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 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美术设计的复古审美与怀旧进路

学术   2024-10-24 17:02   北京  

多元视角

作者姜智元 霍廷霄

责任编辑:檀秋文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4年第10期


姜智元

北京电影学院美术学院2021级博士研究生


霍廷霄

北京电影学院美术学院教授

提要: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电影美术在艺术理念和创作技法上深度融合,在风格塑造与视觉实践的过程中显现出的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重新激发了我们对怀旧与复古的思考。然而,对于二者的讨论起点尚需回到概念的本源之处深入思索,以试图迫近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聚焦于断裂与否定的主题,继而重新思考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的怀旧进路与对未来的审视。


关键词:科幻电影 电影美术 复古 怀旧 物


科幻电影立足于“已知的科学原理与科学成就,对于未来世界与遥远的过去的情景进行幻象式的描述”,(1)由于其“未来”与“过去”的两个关键指向,使得复古(Retro)与怀旧(Nostalgia)二者得以交织于科幻电影创作中。近年来,以“复古”“复古美学”“怀旧”为标签的科幻电影再次成为视觉聚像,不仅体现于视觉语言符号,更是审美表达方式,并在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的美术设计实践中,形成了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在将时代背景设定为20世纪60年代初冷战时期的《水形物语》(Shape of Water,2017)中,电影美术使用青蓝色调描绘时代感,利用现代空间与古典时期的元素相结合,形成复古的审美格调。(2)在继承前作视觉风格基础上的《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中,借由冷峻、肃杀的赛博朋克未来城市,氤氲中的弥漫色光成为复古与怀旧在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联结的典范制作。


“遗忘,湮灭,最终以这种方式达到了它的审美维度——它是在复古中实现的,最终在这里被提升到一个大众的层面。”(3)虽然鲍德里亚(Baudrillard)并非直接讨论科幻电影中的怀旧与复古之维,但其对于二者的阐发依旧可以为我们提供启示。进言之,在先进科学技术与未来幻想的语境下,为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电影美术创作中提供了一种文化征候的“反向推力”(Reverse Thrust),不仅有当下流行文化裹挟下的奇观与内爆式的传播方式,其视觉表达更展现出视觉经验与怀旧文化生产的递归关系。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所展现的内在性文化推力,引导我们重思复古与怀旧的关系和概念的嬗递。其电影美术的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不仅是对其自身关乎科技与想象指涉的表达,还展现出利用未来之“物”承载时空震荡与历史“档案”的探问,在陌异与熟稔、歧感与显明之间营建冲突,契合着现实的映射与生产。由此,本文将深入探讨这一现象,以揭示这些转变。

一、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的建立


“复古”和“怀旧”这两个概念在当今视觉研究中占据着显著地位,与时尚和电影等话题紧密相连。然而,在这两个概念的历史演变和讨论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争议。由此,有必要先对这两个概念进行梳理,以更好地把握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美术设计的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


在晚近以来关于这两个概念的论述中,通常有两个相互抵牾的观点:第一种是学者们试图将二者区分开来。在此研究脉络中,艺术史学伊丽莎白·顾菲(Elizabeth Guffey)在其著作《复古:复兴的文化》(Retro:the Culture of Revival)中,明确将怀旧与复古概念进行区分,并指出“怀旧不是复古”。(4)怀旧的概念来自17世纪临床医学中的症状,后来逐渐被视作一种对于过去的人或事物的渴望情感。顾菲在关于怀旧的论述中,不仅将其视作一种情感,而且具有严肃性,记忆对于过去的关切与缅怀涉及曾经的社会结构与价值观,以唤起人们对于过去的真切情感。复古则是凭借对过去具有批判性与反思性的重新诠释,利用当下流行文化中的电影、时尚等,创造新的风格。由此,二者在顾菲看来是无法等同的,甚至是断裂的。


