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749局》：飞翔的版图、符号印迹与精神原乡

学术 2024-10-30 17:03 北京

新作评议

作者：石竹青

责任编辑：杨天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4年第11期

石竹青

辽宁师范大学影视艺术学院教授

提要：《749局》以科技赋能影像，以跨界创新和类型杂糅面向未来生态，探索超自然动作科幻电影的类型表达，向内书写少年中国自我意识的浸沉与觉醒，向外激活影像创作新活力。导演陆川拥抱电影创作的激情，在与国外电影互文的符号印迹中，创造性地寻找精神原乡。

关键词：《749局》类型跨越文化自觉符号印迹精神原乡

一、飞翔的版图：

类型跨越与文化自觉

2002年，陆川编剧、导演的电影处女作《寻枪》上映；2024年国庆档，陆川编剧、导演的科幻电影《749局》上映。横跨二十多年，“马山”再度归来。中年马山（姜文饰）在“丢枪—寻枪”中被物化而遗失自我，少年马山（王俊凯饰）在“自我—超我”中主体意识觉醒；中年马山在《寻枪》的结尾处灵魂得以自由飞翔，少年马山拥有了可以任意飞翔的翅膀。风格即人，陆川试图透过影像世界中“由中年而少年”的“马山”，找回内心的自己，找回内心的少年。

“飞翔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可能我自己脑洞比较大，我觉得马山在完成了任务之后，他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实际上，你看他飞翔的时候，真的翅膀已经没有了，是灵魂在飞翔。”^（1）《749局》中的“马山”接纳了自己，生长出翅膀，实现了少年的使命担当，消弭了青春少年的成长之痛，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飞翔。飞翔即跨越，陆川的硕士毕业论文以《体制中的作者：新好莱坞背景下的科波拉研究（1969—1979）》为题，探讨导演要在尊重观众、尊重体制、自觉关注文化命题中寻求生存与发展之道。陆川的研究起点是集编剧、导演于一身，在体制内自由生存的世界著名导演科波拉。从这个意义上讲，陆川是有艺术“野心”的，他以飞翔的姿态，型构他的影像思考及其创作的艺术版图。

陆川擅用独特的类型化视角，以作者的自觉，在艺术与商业间寻找平衡。《寻枪》以第一人称视角，多以手持拍摄的方式展开近似纪录性质的影像叙事，内视角的运用使观者与主角马山的信息量和焦虑情绪始终保持一致，在悬疑与追索中逼近现实并观察人性异变；《可可西里》（2004）采取“报道体”形式，在真实的故事基础上二次加工，使人物和故事脱离传统电影剧本的架构与逻辑，再加上非专业演员介入，使得讲述的内容无限接近于现实，再现了可可西里地区的残酷生态和巡山队员的生命坚守；《南京！南京！》（2009）以黑白色调铭记历史、反思战争，设置超越民族主义的多重亲历者视角，透过陆建雄、唐先生、日本兵、拉贝等不断跳跃的角色视点，力求复现战争的真实与残酷，延宕历史审视的目光；《王的盛宴》（2012）是从一场噩梦开始讲起的刘邦与项羽、韩信纠缠一生的故事，以作者电影思维在故事中结构人物关系，又在人物的表演中完型历史新说，可以说是陆川对艺术电影的一次告白；《鬼吹灯之九层妖塔》（2015）开始向商业转型，借鉴好莱坞大片的特效技术和叙事节奏，试图在国内市场中打造出具有商业价值和视觉奇观的影像作品，并引出“749局”意象；《749局》则在科幻、冒险、怪兽等类型的跨越与杂糅中，完成少年马山超越自身的主体意识觉醒与文化生成。陆川借助这些影像文本，完成了个体与社会、战争与和平、自然与人类、成长与救赎等多重主题表达与叙事表现的尝试。

《749局》剧照

《749局》是陆川对商业科幻电影的一次探险。影片以749局、外星生物、少年异能为“吸睛”要素，融合动作、冒险、超自然、科幻等多种商业元素，类型更为多元，影像更为娴熟，演员更为年轻，制作团队更为庞大。不得不说，作为科班出身的导演专业研究生，从其硕士毕业论文对科波拉的研究，到对黑泽明的敬意、对卡梅隆的赞誉······可以看出，陆川对导演职业的执著与梦想从未停歇。与此同时，其面向世界的开放格局、磨砺讲好中国故事的梦想始终在路上。

