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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段时间,写作之余,重读沈从文的相关篇什,兼延伸阅读到沈先生当年的长官和恩师陈渠珍,买下陈著《艽野尘梦》一书,像小儿吃糖,每天省了又省,不敢多读,生怕几天读完,没有指望。
艽读求音,艽野是荒野的意思。
陈渠珍于1909年8月31日进西藏抗英平乱,为援藏军队一标三营督队官,后升任管带(营长)。入藏后,先后参加恩达、江达、工布、波密等地的平叛战役,英勇善战,战绩斐然。
辛亥革命的浩大声势传到西藏,川军内部发生派别斗争,昔日官长随时可能成为“哥老会”派系军人的枪下鬼,陈渠珍不愿这样冤死于边疆,下定决心逃离是非之地,带着藏妻西原,以及113名湖湘子弟,取道青海东归。
这支小小的东归军队误入羌塘草原,进入无人区,断粮5个月,断火两个月,一路猎食动物,甚至烤食战友残肢,茹毛饮血,活着到达青海西宁的,只剩7人。从西宁到长安,虽说还有近千公里,但沿途毕竟可以补给,7人全部安然到达西安,时在1912年10月1日。
有朋友问,陈渠珍一行,为何不走川藏线回到成都?回答是:路被清军切断,这115人的队伍,极有可能被全部围歼。
放下陈渠珍抗英平叛的事迹不表,我的关注点在他们7月断粮的艰苦旅程。所以,我把这本“人奇、事奇、文奇”的奇书收窄概定为“生命临界处的人性记录读本”,即把人放在濒临死亡的险境,让我们既可以看到人性的熠熠闪光,也可以看到人性扭曲至邪恶残忍不如禽兽。前者,以藏女西原为代表,后者,以战士谢海舞为代表。
感谢陈渠珍先生把这一路的故事如实记录下来,让我们广大读者穿越进当时的大漠荒原,冰天雪地,以第三者的视角,感受人间大爱,审视绝境之下,我们可能重复的肮脏,从而净化我们的灵魂,在生死抉择面前,如何选择做一个大写的人。
所有读者,对于藏女西原的大爱,无不崇敬。所以大量书评,都把《艽野尘梦》里的这份爱情,奉为至宝。我也是,但我不完全是。我是把这本书当作绝境之下的人性实验记录读本来读的,这也是专家认定该书“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的理由,陈渠珍担当得起。
藏女西原,认识陈渠珍时,年仅16岁,貌中姿,然矫健敏捷,马上功夫极好。西原叔叔加瓜彭措为贡觉地方营官,与陈渠珍相熟,邀他到家里看儿女辈跳锅庄及马上表演,认识了西原。叔叔加瓜彭措做媒,让陈渠珍与西原结为秦晋,从此,小陈渠珍10岁的西原,便成为陈渠珍的保护神,以至陈渠珍对儿女感慨:“没有你们的西原妈妈,就没有我的今天。”
东归途中,双双枕戈待旦!
战斗中,西原这样:
“有石坎,高丈许,西原先余纵身跳下,以手接余,余随之下。而对山枪声忽起,向石坎猛射,弹落如雨。继余而下者,死伤七人。”
这一役,本来安排营官张鸿升策应支援,可是久等不至。西原一年轻女子,看破人世奸诈,对陈渠珍说,他要来早来了,我们在这里死守等候,如果天明后,番兵知我虚实,岂不全军覆灭?部队听西原建议,赶紧撤回,第二天见到张鸿升,他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昨已天黑,不敢轻进”。他说得轻巧,陈渠珍可是死伤50余人啊,人性的险恶,在这里可见一斑。
在东归途中,西原这样:
“断食已两日矣,饥甚,所储干肉,仅余一小块,啖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则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所逃死耶?’余亦泣下。”
长安寄居,西原患天花,临终前这样:
“至夜漏四下,西原呼余醒,哽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幸勿以我为念。’言讫,长吁者再,遂一瞑不视。”
都到西安了,这位藏女忽然与世长辞,实在让人唏嘘。这位死时年仅19岁的藏地女子,一直视死如归,其大爱感天动地。