第二种观点则倾向于将两个概念混为一谈,认为它们几乎同义甚至可以相互替换。西蒙·雷诺兹(Simon Eeynolds)在《复古狂热:流行文化对其过去的沉迷》(Retromania : Pop Culture’s Addiction to Its Own Past)一书中,将复古视作“一种自我意识,是对时代风格(在音乐、服装、设计中)的迷恋,并利用模仿和引用创造性地表达出来”,通常是关乎“记忆”与“流行文化中的人工制品”。一方面,无论是某一时期的音乐流派或时尚风格,使用复古元素(图像、影像、声音或音乐等)都可以精确地移植过去的风格。另一方面,复古涉及的并不是拍卖行或是古董商,而是关乎“跳蚤市场、慈善商店、杂货店和旧货店”中的人工制品。复古并不是将过去理想化(Idealise)或是伤感化(Sentimentalise),而是试图从中寻找乐趣,并为之着迷。它更加聚焦于当下,使过去成为一个“档案”,在此过程中被反复地回收以及重新组合。(5)在雷诺兹看来,如今怀旧的概念已经与流行文化愈发紧密,通过大众文化与个人记忆相互融汇,而二者之间的交汇点恰恰是复古。因此,怀旧与如今的流行文化复古狂热结合,其根本的兴趣是聚焦于文化的混合与拼合。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复古与怀旧之间的意涵进一步混合甚至消隐。


通过两位学者的论述可以看出,复古与怀旧要么处于分裂、对峙的形态,要么处于等同、重合的形态。这种含混的理解方式也被带入对电影的讨论中。顾菲对于怀旧本身所具有的审慎态度,显然是将怀旧视作得以唤起集体记忆的重要机制。然而,对于集体记忆的强调中,个体亲身所经历的感受与记忆却未被提及与讨论,进而从个体到集体在怀旧层面的动态转换这一关键指向更是被忽略。雷诺兹恰恰指出了两个概念之间交叠的可能,而交叠并非重合,二者之间的差异性显然也在被抹除。实际上,怀旧自身的严肃性的确出现了松动与消解,复古也并没有全然脱离怀旧的情感冲动。


由此看来,复古与怀旧是两个紧密相关但又有所区别的概念,二者也是处于一种动态的变动过程。正如怀旧从初始被视作一种症状,并具有一定的消极意涵;随后进入了心理层面的研究,被视作一种情感;再到晚近以来围绕怀旧的论述,其积极意义也被学者们挖掘,怀旧不仅是一种情感,如今也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怀旧与复古的关系在于,复古是怀旧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一种文化和美学取向,通过再现过去的设计风格、文化元素来传达某种特定的审美体验。怀旧则提供了复古的动力和情感基础,但表达形式和对象有所不同。进而言之,复古与怀旧虽紧密相关,但它们各自有着独特的含义和功能。复古更多关注于形式和风格的再现,怀旧则侧重于情感和心理层面的回忆与向往。可以说,二者是相互挖掘与演进的过程。


对于科幻电影的电影美术设计本身而言,不可避免要从过去汲取一些灵感。正如维维安·索布契克(Vivian Sobchack)在其《银幕空间:美国科幻电影研究》(Screening Space: The American Science Fiction Film)中所强调的那样:对未来城市的描述,表面上看起来是抽离了历史,超越了现实,实际上它是我们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想象。(6)即让过去的过去与当下的当下相呼应,使未来成为对历史的一种延续与超越。这一超越的过程恰恰是建立在“古物”之上。鲍德里亚在《物体系》(Le Système des objets)中提出的“古物”概念,即认为“古物”是“物”的重要组成部分。(7)“古物”的符号化过程并不是现代物实现符号化的过程。后者是凭借其实用与功能计算,“古物”的符号化过程更关乎其时间性。“古物”之所以能进入符号系统,是因为其能够成为时间的记号而存在。