《749局》在少年成长与科幻题材的选择上实现了与国际影像传播的“对话关系”。《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神秘组织NERV和超自然力量的设定、男主角与两位少女的人物设置和内心探索，《怪奇物语》营造的少年角色们成长历程的神秘和奇幻，《安德的游戏》中关于少年英雄面对挑战和困境时的蜕变，都在少年成长的层面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叙事关联；《降临》《异形》中关于变异生物的设计，《阿凡达》中的翼鸟，《铃芽之旅》中的“蚓厄”······在科幻元素层面，《749局》也与之形成了一种世界话语的呼应。影片片头以报道和图片叠加的方式呈现出749局曾经和正在研究的多样态异变生物，正片中建构了“零号生物”及其对话连接体、大型翼鸟群、生物体机舱碎片······“任何作品的本文都是像许多引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2）这些既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既向佳作致敬又启慧互文的叙事肌理，形成了《749局》特有的艺术风格和故事内容，为中国科幻电影带来突破和新的向度。

“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并接触到多种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多种文化都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原则。”^（3）费孝通先生所言的“文化自觉”恰合陆川的电影寻梦之旅，看过包括漫威和DC等很多科幻电影的陆川，一直在用镜头追随时代的脚步。“陆川希望通过《749局》为中国观众呈现一种新的文化认同感，期待能在未来的电影作品中看到中国风格的英雄形象。”^（4）陆川的《749局》正是伴生这些希望的探索之作，满怀科幻电影初创期的诚意与用心。

因为有陆川这样集编剧与导演于一身的影像作者，中国电影的类型边界和文化版图才得以不断延展并丰富。更为可贵的是，这些类型片既面向当下青年“生而不同、敢为不同”的内心，又面向作为文明之基的主体意识找寻，面向文化之根的家国情怀表达。

二、符号的印迹：

叙事意义与意识觉醒

在两个小时的时长内建制并用好电影的诸多元素绝非易事，探索近未来的人类、生物与宇宙的关系更是难上加难。一方面，电影观众对国外科幻类包括超自然、怪兽类题材的故事耳熟能详；另一方面，在科技高度发展的当下，观众对科技赋能所产生的各种能量与可能性又有充分的感知与预设，因而要求电影文本所提供的内容更要超越想象界与思维界。《749局》源自陆川军校毕业后在749局的工作经历，并以749局进行未知领域超自然现象的研究为影片背景，其所延伸的神秘感恰与电影的梦幻制造如出一辙。

影像是现实世界的复原，在真实与虚设之间，作为现实的符号进入作品而使虚构的世界再次与现实社会形成更深层次的互文。在此意义上，“德里达把符号理解为印迹，因为符号总是在与别的符号相对立和比较中显出意义，别的符号也就有助于界定它的意义，在它上面留下它们的印迹”。^（5）《749局》在被高度压缩的时间与空间，以及个体与群体的生存阈限中，既在世界话语中寻找属于它自身的符号建构，同时也在“寻找能够支撑人在不同的、复杂艰难生活状态下，人性中所需要的反省、觉悟甚至忏悔意识”。^（6）这些共同构成影像的符号密码，在其系统中建构叙事的意义，并完成自我意识的觉醒。

观众总是希冀在影像提供的他者镜像世界中映射自身，从而获得审美期待视域内的精神与情感满足。导演的美学追求决定电影作品的美学形态，导演的情感传达模式决定观众感知与获取情感的愉悦程度。陆川的电影作品在叙事底色与质地上更倾向沉郁的悲剧意识书写。因而，陆川更加重视叙事基调的铺陈以及叙事结构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符号关系建构。因为“审美创造克服认识与伦理的无限性和假定性，把存在和意义假定性的一切因素都归为人的具体现实性，即他的生活事件，他的命运。现实的人是审美客体结构的价值中心；围绕这一中心，每一对象的唯一性，它们的整体上的具体多样性得以实现”。^（7）

自《鬼吹灯之九层妖塔》展现749局的背景开始，陆川就在谋篇布局，至《749局》中形成完整的符号印迹，成为故事的功能性“叙事元”。作为研究异变生物的场所，它是生物多样性、生态可能性的符号隐喻；作为守护城市的堡垒，它又是防范与抵御屏障中少年群体的热血力量与使命担当的符号隐喻体。《749局》既是陆川记忆中少年印迹的折返地，又是以马山为代表的少年英雄的出发地。少年马山与“零号生物”在符号上形成关联，历经十余年压抑潜能并等待契机，其自由飞翔、拯救城市的强大自觉力量才能被唤醒。

