存在的一个问题。

霍:我们从观众视角拉回《落凡尘》的叙事本身。《落凡尘》故事新编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去爱情化”。其中一个典型体现是对织女形象的重塑。故事原型中的织女是性格被动、忠于爱情的传统女性形象。而影片中的织女,为了捍卫职责、守护人间不惜对抗强权,是心中有大爱的强大女性。这在以男性形象为主导的国产动画中显得尤为特别。您重塑这一形象的初衷是什么?作为男性导演何以具有清晰的现代性别意识?

钟:首先,在创作早期涉及到牛郎织女的角色形象时,大家已经有共识,就是要做一个新时代解读。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性,所以新时代解读是必须的,我们希望织女是一个符合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女性。但说实话在创作阶段,并没有特别刻意地去把它作为一个重点,毕竟主角是他们的儿女。当然,在玉露身上我们也有一些现代女性观念的投射。加上B站和我们一起做的开发,它的整个前期策划团队——包括编审、监制、制片——都是女性,势必在参与开发的时候带有一些女性视角。此外我们的编剧也是女性,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是有共识的。其实并没有特别刻意地去凸显,但确实在宣传上成为一个亮点。

此外包括牛郎的形象,我们也做了改编。我希望呈现的牛郎是作为凡人之躯去守护儿女的形象。其实我们一共做了四个版本的故事,在早先的版本里牛郎的分量很重。只是经过多版迭代,牛郎的地位逐渐弱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影片涉及父母兄妹等多位家人,在叙事上难以兼顾,需要做出取舍,放弃男性会相对好处理一点。原本也考虑过父子情的情感主线,但是也觉得父子情不如母子情更容易让观众代入,出于商业的考虑将织女的形象做得更多了一点。

钟鼎

霍:您刚才提到了《落凡尘》改编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与其弱化爱情相对应的,这部影片在亲情方面着力很深。相较于近年很多国产动画“燃”“炸”“热血”的风格,《落凡尘》选择的是温情脉脉的基调。请问凸显亲情的背后是出于市场的考虑吗?还是认为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中,亲情具有值得重视的当下意义?您为什么会想要去凸显亲情这样一个主题?

钟: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们的确没有选择“燃”“炸”“对抗”的风格,你会发现“缝”是贯穿《落凡尘》的主题。无论是母子关系、兄妹关系,还是人间与神界、传统与现代,我们都试图去缝合、靠拢,而非割裂、对抗。也正因为我们的这种整体基调和气质,男性观众尤其是大龄男性观众就没有那么喜欢。大龄男性观众更倾向于看“燃”“炸”“对抗”的故事,《落凡尘》则是更温柔和温和的基调。我自己分析《落凡尘》缺少男性观众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亲情这个主题,其实是个必然选择。我们一开始绕了很多弯路,也曾经想做“燃”“炸”“对抗”的内容。这和我的个人经历有关,之前也没有做过动画长片,相关的储备也少,会不自觉地向热门前作靠拢。直至剧本创作中段的时候,重压之下开始反思这部影片的情感内核到底应该是什么。我觉得挖掘到情感内核,才是一个电影项目能够取得突破的最核心要素。经过多番讨论,我们最终落脚在这个题材天然具有的家庭属性。从家庭属性出发,我们觉得有几个有意思的点可以展开:一是爱情之后是什么?在风花雪月的美好之后,得把日子过起来;二是金风作为织女的儿子如何看待“犯错”的母亲;三是兄妹两人在天上和人间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性格,他们的相遇会擦出怎样的火花。所以在最关键、最核心的阶段,我们选择了返璞归真。既然这是一个家庭故事,我们就尽力把它讲好。

这个选择是遇到阻力的,在找后续资方进行投入的时候,有的资方不认可这个方向,他们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对亲情没有感觉。但影片上映之后,印证了这个观点是偏颇的。一方面可能是在疫情之后,人们的情感产生变化,大家更愿意回家并和家人待在一起;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中国人骨子里对父母、家人一直有着浓厚的情感,只是现在有时埋藏得比较深,需要把它召唤出来。当然在这里有一个技巧性处理。当时我们认为兄妹关系不太好做,因为现在的80后、90后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可能会对兄妹关系无法共情。我们的技巧性处理是,让织女这个母亲角色作为他们之间的桥梁。金风和玉露一开始各自对母亲存在执念,用母亲的情感做了一个过渡,再告诉大家他们是兄妹。我们用这种方式让观众在情感上有衔接、能共鸣,想象“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哥哥或妹妹多好”。所以,选择亲情这个主题,市场考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源于我的情感认同。我觉得一个项目能够真正做好,最核心的点是做自己认同的东西。