20世纪80年代,欧洲科幻电影中的场景、角色、服装及道具的美术设计,并不是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常见的超级计算机、宇宙飞行器或是赛博格人类。它们并没有将故事发展的背景设定为未来,而是过去。(8)由此,为此后科幻电影的视觉建构拓展了另一个维度,即以一种复古的方式来解读历史与过去,从而抵达对于未来的愿景与想象之地。实际上,电影美术在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时空想象,其本质是凭借着影像中的未来之“物”作为对象来实现。如若思考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则需要依赖对未来之“物”的趋近才得以建立。科幻电影中“物”的实现过程是通过电影美术设计才得以完成。那么,我们又该如何思考未来之“物”?众所周知,科幻电影往往试图建立对日常的想象,而日常的建立正是一个“世界”的建立。这个“世界”不能等同与物质现实的世界,而是被选择、被建构、被生产的“世界”。这一对象化的“世界”,不是“模仿对象”而是“生产对象”的过程。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的演讲稿中,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对“物”进行了思考,通过“表象”“对象”与“自立”三个概念来理解“物”。(9)无论是被表象、外观的显现,还是物的自立,这三者在电影美术对于物的建立与生产的过程中,依旧呈现着混杂与重合的形态。可以说,对未来之“物”复古生产的过程,就是审美与风格塑造的过程。复古审美就在此过程中被生产甚至是再生产。正是未来之“物”与现实的生产,共同构造出丰富的视觉图像文本,其隐藏的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恰恰指向电影美术的生产与呈现。


二、未来之“物”的复古审美


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依靠其外在的视觉表现形式,逐渐积累并形成了一种独特复古审美。这一特点不仅得以保留,还在电影美术创作中持续延展与发酵,即“他们(复古)对最近过去的纪念不是凭借传统的历史研究,而是利用对最近过去物品的识别和获取,以及对其图像和风格的复制”。(10)这使得复古美学在其视觉系统生成过程中形成了视觉元素的连接、意义链条的延迟与衍生。科幻电影中的视觉元素若想达到延迟与衍生的艺术目的,则需受众对事物的感觉如同“视象”那样。(11)换言之,对事物的传统认知往往依赖于过去经验与知识的累积,这可能会忽视事物本身的独特性。物的呈现不应只停留在外观描述与特征展现上,认知层面的理解关键在于洞察其背后的深层面貌与感受。这种深层的感受与表象是电影美术在进行复古审美时致力于表达的“视像”,试图打破公式化的表达,赋予观众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种电影美术的设计语言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所述的“延异”——即物的意义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变化与发展中的。例如,在影片《银河护卫队3》(Guardians of the Galaxy Vol. 3,2023)的开场场景“虚无之地”(Knowhere)的设计中,艺术指导贝丝·米克尔(Beth Mickle)一反漫威电影使用大量特效的传统,进行了实景搭建。“虚无之地”搭建在4000平米的摄影棚中,整个场景有四层楼高,包括杰米亚之靴酒吧、火箭找到奎尔的酒吧和军械库等。有意思的是,在整个场景的建造过程中,美术组为了保持真实的纹理以及具有时间性和历史性的复古视觉感受,一方面花费大量的时间找各种废旧物,以此进行二次创造,另一方面为了保留真实的纹理及质感,又刻意在旧物再造的过程中大量做旧,营造具有时间感和历史感的效果。这就为“古物”找到了可以召唤记忆与感知的路径,即利用受众熟悉的日常之物以及“古物”建构了记忆与感知的链条,并在此基础上为其赋予陌生化与间离感,又将材质效果赋予使用磨损和时间的痕迹。


这不仅指向的是物本身,还指向了科幻电影中的复古审美,并逐渐融合了赛博朋克(Cyberpunk)、蒸汽朋克(Steampunk)、柴油朋克(Dieselpunk)等亚类型。千禧年后,由于互联网的漫溢,形成了蒸汽波(Steam Wave)、未来放克(Future Funk)、合成器浪潮(Synthesizer Wave)等风潮。可见,复古审美并不是一个固有的、稳定的视觉框架,而是在当下的影像再生产中不断地焕发着新活力。可以说,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无论是未来城市、新世界或太空舱等场景的设计,都依循将“复古感”作为一种模仿与建构的形式,提供未来感的并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处于“陌生化”与“熟悉”二者的中间延异地带。其代表的是相似,是似乎可能发生,而不是完全无法辨认的形象。