《749局》剧照

《749局》的特效风格融合诸多科幻与奇幻元素，“零号生物”“翼人族”及其特效场景，与实地取景的重庆涪陵816地下核工程景区一起，营造出充满异想的近未来赛博朋克符码世界。陆川的《749局》是架构于“749局”外壳的、关乎外来生物与未来世界的一次探索，是继近年来《战狼》《红海行动》《刺杀小说家》等作品之后，对中国尚未成熟的电影工业体制的探索，也是继《鬼吹灯之九层妖塔》之后，对超自然科幻电影的更完整的探索。

八年的摄制体验无疑是一场意志的锤炼，其间，陆川也意在探讨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哲学问题。何为更自由的人类栖居方式？《749局》中充满青春活力、极具“工业风向”的酒吧，末世来临前依然守护城市、普通人留守的寺庙，或是749局内部的“赛博空间”、外部环境的末日废土······气候、生物多样性和生态污染作为人类面临的三大危机，生态物种的变异以及人类要面对的离散命题都在《749局》中被深刻关切。

《749局》以少年中国作为核心主题，彰显甫一成年所面对和肩负的家国使命，面对城市危机之时，多视角呈现群像的生命力量。以曹国舅和孙二娘为代表的中年人的舍生取义、749局青年人的使命担当，如若这些力量在影片中能够以更为生动、更为细节的方式巧妙推动的话，其生发的情感力量会为更多观众所认同。当然，基于类型探索与少年群像意义生成，以及导演的坚持与诚意奉献的角度，《749局》需要被看见并被记住，因为只有执著探索，这些满载新质生产力的民族电影才能得以更高质量地发展。

三、精神原乡：

电影的情怀与简单的美好

由《寻枪》中年马山对“物件”的寻找与追索，到《749局》少年马山对“自我”的寻找与开悟，由物及我、格物致知的过程，也是生命得以敞开的过程。《749局》渲染了多重生命形式，既有守护者又有殉道者，既有受难者也有孤勇者。似乎生命就是在各种悖论中才得以完整。2024年的“国庆档”于导演陆川而言，像极了少年马山，国庆档首日票房《749局》如一匹野马脱缰而出，拔得近1.74亿元头筹，而后连同观众口碑连日下滑。资金的冷冬未压倒陆川的创作热忱，六年后遭遇的网络负面评价，陆川如马山一样倔强地正面应对。设想自2018年《749局》开拍，如果未遇资金链断裂，亦有可能与2019年2月的《流浪地球》前后相续，共同掀起中国科幻电影的集约效应。而且彼时，观众对于科幻电影的热情与期待远胜于今。

客观来看，《749局》面向2030年的近未来视野：未知生物的异能世界里，城市危机重重，749局肩负研究与抵御的双重使命，以少年马山为代表的年轻团队，共同开启热血抵御的冒险之旅。于影片题材而言，其与进入21世纪，尤其是新时代以来的科技飞速发展所带来的自然与人类命运的深度思考直接相关；于少年成长而言，其源自陆川的青春记忆与纪念，“因为749是我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个单位，所以我很想去拍一部影片去致敬我们的青春，也致敬我单位的那些老同事、老战友”。^（8）

《749局》剧照

“生而不同，敢为不同”所呈现出的傲骨与情怀，是陆川一直渴望通过作品呼唤的精神。《749局》如是，同期的舞剧《天工开物》更是如此。六次落榜的宋应星，依然于谷底寻找生长的方式，在民族危亡之时凭一己之力保存下来明朝以前的手工业技术，这一切像极了《749局》中的马山，在城市危亡时勇破心结，完成少年的成长与救赎。