还有那位董禹麓先生,在西安与陈渠珍不过萍水相逢。当陈渠珍囊中空无一物无法安葬西原的时候,董先生拿出文银37两接济,让西原有了厝骨之地。而这37两银子,“禹麓实一文不名,兹有所赠者,乃其族弟某贩羊寄存之物也”。人情温煦,感人至深。好在陈渠珍日后发迹当上了湘西王,才有一还借资的可能,倘从此落寞,这37两银子债务便砸在了董禹麓自己手上,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读书中,人性扭曲数片段,是我们平民承平时日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
随行中有一番娃,平叛中,他的父亲被清军剿灭,陈渠珍收养遗孤,东归时也带上。粮食断绝数日,有人打起了番娃的主意,陈渠珍说,如果杀了这个孩子能够救众人,我不反对。但看这娃,形销骨立,每人难分一杯羹,于我无补,何必伤及同伴?于是,这个孩子保住了一条小命,后跟了寺中喇嘛后逃走,陈渠珍知道后说,也是不错的归宿。
7个喇嘛队伍骑骆驼与陈渠珍路遇于羌塘无人区,人家馈赠食物,提供幕庐保暖,还送骆驼两峰,大恩大德。然而,一个叫谢海舞的兵士,与陈渠珍商量杀喇嘛夺财物以自救,陈渠珍坚决反对。而后,他们几个仍然实施了这个丧尽天良的计划,7个喇嘛死一个,伤两个,其余4人,骑骆驼快步逃亡,丢下陈渠珍一队人马,死的死,伤的伤,最要命的是,从此又没人引导他们走出冰雪荒原了。
书中这一部分,写得惊心动魄,最为拷问人性:
“濒行,伤兵四人,其一伤稍轻,扶杖而行,余二人已奄奄垂毙。独谢海舞宛转地上,号泣曰:“众弃我去,忍令就死耶?”余等行不顾……时众亦恶其祸首,咸揶揄之曰:‘君稍待,即有乘骑来迎。’遂行。行数里,犹闻其号泣呼救声也。
谢海舞被喇嘛射伤,自作自受。哀号求救,“余等行不顾”,也无法顾,冰雪荒原中,伤兵大抵只是这样的下场,何况他自沽其祸。军行数里,还可以听到号泣呼救声,让所有读者五味杂陈。
吃同伴死尸的事情,也就发生在这个前后,恕不赘述,只是感觉,这大约是险境下,人性每每这样扭曲,无法评价。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牢兰海里的一件诡异失踪事件。虽有定性墓碑,但后来坊间众说纷纭,说是这位领队外出寻泉时,背后挨了战友冷枪,与陈渠珍们在雪域荒原部分人人性扭曲一样一样:你坚持寻泉,虚无无望,11人生命,危在旦夕,撤离牢兰海的最快捷办法,就是击杀领队……
但愿这些传说只是传说。
1913年,陈在担任中校参谋期间,就曾写下专著《军人良心论》。他在专著中,对于军人和土匪,做了精辟区分:“有良心的人拿枪叫军人,没良心的人拿枪叫土匪。”这又回答了东归路上,陈渠珍们亲历的种种。
西原死后26年,陈渠珍居住长沙“寥天一庐”,费时两个月,写出这本奇书。捧读之时,书中犹作金声、哀声、感叹声,字里行间,尽是瀚海阑干、愁云惨淡,也有温语深情,响彻古今。
据陈渠珍在书中介绍,西原死后十年,西安挚友董禹麓先生带着西原遗骨,来到湖南保靖,此时陈渠珍任湘西巡防军统领,移驻保靖,设统领部,人称湘西王。1926年,西原归葬于“凤凰县陈氏之阡”,同葬的还有陈渠珍的另一位名叫龙琼林的小妾,龙难产而死,时年17岁。
陈渠珍迎娶了众多妻妾,可一生只爱藏女西原,这跟他们俩出生入死相濡以沫大有关系。所以,他的5个女儿,个个名字中嵌一“元(原)”字,嘱咐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西原妈妈。这就可以解释,如今陈渠珍与西原的合葬墓,为何只有西原与其共长眠。据说是黄永玉的主意:陈爱西原至深,那就与西原合葬。然后,在陈墓外面雕塑西原抚哭形象:藏胞飘逸,项珠灿然,神情悲痛,沱江河为之久久呜咽。
《艽野尘梦》,湖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2月第一版,2022年第3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