无论是“古物”的视象表达,还是复古审美融合的视觉框架,都成为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电影美术复古审美形成的重要养料。在此过程中,电影美术通过未来之物的复古生产,在吸取与批判的基础上,逐步显现出了三条复古塑造路径。它们均并行于电影美术的设计语言系统之中,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多元与复合的设计策略。


首先是“钝感”的造型设计。这里的“钝感”并非指迟钝或缺乏敏锐度,而是一种美学上的概念。在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钝感”特指美术设计倾向于采用圆滑、曲面、流线型的元素。这种设计风格明显带有后现代主义的多元和装饰主义色彩,与常见的科幻电影中那种锋利、直角、几何形状的现代主义造型语言形成鲜明对比。追溯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早期科幻电影已经开始尝试运用这种复古设计手段。对后世产生深远回响的作品无疑是《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1968)。在这部经典之作中,飞船的设计师哈里·兰格(Harry Lange)巧妙运用了几何化的钝感设计。无论是五号空间站还是发现号,其造型设计都充分体现了这种设计理念。


近年来,这种“钝感”造型设计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得到了进一步汲取。诸如《沙丘》(Dune,2021)和《AI创世者》(The Creator,2023)等作品,都明显受到了这种设计理念的震荡。在这些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载具、场景的结构,还是门窗等细节设计,都充分渗透了“钝感”的美学理念。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中,“钝感”的设计理念还与其他设计思潮进一步扩展与融合,其中最为凸显的便是生物设计(Bio-inspired Design),即通过从自然界中获取灵感,不仅模仿生物的形态和功能,还包括对生物系统工作原理和应用的借鉴。(12)其强调的利用纤维状(Fibrous)、螺旋状(Helical)、梯度状(Gradient)、分层状(Layered)、管状(Tubular)、蜂窝状(Cellular)、缝合状(Suture)和重叠状(Overlapping)结构元素,(13)与“钝感”设计在某种程度上展现出高度契合。这种结合使得科幻电影中的场景设计不仅保留了“钝感”的圆润与流线,更融入了生物系统的有机与陌异,为观众呈现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幻世界。在影片《不》(Nope,2022)中,飞船设计结合了“钝感”的流线型设计和生物设计。《银河护卫队3》中的奥戈内普星球(the Orgoscope,见图1)的表面结构、有机化建筑风格以及生态环境,都充分展现了“钝感”造型与生物设计的结合。

图1.《银河护卫队3》中奥戈内普星球的概念设计


其二,饱满浓烈的色彩运用。科幻电影中“复古”色彩的使用与20世纪60年代初兴起的波普艺术(Popular Art)有着紧密的联系。作为一种反映大众文化和消费社会的艺术形式,波普艺术是通俗化、大众化、商业化的艺术形式。其色彩运用与新古典时期作品中的理性色彩表达有着显著的差异。在新古典时期的作品中,色彩往往被用来表现光影和形体,强调一种和谐与理性的美。波普艺术则打破了这种传统,大胆地使用鲜艳、浓烈的色彩,通过强烈的色彩对比来制造视觉上的冲击力。此种色彩运用在《银翼杀手》(Blade Runner,1982)等早期好莱坞科幻电影的赛博朋克风格中便有体现。然而,在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电影美术凭借饱和浓烈色彩尝试传递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涉及对现实与超现实界限的模糊和对多重现实感的追求,可以视作对现实的一种超验式“扭曲”。


“废土朋克”风格的电影《疯狂的麦克斯:狂暴女神》(Furiosa: A Mad Max Saga,2024)中延续了上一部《狂暴之路》(Mad Max: Fury Road,2015)中极具张力的色彩。美术指导科林·吉布森(Colin Gibson)通过运用高饱和度的色彩,特别是黄色的沙漠和爆炸产生的鲜红火焰,一改对沙漠表现的蛮荒之感,为观众呈现了一个癫狂而震撼的世界。创作者一方面迎合着后现代美学夸张与过度的倾向,另一方面进一步颠覆与质疑着现实的展现与色彩表达,加深了电影对末日世界的揭示,使之更加荒诞与猎奇,成功地传达出了主角们在这个癫狂世界中的挣扎与求生,以及他们内心的狂热与不羁。


