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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话
本文除名字是化名,所述内容全是真的。有一个成语叫恍如隔世,我文章所讲的故事,不是恍如,而是真的隔世了。这样的文章,对于部分读者说来,感觉陌生,一陌生,就对我提出质疑,解释起来实在没有时间。比如我回忆学生时代听过中央好多绝密文件,那是9.13事件之后,读文件的人放下文件传达一句:“飞机两边有两个80厘米的洞”,接着再读文件。便有少数人不信:你还听绝密文件?飞机上还有洞?吹牛吧。他们哪知道那个时代事发突然,只能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安定社会。今天文章,如果还有人不信,我只能说,你真的不了解那个时代。
他瘦小,生于1954年春夏之交。吃了4年饱饭,到1958年下半年,开始没吃的了,当时叫“过粮食关”,后来称1959-1962三年,为“自然灾害”时期。长身体的时候没有吃的,所以他就瘦小,后来一生也没胖过。同伴戏称他“自然灾害”。
“自然灾害”的中学时代,在1969年春到1972年冬,历时4年,属文革中期。
为何只读4年?那时有一位导师,对于学校教育,很不满意,说是自新政以降,到1966年,共17年,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了学校。于是下指示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允许读4年中学,还算好的,1966年到1969年春,大中小学全部停止上课,曰“停课闹革命。”闹什么革命呢?在社会上夺资产阶级当权派的权,在学校里,夺校长书记的权。即便普通老师,也被分别划定为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学生可以随时用旧报纸写了粗重的墨字,刷上稀稀的浆糊,贴往教室墙上或者老师后背。
图为停课闹革命中的大串联
“自然灾害”读完了6年级,正常年代应该是考初中了,可是,初中高中生都在前面原地踏步,小学6年级学生便继续读小学,叫七年级。别看现在七年级八年级九年级很平常,可是那时却没听说过七年级。“自然灾害”大约在1967年冬季毕业,毕业证上写着小学七年级毕业。
小学毕业一年多,他只能为生产队看鸡,行走在塘埂,手持短瘦竹竿,上系极细丝线,线头系一口鱼钩,穿上蚯蚓,甩向水塘,立马拉起,可能有白条一尾,蹦跳于空中,然后收入巴篓,到中午可能有一小碗,佐以糙米稀饭,是为美味。
看鸡,就是不让社员的鸡鸭下到稻田里吃稻子。那时全国农业,是要学大寨的。大寨是远在山西省昔阳县一个大队,在七沟八梁一道坡里开山炸石,修大寨田,这经验推广到全国,所以全国都日夜开山炸石,以粮为纲。
“自然灾害”看鸡的那年,农民家的鸡还是散养的,不然怎么会让“自然灾害”看鸡?后来管得严了,农家每户只让养3只鸡,且囿之以笼,彻底杜绝私鸡吃公粮的现象,做到颗粒归生产队的仓库。
笼养的鸡要投食,那时人都吃不饱,哪来的饲料?有少数家庭悄悄把鸡放出,让它们吃点野草小虫,生产大队为了治理这种乱象,就成立了“打办队”。它的全称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应该是打击资产阶级办公队,现在到网上也搜不出这个词条。打办队由三五青年组成,由各生产队抽调,或者游手好闲之辈,或者心狠手辣之人,人扛一棒,到各生产队巡逻,遇到散养鸡,持棒追打,猎物可以扛回私自处理。
最近认识一位大学教授,他当年下放农村,有一段时间专司打鸡职务。他说这段时间是他待遇最好的时候,因为打死的鸡,可以带回知青点改善生活。印证了湖北农村都有打鸡的政策,不过,这位老兄说的政策,与“自然灾害”家乡不同,那里每家可以笼养5只鸡。
到1968年底,造反夺权搞过了,大串联也搞过了,上级要求恢复学校教育。前几年毕业小学生,都在农村实现了小农民的定位,他们忘记了还要读初中。况读书无用,在底层百姓心中,已然成为既定事实,文化大革命除了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第二拨挨整的就是知识分子。
既然上级通知,那就得执行。打砸抢的年代,叫停课闹革命,现在恢复学校教育,叫复课闹革命。复课不是简单复课,而是上升到闹革命的高度,没有谁敢怠慢。于是,大队在小学基础上,开办初中,这所学校就叫“戴帽小学”,那顶帽子,当然是初中。