电影是视听艺术，注定是带有质感的短时体验艺术，但同时影像又更直接地走入思维，由瞬时之感延伸思考。情怀，是陆川评价《阿凡达》用的核心词汇。2010年，詹姆斯·卡梅隆编剧并执导的动作科幻电影《阿凡达》在中国内地上映，陆川曾将其内核描述为“反殖民主义+神雕侠侣+环保主题”而倍加赞赏，同时也认为，中国电影差的不是技术，技术是可以拿来的，而是我们电影的情怀和简单的美好距离有多远。^（9）六年后，陆川开始筹划、制作动作科幻影片《749局》。2024年国庆档开片至今两极评价不断，陆川始终静以处之，按部就班地进行每一站的路演，坦荡以对，以任何意见都接受的姿态守护自己对电影的初心。正如陆川所说，“若想留在舒适区，我可以选择一直拍文艺片。任何尝试在初期都可能显得稚嫩，但只有经过磨砺才能绽放光彩。每一部电影我都秉持电影人的基本操守去创作”。^（10）在此意义上，陆川执著其中的八年时光似乎就有了答案。为了情怀和简单的美好而奋力向上，对于创作者而言是由内而生、不可阻挡的文化精神与文化力量。

由此需要思考，我们离建设性的评价究竟有多远？评价唯其理性，方能守护电影人葆有的创作情怀，才会增容中国电影的创作空间，释放中国电影的文化自信，从而让中国导演，尤其是新生代导演可以谙于对电影的诚意与执著探索。因为唯其探索，面向科技赋能的中国电影的暖春才会真正到来。

根据国家电影局10月8日发布数据显示，10月1日至7日，国产影片票房为20.17亿元，同比2023年国庆档（9月29日至10月6日）国产影片26.18亿元票房，下滑6个亿，《749局》国庆一周票房累计贡献3.56亿元，远低于预期水平。当然，不完美和不圆满一定是事物渐进与跃升过程中的常态，存在即有其意义，而通达臻善的境界是需要踏着石头过河的勇者无惧时间的磨砺，历经成长之痛，方可抵达少年的情怀与美好，最终让理想照亮现实。

中国电影的发展期待坦诚与良性的互动，一方面需要给予电影创作人更多的理解与支持；另一方面，“创作者要时刻保持自省，观众是最好的镜子，能帮我们找出创作中的不足，同时也能检验我们的创作是否脱离了生活、脱离了时代”，同时创作者“要审慎地进行创作，珍惜那些坐在影院里支持中国电影的观众”。^（11）于《749局》而言，在剧作的丰盈度与情感的穿透力、青年演员的表演力与艺术表现力、影像本体的创造性与通达力方面都需要进一步提升。技术的变革无论速度多快，要想真正获得老百姓的高口碑，内容生产与形神一体的美学体验更要快马加鞭。

宽容与自由的环境、真诚与理性的声音，都会将创作与创新的空间还给导演。相信陆川会以《749局》的探索之作，乘飞翔的翅膀，丰盈创作力量，进而在其深谙且深念的电影之路上不断拓深拓新，带着敢闯敢试得来的“中国经验”，吸收影迷们的真知灼见，整装再发。

看似枯败的荷花潭里蓄积着更生的力量，冷不防一个清晨，就会看到脊杆上挺立起美丽的荷包。让我们一起静心等待陆川导演蓄势再飞，下一站，下一部电影，再见。

*本文系国家艺术基金“新时代中国影像创作理论与评论人才培训”（项目编号 : 2024-A-05-096-608）阶段性成果。

注释：

（1）（10）《〈749局〉宁波路演：解密科幻巨制背后，主创团队诚挚对话热议》，https://m.sohu.com/a/814000509_121956424，2024年10月10日访问。

（2）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163页。

（3）参见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文化自觉/1617218?fr=ge_ala，2024年10月15日访问。

（4）《陆川为何执导〈749局〉：每个民族都值得拥有自己的超级英雄》，https://m.sohu.com/a/815295122_121924583，2024年10月15日访问。

（5）同（2），第162页。

（6）张学昕《中国当代小说八论》，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141页。

（7）[俄]巴赫金《巴赫金集》，张杰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页。

（8）《电影〈749局〉来蓉路演，陆川：飞翔一直是我的梦想》，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11810059119031405&wfr=spider&for=pc&searchword=，2024年10月10日访问。

（9）《〈阿凡达〉公映的那些日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0359775791931046&wfr=spider&for=pc&searchword=，2024年10月10日访问。

（11）《第六届中国电影新力量论坛长春举行（含全部嘉宾发言和对谈摘要）》，《中国电影报》2023年8月29日。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xMjI0OTc2OQ==&mid=2247535676&idx=1&sn=daf9e12d4142cf08c6f9e53d2e5332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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