最后是对于年代感视觉符号的征用。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常通过挪用与致敬经典电影场景、动画、漫画、游戏、明星等符号,作为复古设计的表达途径。其中,以ACG为主导的二次元文化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化现象迅速崛起,对电影美术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2018年,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科幻电影《头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中,就将半个世纪以来的动漫以及游戏作品中的经典形象汇集于一部影片之中,使得“寻找彩蛋”成为二次元群体所津津乐道的题,昭示着昔日的“亚文化”,俨然已经成为主流文化中的一支重要力量。除此之外,电影中也出现了不少经典影片的“名场面”,成为空间的拼贴元素。例如,影片致敬了库布里克惊悚片《闪灵》(The Shining,1980)中的酒店大厅、237房间、双胞胎姐妹、打字机以及电梯奔涌的血液洪水等经典场景。惟其如是,在《银翼杀手2049》中,同样征用了具有年代感的视觉符号。在K与戴克追捕的歌厅场景中,全息影像播放的是美国巨星猫王以及玛丽莲·梦露的波普影像(见图2)。

图2.《银翼杀手2049》中的波普影像


电影美术用复古审美塑造出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的视觉风格,既能产生强烈的视觉张力,又带有一种复古的美学主张,充分调动起观众的观看情绪,表达着混杂时空下的视觉话语与精神内核。“钝感”的造型设计、饱满浓烈的色彩、富于年代感的视觉符号三者之间以一种有机的、多元的方式互相关联着。电影美术的创作则是一个观念与实践互相促进的过程。它是一种由预见的未来与重建的过去构成的复合张力。这种张力利用复古路径勾连着受众的记忆与感知。可以发现,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已经不再满足于具有现代主义线性时间上对于历史的驻留与回望,而是广泛运用拼贴、混杂性、不确定性以及多元化的反叛。需要指出的是,这并非意味着近些年好莱坞科幻电影从现代主义逐渐走向后现代主义,而是如前文所论述的那样,它们展现为将二者兼并于一起,并在此基础之上批判、吸取并延展着复古审美。


三、未来即废墟?

——现实“生产”与怀旧路径


如果说复古审美指向的是未来之“物”,那么,怀旧进路则指向了现实的“生产”。当现实的“乌托邦”幻想中光芒俨然已经湮灭,曾经的幻想在当下已然沦为具有“流动性特征”——“不确定性”“无知感”“无力感”“焦虑感”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14)这就使得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的怀旧路径不再是对于“黄金时代”或“理想之城”的乌托邦式美好向往,而是逐渐转向现实的映射。这种映射逐渐从对于过去的肯定与希冀,转向否定与断裂。这种否定性逐渐展现为对当下与未来的一种灾异之思,进而呈现为一种“废墟”的景象。


在信息技术快速迭代的背景下,我们对于时间与空间的感知由行为中释放出来。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说的“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进一步转化为“时空的高度压缩”(High Compression of Time-space)。(15)当以物质为载体的真实空间变成一种抽象的“极速”,时间维度的增加唤起无数的“瞬间”与“现时”,致使时间被切割成无数散点,历史和传统也随之消逝。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试图摆脱“加速政治学”,寻求一种“减速”的可能。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也在其《怀旧的乌托邦》(Retrotopia)提出了“逆托邦”(Retrotopia),即逆托邦的重点不在于从时间上看过去,而在于向后看,是一种“未来往回走”的想象。(16)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如果说其早期怀旧路径利用“古物”的“再生产”作为媒介,企图连接过往情感与怀旧路径,那么,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全新的怀旧体验。这种体验不仅挑战了传统怀旧电影中关于过去的线性时空观念,也借由对于“物”的转化揭示了怀旧在空间与时间两个层面的复杂性和多维性。