霍:刚才您提到《落凡尘》的一个关键词是“缝”,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是“织女”的“织”。除了情感层面的缝合、编织、联结,影片还涉及了弥合天地裂隙、守护人间和平,反对制造撕裂、掀起战争的议题。不知是否是我的过度解读,在今天“后全球化”语境下,壁垒高筑、对立强化、局地战争频发的现象逐渐增多。影片主题的设置似乎幽微地体现了创作者的现实观照。不知您在创作中是否承载了一些社会关怀或现实隐喻?

钟:从视觉上来说,在短片时期我们就已经确定了将编织作为主题元素,长片也延续了这个元素。后来想要加入撕裂天地的情节时,是借鉴了“女娲补天”的传说,但我们会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讲这个故事。从情感内核上来讲,在剧本阶段,我们并没有特别明确要把编织当作核心主题,是在后来创作过程中逐步清晰的。我个人觉得主题是分层次的。首先要找到的是底层的情感,而不是宏大的概念。一开始我认为,影片的小切口要落在兄妹感情上,后来出于商业和大众情感公约数的考虑,觉得影片的格局可以再大一点。在这个过程中,缝合与编织的主题也进一步升华和拓展。


二、国漫崛起与动画中国化


霍:刚才您也提到近年很火的几部动画电影,接下来想在“国漫崛起”的语境下进一步谈一谈《落凡尘》。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到《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新神榜:杨戬》,近年国产动画的一个叙事重心是讲述社会系统中的边缘者,探索“我是谁”这一身份认同问题的成长故事。这是动漫作为青年亚文化的一个典型主题,但与此同时,也招致批评,诸如国产动画还不能如“漫威”那样,塑造处理“个人-世界”关系的大写的神话英雄。在这点上,《落凡尘》似乎是从“向内走”到“向外转”的转型之作。金风、玉露作为天庭和人间的边缘者,固然也存在寻找“我是谁”的个体认同问题,但影片很快转向“我-家人”“我-苍生”的关系叙事。请问导演是如何看待《落凡尘》与其他国漫作品之间的区别呢?

钟:确实,“我是谁”是一个哲学上的终极命题,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囊括进去。我们早期做的几个版本受其他前作的影响,也一直围绕“我是谁”这一思维惯性打转。直到后来确认对主角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我是谁”,而是我来自哪里,我与他人是什么关系,我的责任是什么。我们是如何突破的呢?写人物小传。站在主角的个体视角去写,而不是从上帝视角去写。从上帝视角写,就没有情感投射了。金风与我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但是当我尝试将情感投射到这个人物身上,再去发展剧情时,就更容易找到情感落点,找到我们的定位。

霍:除了与其他国产动画的对比,另一个比较视野是与西方动画对照。不少观众在观影后会将金风与蜘蛛侠联想在一起,他们都具有使用丝线的特异功能,也都担负拯救天下的社会责任。您觉得金风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中式”超级英雄,与西方漫威系列电影中的超级英雄有何区别?

钟: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一直没有把金风当成一个英雄,甚至在内心是排斥把他当成英雄去塑造的。非要说英雄的话,他更多是一个平凡人家中的顶梁柱,是撑起这个家的英雄。就像片中银杏树的意象,覆盖并守护着这个家,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个概念。我一直开玩笑说,别人是“成神”的故事,我们是“成人”的故事。我要把角色落到地面,成为一个凡人。这是我们一开始就有的想法。至于说技能上金风跟蜘蛛侠有点像,我觉得只要在影片中的世界观是跟自己契合、统一的就没问题。最大的区别在于,蜘蛛侠是独立个体的英雄,他更多的动力还是基于自我怀疑和自我证明。关于金风内心的执念是什么,我们也思考了很久。一开始的思维惯性是,金风想成为最厉害的人,想成为“第一”。但后来才逐渐清晰,金风之所以想要成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母亲,而不是为了自己,他对神界也完全不喜欢。我们把他想要成为“第一”的这个视角,放在了神界其他人身上,比如司牧。司牧之所以对金风有成见,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以为他金风是追求功名的。这其实是他对金风的一种不理解。