如果大队发一纸通知,说前几年小学毕业学生,全部报名读初中,断无几人报名。于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陈良华,便担负起游说各年级小学毕业生上初中的任务。
某天晚上,陈书记来到“自然灾害”家中。油灯如豆,堂屋昏暗,陈书记坐下,说明来意,要求“自然灾害”过几天就到学校报到。
他不去。读书有什么用?那些专家教授学富五车,还不是下放各地劳动改造?不过,他没说,他不敢顶撞书记。
陈书记见他不愿,便与他打了一个赌。“你能说出《毛泽东选集》单行本第17页是什么内容,你就可以不去读初中。”
他以为书记会出一点常识性题目,以书记那个苦大仇深的雇农水平出题,十有八九是可以回答得出来的。他没有料到陈书记会出这个题目,傻眼了。陈书记给出了答案,那一页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愿赌服输,过了几天,他去大队小学报名了,成为一名初中生。
在他印象中,陈良华书记是一个好人。书记年轻时家贫,靠帮工为生。新政之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划为雇农成分,他本人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配合正书记做一些力所能及队务工作,比如黑夜里到各村动员小学毕业生上学,以后又名义上抓大队教育。
陈书记患鸡毛眼,一到傍晚,眼前一片漆黑,他晚上到各村游说,应该有个向导,这个实在不记得。不管有没有人牵引,总之,陈书记是用心的,吃苦的。
大队小学设在一个破旧的官厅,那官厅的主人叫王正起,1853年从军,官至山东总兵,诰赐“振威将军”,从一品。他在退休前,回家修建了这个官厅,以供安度晚年。
如果他不是亲自捉拿了安德海,那么,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在全国所在多有,他是不会这么有名气的。
1869年秋,慈禧宠爱的大内总管安德海,奉旨去江南地区采购龙袍,船队沿京杭大运河一路走去,八面威风。船上挂着“奉旨钦差,采办龙袍”的大旗,这阵势,惊动了朝野。
安德海在慈禧那里得宠,在同治皇帝的心里,早已起了杀心,只是时机未到。听到安德海潜出京城,暗下一道御旨,捉拿安德海,严厉处置。
山东巡抚丁宝桢令一介武夫王正起亲办这件事,王正起带领一队人马,追至泰安,干净利索完成了任务。人交到丁宝祯手上,递解济南,关押于历城监狱,时在1869年8月7日。
清廷祖制,太监不许私自走出京城。安德海恃宠,出城前并未领取官方文书,到地方无法勘合,属于违制行为,丁宝桢当然有理由对其就地正法,何况是皇帝暗中授意。
安德海7天之后伏法,暴尸3日。王正起因而成为网红。
那官厅不知王正起住过没有。民国年间部分拆除,到“自然灾害”读小学时,官厅还有13间可以做教室的水磨石地板房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自然灾害”读初中时,官厅早被拆除,换下一切梁柱木料,代之以石墙玄瓦劣质建筑。
“自然灾害”读书的教室,在最西一间。
桌椅全是自带,因而参差。学生水平也是参差的,从1966年小学毕业生到1968年小学毕业生,三级学生共读初中一年级。部分家庭,甚至无桌椅可带,便有一张八仙桌抬来教室,估计是这官厅的遗留旧物。初中所开课程为语文、数学、英语、体育。还有什么课,不记得了。八仙桌三面坐人,坐两边的学生,得扭转了脖子看黑板,因而坐相各异。这就为他们在课堂上肆无忌惮提供了前提条件。
读完一年即转入公社中学,其时称长堰中学。
离开大队戴帽小学时,那张八仙桌被“自然灾害”他们拆了。
到长堰中学读初中二年级,按学生来源分为不同班级,“自然灾害”所在的班级,学生来自三个大队:新民大队、新旗大队、新华大队。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年纪40岁左右,面目清癯,瘦高身段,精明沉稳,一身书卷气。
“自然灾害”一生不忘的是,自他踏进公社中学那一刻起,他就成为“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当然成员。所谓学习班,别看那么长名称,其实就是“整风”二字,谁叫“自然灾害”他们在初中一年级时目无师长,整天闹腾的!