就空间维度而言,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打破了传统的物理和逻辑界限,构建出一种无序、零散且多变的怀旧空间。这种空间不再是单一的、固定的形态,而是充满了内在的张力和多变。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将时间进行了重新解构和配置,使得怀旧不再局限于对过去的简单追忆,进而在电影美术的视觉实践中体现为一种多向维度的形态。美术设计是站在现在连接过去与未来,于是现在就成为了二者的中介。由此,过去成为了现在与未来的缘起,三者构成了时间的整体性,使之展现为穿孔、断裂,充满了非连续性和不确定性的坍缩,让我们更加关注当下时刻的体验,而不是过去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这就形成了在横轴上试图凭借符号的拓扑和类似虫洞式的旅行之联系,在纵轴上试图将个体的追寻或者说“我是谁”这一哲学命题连接到某一体验的偶然之中,以排除对于其本身宏大命题的深度探寻。


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中,怀旧进路的建构是凭借穿孔的时间、断裂的空间以及转变的物,进而呈现为从“未来的过去”到“多元宇宙”、从远方家园到“幻方”等多个层次的转变。这些转变不仅展示了电影作为一种媒介在时间、空间以及物上的巨大潜力,也体现了在逐渐晦暗不明的未来对于怀旧的理解。


首先,“未来的过去”本身就具有了怀旧的指向。这一概念涉及时间的流动性、历史的重复性以及对未来不可预测性的认识,是指电影对于空间的时间性展现,在当下对于未来的想象与建构,过去某一年代与地域的特征被挪移到关于未来的描绘中。这并非一个新颖的话题,“未来的过去”的想象已经在电影中多有建构。电影《可怜的东西》(Poor Things,2023)改编自苏格兰作家阿拉斯代尔·格雷(Alasdair Gray)的同名小说,故事设定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但是电影并非止步于这一时期,而是从未来的角度试图摆脱时间上的限制,构建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过去与未来的交错空间,使其具有了诡谲的时代风貌(见图3)。正是凭借“未来的过去”这一视角,电影在视觉呈现上难以用一个确认的风格被界定。这个世界并不是简单地复制过去,而是在过去的基础上,电影美术通过艺术怀想和再创造建构出一个“未来的过去”。在这个时空中,过去与未来不再是线性发展的两端,而是相互交织、互为因果的存在。跨时空的怀旧框架不仅仅局限于对过去的回溯和重现,更重要的是,它通过创造性地重组和转化过去的元素,预设了一个未来的历史视角。在这个视角中,怀旧不再是一种单纯向后看,而是变成了一种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复合视角,在不断地对话和互动中构建起我们对于身份与历史的意识。

图3.电影《可怜的东西》截图

其次,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中,怀旧路径的建构往往与“多元宇宙”(Multiverse)这一概念紧密相连。从科学角度来看,“多元宇宙”是一个广泛讨论的概念,涉及弦理论、量子力学、膨胀理论等多个理论。这些理论预测可能存在多个宇宙,这些宇宙可能以不同的物理定律存在。我们的宇宙可能只是众多宇宙中的一个,每个宇宙都有自己的特性和发展历程。电影《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2022)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主人公伊芙琳能够在不同的平行世界中穿梭,与各种版本的自己相遇,从而展开一段关于爱、家庭和存在意义的冒险之旅。伊芙琳穿梭不同平行世界,体验各种人生可能性。这种体验是一种深刻怀旧,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选择和价值观,也与过去的自己和解。观众不仅见证了不同历史中的怀旧,还反思自己对过去与未来的态度。电影中的每个宇宙都探索和表达了怀旧的不同面向,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触及更深层的个体体验,挑战了怀旧的集体化和单一化。“多元宇宙”怀旧形态不仅展示了怀旧情感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还揭示了个人与宇宙间复杂的情感和记忆关系。