霍:是否也可以这么理解,金风身上的英雄性,其实是基于他的人性,以及一种推己及人:他被自己的父母守护,然后又看到凡间很多人的亲情守护,进而生出守护别人的意愿。这有点像中国传统思想中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钟:那一段也是我们争论的一个焦点。金凤发现金线要断了,他要选择牺牲,这个牺牲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我们原版是金风看到妹妹和这个家又要被毁掉了,所以他选择牺牲自己,并没有凡间众生相的那些情节。资方看完以后就提出了修改建议。拯救苍生的英雄主义的确是中国文艺作品中的一条天然血脉,所以我也同意加入这些内容。但是我非常坚持的一点是,金风看到的人间必须是基于亲情的守护。所以我们设计的时候,每一段落都是一个个家庭的守护,是从“小家”到“大家”,苍生是由一个个小家庭组成的。

在动画阶段,我们又做了更细致的处理。凡间众生的表演以及混音等方面都做了迭代。而最终的落点还是金风的家,银杏树在风中摇曳,妹妹已经力竭撑不下去。我们在这里把声音全部拿掉,当金风低头的时候,他内心更加沉静地去看家、看妹妹。当我们抓住情感落点后,整个处理都是贯通的。

霍:除了人物形象的塑造,《落凡尘》中国化的另外一个体现在于世界观的建构。影片搭建了“神界-人间-幽冥”三重空间结构,并且建立了人神两界之间的互动机制:例如人间香火影响神界排位、土地庙作为两界的连接处、星宿作为两界缝合的产物,等等。这种“三界”宇宙观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内核是否受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特别是道教观念的影响?

钟:多少都有,最直接的灵感来源是,我是湖南人,湖南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一件T形布帛画,讲的是辛追夫人从地到天的故事。它用一块布由下至上连接天地,挺有意思。而我们从短片阶段就有“布”的核心概念,很自然就联想到这个布帛画了。我们还专门请了一个很有名的插画师,设计了一块“世界观布帛”。这点当时和资方也讨论了很久,他们始终想象不到三维空间如何体现在一块布上。当然人间和神界两界之间还是要做一个区分和对比。我们把人间做得更加热闹,神界就特别清冷。

霍:《落凡尘》中还有很多的中国文化符码,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星宿。特别是“牛金牛”萌宠形象的塑造,深得观众喜爱。中国观众可能熟知西方十二星座,但是对中国星宿的了解却普遍不多。导演当时为何将星宿作为重要的文化元素引入影片呢?

霍胜侠

钟:二十八星宿的想法在短片时就形成了,因为牛郎、织女星本来就是星宿的一部分。二十八星宿也很容易融合进商业元素,设计为萌宠形象。现在大家特别喜欢“牛金牛”,各种衍生产品也在开发之中。我们挑了几只星宿去呈现,其他大多通过二维动画带过。未来有机会可以考虑单独拎出来,或者在续作里进一步展示。


三、中式美学与形式革新


霍:如您前面所说,《落凡尘》在形塑不同空间时,使用了对比鲜明的画风。天界是简洁、冷峻的,七古镇是热烈、烟火气的,伏牛村则是恬静、田园风的。您是如何确立画面风格的?在美学上是否有所参考?

钟:在设计人间的时候参考了重庆。吃重庆火锅的时候,与亲人、朋友一起相聚,这种方式可以成为一种情感载体,很契合人间的定位,所以专门去了重庆采风。另外,我们很早就想到将传统与现代元素相结合。早期甚至做得更加超前,但觉得观众的接受度并不高,后来受到了《疯狂原始人》的启发,我们选择的材料和工艺是古代的,但思维方式是现代的。这种结合的方式和尺度观众觉得OK,也是我们比较满意的一个创意。当观众看到霓虹灯、弹幕、红绿灯,会会心一笑。

霍:另外在美学风格上,《落凡尘》中的两段二维动画段落十分出彩,广受观众好评。请问当时为何会选择三维与二维动画结合的形式?为何选择将捉拿众星宿和回忆牛郎织女往事这两个段落使用二维形式,以及达到了怎样的艺术效果?