学习班时长一个星期,除上课之外,其余时间全用来“学习”。学习班结束的标志,不是时间长短,而是学习班4人,每人写一份检讨,深刻认识自己错误,站上讲台,在全班宣读检讨书,全体学生讨论是否可以通过。
感谢所有同学,4个人全部通过了检讨,学习班结束。
之后,“自然灾害”与班主任老师成为关系最好的师生之一。“自然灾害”佩服老师满腹学识,老师觉得这“自然灾害”数学成绩优异,尤其是教材之外,“自然灾害”可以提问许多文革前的数学和几何问题,那是被精减的教材中没有的内容。
之后两年,“自然灾害”一直是数学课代表。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的教材,果真是精减,都是薄薄的一本,知识之间并不连贯,真是难为了老师们。那时没有物理和化学课,这两门课改称《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前者讲电流转子啥的,简称“工基”;后者讲化学元素周期表,大部分时间讲化肥生产,简称“农基”。
农村中学的学生结构是,大部分农村学生,部分城镇学生。城镇学生称“工商联”学生,吃国家供应粮。男生多平易,女生则由农村学生赋予了高不可攀气质。所以,所有农村男生,对于工商联女生,从无接近奢望。即便农村男女学生间,爱慕倒不乏,这是本能,谈情说爱则少有,这是理智。因为学校是坚决反对学生间谈恋爱的。
如果真的是双双下定决心扎根农村当一辈子农民,由爱慕到恋爱到结为秦晋之好,也未尝不可,挨点批评也值。问题是,人人都想在无希望之中追慕希望:可能恢复高考,可能顶工人父亲职务进城,或者,当兵改变人生。有这么多虚无希望在,保持政治上的清白,才能在希望真的到来时,满足政府所给出的条件,改变自己命运。
不让谈恋爱,数年之后,排里居然有两三对男女同学结为夫妻,且跨越了农村男生与商品粮女生之间鸿沟。原因当然是男生通过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农民地位。
1973年,国家尝试在推荐大学生基础上,给予适当考试,这大约是前几届推荐学生不经考试入校,老师没法教学。这一考试,便出了一位白卷英雄张铁生,他在试卷上写道:自己是生产队长,没时间复习,这样考试极不公平。
这事反映到了最高层,于是把他当白卷英雄,业已完成的考试推倒重来,恢复推荐上大学。同时大肆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矛盾所指,是当时抓教育的首辅先生,难怪1972年底恢复高考的风传风过无形。这位首辅先生从这年起,一直被批判到他以70几斤的体重与世长辞,逝世后没多久,皇城民众自发悼念他,掀起巨大狂潮。
“自然灾害”当过一阵子体育委员,政绩斐然。那应该是语文老师当了班主任之后。
那时的班级不叫班级,叫排,年级则叫连,都是军队编制。排里选干部,54名学生,“自然灾害”得了53票,离全票差一,是他自己没投自己。这个票数大约是可以当排长的,结果,由于“自然灾害”望之不似排长,近之不觉堂正,还有点瞧不起师长的硬伤,于是,“自然灾害”被任命为体育委员。
“自然灾害”当体育委员这事本来就有点滑稽,不过,上任之后,他还弄出了一点动静。排里男生人手一支木枪,女生人手一把大刀,参加学校表演时,赤脚持枪的男生不少,但不减阳刚之气。女同学则有不爱红妆爱武装的一股豪气,这回,得学校好评。
“自然灾害”记得,1958年大办钢铁之后,特别是农业学大寨之后,农村山岭,全为童山,哪家能找一块做枪做刀木板,那就有点殷富味道。曾经尝试过夜里盗墓,用棺材板子做枪做刀,毕竟夜间不能举火,加上都是文弱书生,也没力气,这事终究没有办成。
七拼八凑,终于人手一把刀枪,这得感谢班主任老师,他在读大学之前,做过木匠。
“自然灾害”还在学校运动会上,把手榴弹扔出49米距离,获得高中组手榴弹成绩第一,为排里争了一点小光,坐稳了他体育委员的宝座。
1973年元月,“自然灾害”们毕业了。毕业典礼在公社礼堂隆重举行,各大队派来一位书记或者副书记,接本大队学生回家。从此之后,有一段时间,这些学生被称为“回乡知识青年”,好与下乡知识青年相对应。因为回乡知识青年就是地道农民,他们本人不承认这个称号,社会也觉得这个称号没有实际用处,不两年,这个称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小学毕业后没中学可读一样,“自然灾难”们毕业后5年才恢复高考。无论就知识的存量和实用性哪方面说,都远远落后于后面的高中毕业生,他们被社会彻底淘汰,少部分同学通过部分途径获得了进阶社会的机会,大部分一辈子成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