最后,在近年来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对于远方家园(故乡)的展现方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故乡不再是令人追忆的地方,而是被电影美术塑造成一个超越自然法则和现代科技认知的神秘地方。这个空间可能是一个被遗忘的文明遗迹,也可能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异域,即悬置的地方,可以将其称为“幻方”。作为一种特殊的空间构造,“幻方”不仅是一个物理上的隔离区域,更是一个情感、记忆和历史的交汇点。通过这样的空间构建,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沉浸于过去,同时又与当下现实相互交织的体验场与试验场。在《沙丘2》(Dune:Part Two,2024)中,“幻方”不仅是沙漠星球上的一种地理现象,更是主人公保罗·厄崔迪心灵深处的记忆宫殿。通过这个空间,电影将观众带入一个充满神秘色彩和怀旧氛围的世界。厄拉科斯不仅是一个自然环境恶劣、生态脆弱的星球,更是一个承载着古老文明和家族纷争的历史舞台。在这个星球上,“幻方”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梦境的桥梁。保罗不仅看到了自己家族的历史,也看到了整个宇宙的未来。这种跨越时空的视野让观众在感受到怀旧情感的同时,也对现实世界产生了新的思考。正如电影中通过“香料”这一珍贵的物质资源,进一步加深了对“幻方”中仪式的表现以及符号和象征物的征用,暗示了“幻方”的独特遗产与历史想象。


由此可见,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怀旧路径利用“未来的过去”“多元宇宙”以及“幻方”的层次转变,电影美术力图调和与融合怀旧电影的宏大叙事,并重新对其进行“编码”。这一过程带有后现代主义的“解构”与“虚无”倾向,表现为一种“符号”的杂烩。此等怀旧路径揭示了近年来好莱坞科幻电影的美术设计对过去与未来不同的态度与视角,试图从宏大的历史中挑选元素,以重新定义现在和未来。这不仅仅是简单照搬与复原,也不是解构致其空洞无物,而是努力正视和调节过去的风格与手法,超越陈旧情感与实践,从而确立一个建构性的怀旧立场。这种非确定性与否定性指向,实际上反映了对当下世界结构的深刻映射与批判。


哈贝马斯(Habermas)曾将现代性视作“未经完成的设计”,鲍曼也用“流动的现代性”代替后现代性,解释为“现代性自己改变自己”。(17)罗伊·阿斯科特(Roy Ascott)所说的“未来即当下”,或许成为了我们对于怀旧的唯一选择。从此刻到此时再到此地的个体寻找,怀旧不再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懒惰或消极态度,而是一种积极的、有意识的探寻。正如柏林纳(Berliner)提醒我们的那样,“当我不确定我们是否总是知道我们不想失去什么”(18)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怀旧?未来之“物”与现实生产是科幻电影美术设计复古审美与怀旧路径的一个持久主题,也是我们对于当下与未来思考的命题之一。

注释:

(1) 许南明《电影艺术词典》,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69页。

(2) 朱峰《作者论视域下的吉尔莫·德尔·托罗电影(1993—2022)》,《当代电影》2023年第4期。

(3)Baudrillard Jean,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4,p.35.

(4)Guffey Elizabeth, Retro: The Culture of Revival,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p.131.

(5)Reynolds Simon, Retromania: Pop Culture’s Addiction to Its Own Past,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Press, 2011, pp. xxx-xxxi.

(6)Vivian Sobchack, Cities on the edge of Time: The urban science fiction film, East-West Film Journal, vol.3, no.1, 1988: p. 4.

(7) [法]让·鲍德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页。

(8) Lidia Merás, Retro futures: A Vision of the Future in European Science Fiction Films (1979-1991),L’Atalante, no.26, 2018: pp.199-212.

(9) [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5页。

(10) 同(4),第26页。

(11) [俄]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9年版,第6页。

(12)Chakrabarti Amaresh,Shu L.H.,Biologically inspired design,AI EDAM,vol.24, no.4, 2010(11):pp.453-454.

(13)Naleway Steven E et al., Structural Design Elements in Biological Materials: Application to Bioinspiration,Advanced Materials,vol.27, no.37, 2015(8): pp. 5455-5476.

(14) [德]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页。

(15) 欧阳英《理解当今世界的全球化:信息技术、社会时空与加速社会》,《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3年第4期。

(16) [德]齐格蒙特·鲍曼《怀旧的乌托邦》,姚伟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页。

(17) 同(14),第372页。

(18) Berliner David, Losing Culture: Nostalgia, Heritage, and Our Accelerated Times,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2020, 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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