钟:因为这两段都是蒙太奇,比较适合用二维的方式去表达。实际上二维的成本不低,制作周期几乎跟这部电影(制作)的周期是重叠的,与另外一家二维动画公司合作完成。其中第一段中使用的绣、布等元素,在之前的短片中就有,与我们的整体世界观是统一的,也会使观众眼前一亮。我们将之前积累的方法和流程告知公司,实现得相对容易。

第二段的分镜是我自己画的。因为它是关于父母爱情的回忆,需要一种凄美的感觉。我们当时看到广州美术学院的一个学生毕业作品叫《了》,使用了岩彩画的形式,觉得很契合这个风格,就让二维动画公司参考去做。但开始做得并不理想,因为它对审美和呈现的要求非常高。后来很幸运地找到《了》的作者,让她作为艺术指导加入团队,才得以完成。所以第二段做得非常艰难,花了很长时间,但最终效果还是不错的。

将二维与三维动画相结合,是因为全程三维会审美疲劳,而且三维难以避免工业化和商业化的痕迹。二维相对艺术性会更强。作为学院派的创作者,我们拥有相应的资源,就希望通过二维动画在艺术效果上有所突破。


四、校企合作与湾区优势


霍:作为广美人,很骄傲的一点是学生和自己老师合作的毕设短片能够孵化为商业长片,这样的成功案例并不多见。据了解,影片在2020年短片阶段就与咏声动漫公司合作,并一直延续到长片阶段。请问这种校企合作的具体模式是怎样的?有没有值得向其他艺术院校、影视专业推广的经验?这期间又是否遇到什么困难?

钟:校企合作的模式在广美很早之前就有,但是后来慢慢做的人少了。最早可以追溯到尹定邦时代。我曾经机缘巧合拍摄过关于尹定邦老师的纪录片。和尹老师聊天时,有机会了解了一些相关的历史。他提到广美还没有设计专业的时候,华南理工大学有很多建筑设计的项目,就让我们国、油、版、雕专业绘画能力很强但又不想当艺术家的学生参与。建筑项目结束了,毕业设计也完成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模式。这方面,广美走在全国非常领先的位置,也因此得到了“商人美院”的名头。

我从2010年担任娱乐与衍生设计教研室的专业负责人,就开始在做这件事情。主要原因是学生毕设非常耗时耗力,但做完之后仅仅用来找工作或者在毕业展播映,是一种很大的浪费,能与企业合作的话更好。早期主要是集中在游戏和玩具,从2015年开始,所有毕业设计都由企业赞助,采用校企联合的方式。动画方面的合作相对比较少,因为动画企业赚钱不容易。2017年实现了第一次合作,由学生提出方案,企业出资支持渲染和展陈。但那次在商业上没有什么推进,企业花费了十几万但没有得到太多回报。我认为合作的前提应该是多赢,所以第二年就没有继续做。直到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国产动画上映,让动画企业老板再次燃起合作意愿。正好那届学生的整体素养不错,我们就决定再尝试一次。

这次我们改进了一下合作方式。企业给出了一个大前提,从中国文化和民间传统重挖掘素材。核心创意、剧本、分镜、角色三维模型、技术测试等由我带着学生独立去做。到了制作阶段,企业加入进来,变成混合模式。由企业总监们带着学生参与动画合成、渲染等技术化制作过程。这种模式保证了两点:第一,在创意上能够跳出企业固化的商业思维,保留一种学院派的气质;第二,在执行阶段企业的加入,能够提升作品的商业品质。很多学生作品无法被资本接受,不是创意不好,而是呈现效果没有办法达到商业水准,我们的模式弥补了这一缺憾。企业出资支持渲染,我们作品的精度、细度就更高,从而超越一般学生作品的级别。两者的优势相加,才能得到资本的青睐,保障项目的继续推进。

但这种模式受到了很多质疑。我认为目前社会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模式,在观念上比较落后。他们会认为一个学生毕业设计必须百分之百由学生自己完成,企业的参与和助力是一种“作弊”。有谣言说,我们是掏钱请企业做的“外包”,这是一种误解,但扭转这种观念非常困难。事实上,我们的毕业设计都是经过学术委员会认证的,每个学生都有足够的工作量,并且完成了相关内容的学术论文,完全站得住脚。这种模式在国外非常流行,企业向学校赞助一个实验室并给出一个课题,课题攻破后企业获得成果,学生获得学位。这是一种非常合理的良性机制,但在国内,观念上还不太成熟。

另外,这个模式的实现需要很多前提条件。第一,学生要认可老师的能力,毕竟这是一种集体创作。我们当时是开放式自由选择的,班上30个学生中有13个选择参与这个项目。第二,企业要信任老师,这一点也不容易。第三,企业自身要有定力和魄力。因为校企合作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作为学术化的研究储备,不一定能马上实现商业转化。必须能够接受这一点,才能合作。我们的合作企业在前期创意阶段是不介入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所以说,《落凡尘》作为第一部从院校走上银幕的动画长片,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但能否“后有来者”还是要打个问号。

霍:看得出来,在这个校企合作模式中,您是链接多方的一个关键性节点,既要关照学生的创意自由和作品的艺术价值,又要替企业考虑最后的商业回报。这中间是否会有协商与磨合的痛苦?

钟:那倒没有。这主要是基于一种意识,就是这个项目不要当作学术研究去做,而是作为商业电影去做,一切都按照商业逻辑。当然,在设计层面上会考虑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

霍:您刚才也提到了尹定邦。他在结合艺术教育与市场经济方面是为广美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您认为广州/湾区在艺术与商业的结合方面是否存在优秀的传统?未来是否可能形成独特的湾区优势?

钟:这方面我认为还有待进一步开发。因为在那个时代老师相对少,学生也少,能够形成师父带徒弟的学徒制。现在学校的学术化趋势更明显,与其他院校的同质化也增强了。当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要求,只是在新的环境下校企合作的模式需要做出新的探索才行,原来的那套未必行得通。我个人还是会继续走艺术与商业结合的路子。做《落凡尘》的这四年,我感觉像重新读了个大学。没有太多可以请教的人,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当然,这是我的个人选择,不是要所有老师都这样。只是我觉得需要保留这样的窗口和机制,去支持老师做这样的社会实践。还有一点,现在的年轻学生自主性很强,对老师的认同度远低于之前。我们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吸引力或说服力。做过这样的实践后,我说的话学生更能听得进去,我的要求学生会觉得更合理。

霍:您觉得这次校企合作的实践,会反哺到您之后的教学吗?

钟:这肯定是的。在剧本创作阶段结束之后,我就在学校开了个选修课《剧本创意》。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总结、梳理我的个人知识。已经做了好几个学期了,我觉得还蛮有帮助。


五、票房表现与未来方向


霍:《落凡尘》上映以来,虽然受到多方好评,但存在一定的“叫好不叫座”的现象,您认为问题出在哪些方面?

钟:问题比较复杂,档期、资本、宣传以及自身IP开发的定位等都有一些影响。这个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对我们的启示是,未来还需要对市场多接触、多观察。这是一段很重要的经历,真正了解了市场的残酷,也验证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比如我们《落凡尘》的名字、宣发的周期与方式等,都还有改进的空间。总体来说,这是资方和商务需要考虑的内容,我不希望它过多地影响创作。创作的核心还是在于故事与情感。其他东西时过境迁、风云变幻,很难说现在的这一套在未来三五年后还适用。

作为创作者,我已经很满足,整个过程也收获满满。遗憾的是没有能够更多回报那些支持我们项目的人。像负责配乐的阿鲲老师,已经是业界翘楚,在项目中倾注了很多心血。北京和上海的首映礼他本可以不去,但仍坚持去演奏,还自费邀请了乐团。黄霄云接我们的主题曲时看了全片,非常感动。唱了一遍觉得不够满意,要求再录一次。首映礼的时候她遇到车祸,仍坚持来到现场。还有729声工厂的配音老师们,排除万难来支持我们的首映。除此以外,创作上该坚持的还是坚持,商业方面的建议我会很开放地接受,把它们融合到创作里面,但商业没必要过多地左右艺术。

霍:最后想了解一下您未来的创作计划。在《落凡尘》的结尾彩蛋中,暗示了影片还会有续集,并且还有“东方传说”系列的推出。未来您是否还会继续进行古典故事的现代改编?是否还是以现在的合作模式推进下去?

钟:很多观众对续作都有呼声,企业还挺有信心,很有可能会出,只是什么时间还不好说。至于其他的系列,企业也想推进。按照追光动画的先例,会有一个迭代和交替创作的模式。而且追光动画也不是第一部就成了,是在“白蛇”之后才真正找到自己的定位。所以这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至于校企合作的模式,我并不排斥。目前有很好的机制来做这件事情,学校的领导也非常支持。未来是否继续延用,要看项目的具体情况和要求。

(陈沛盈整理)


编辑:李思雨

校对:罗曾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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