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楼阁历来是唐诗的歌咏对象,小时候课本里有李白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觉得写得太好了,二十个常用汉字,组合得如此奇妙,写楼之高耸手法无以伦比,后世诗人只能揣摩其妙,无从超越。后来知道,李白这首诗又名《上楼诗》,据说所上之楼是出蜀时途经的四川绵阳越王楼。再后来又知道,杜甫也登过此楼并写下《越王楼歌》:“绵州州府何磊落,显庆年间越王作。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明月。君王旧迹今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杜甫写下这首诗时,越王楼才建起数十年,诗的尾联是无意中写给千秋万代后的我辈体会的。
有一年我登越王楼,看到历代大诗人的题咏不可胜数,越王楼也被称为“天下诗文第一楼”,有“一座越王楼,半部文学史”之说。我在越王楼的题刻前倘佯,一首不落认真拜读,有明代诗人袁汝萃的《越王楼》诗,读到“越王城郭空尘土,杜甫文章自古今”一联,瞬间想到大明湖历下亭的楹联“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在济南历史上,这不也是“自古今”的杜甫文章吗?“济南名士多”,是泉城的亘古名片,光彩四射,永不褪色。“名士多”一语也成为济南的专指,其他城市即使可以数出更多的名士,似乎也不敢抢济南的风头。济南应该感谢杜甫,感谢他在宴游酬唱时偶然写下的应景佳对,成为济南文化特色的千古定格,烙成济南在地域和城市比较中的鲜明印记,为后世传诵,替济南扬名。
“杜甫文章自古今”可以理解为杜甫的“史诗”组成的以诗写史的“诗史”,自古至今为人称道,也可以理解为“君王遗迹今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一句所发感慨,这种感慨统括“千秋万古”,既统前古,又括后世。时间和历史不断演进,诗人所括“后世”是与前古一样被分隔成不同时段的“未来”,这种“未来”时段接连到来,融成千秋万古。“济南名士多”一句,就是对济南千秋万古多名士的统括。
杜甫一生游历的地方遍及黄河、长江两大流域,所到之处留下诸多佳作,最早的诗篇就写在山东,早期的佳篇也是歌咏山东的。第一次到山东,杜甫在兖州写下《望岳》,是《全唐诗》杜甫卷的首篇,其中“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一句尤其为山东人称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更是登临泰山极顶者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名句。第二次到山东,首先来到济南,又写下这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重情厚义的山东人,特别是济南人感恩杜甫,亦是理所当然。
唐玄宗天宝四载(公元745年),杜甫的好友李之芳从京城长安的尚书省驾部员外郎出为齐州司马,在历下古城的鹊山湖边新建一亭,邀请时任北海太守的从祖李邕来赏,同时请了杜甫,可能是因为杜甫少时在洛阳就受李邕赏识而一并相邀。李之芳先在驿亭里设宴招待,有济南名士相陪。杜甫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题下自注“时邑人蹇处士等在座”。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诗意是,北海太守李邕的车仗到驻齐州,下车由北渚乘船经清河而来。燕集的亭驿在齐鲁大地最古老,济水之南名士辈出。云起远山令人诗兴大发,美人陪坐更应对酒而歌。周围修竹遮荫感受不到暑热,水流交汇,碧波涌动,景色蕴含自然的真意,让人十分惬感。美好的聚会时间总是奈何落过得太快,落日将尽,无法久留。人生天地间,无论贫富贵贱都要为外物驱使,难以再有机会陪李太守在这样景美人好的地方酬唱。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注说:“起四叙事,中四写宴,末四惜别。首言李之来,次言到此处,三点历下亭,四兼坐中客。‘发兴’则酒杯动矣,‘当歌’则酒兴豪矣。而竹色波光,清凉交映,襟期正复洒然。‘蕴真’二字,无所不包。其人、其地、其事、其景,皆是蕴含真趣者,是以临分逆计,重徘徊焉。”杜甫这首诗言辞谦逊,照应周到,对北海太守李邕敬重,对当地蹇处士顾及,有洒宴欢歌,有周边美景,最后是对得从李邕此行的珍视。
杜甫对这次历下宴集十分珍视,晚年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有更为详细的记述:
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键捷欻不闭。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
杜甫少时在洛阳氷见过李邕,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所说的“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这首杜甫在长安求官的干谒诗作,其中的自我夸饰是通行说辞。李邕与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交好,杜甫也是少有诗才,《壮游》诗云“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进雕赋表》亦说“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可惜杜甫七岁咏凤凰的诗没流传下来,不然与七岁咏鹅的骆宾王有得一比。李邕在洛阳时可能听杜审言说杜甫七岁情状,愿意见一见少时的杜甫。把一次长辈见少年的事说成“李邕求识面”,从干谒需要的角度看,情在可原,不是杜甫不谦虚,确是自信满满。李邕亦是少年即有大才,在长安为官时士人争相结纳。《新唐书·李邕传》说:“始,邕蚤有名,重义爱士,久斥外,不与士大夫接。既入朝,人间传其眉目瑰异,至阡陌聚观,后生望风内谒,门巷填隘。中人临问,索所为文章,且进上。以谗媢不得留,出为汲郡、北海太守。”连李白都曾谋求李邕推荐,但没有达成,写出“宣你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少年”的怨言。士人争相拜谒、“门巷填隘”的李邕,主动要见小字辈,确是杜甫的骄傲。
杜甫与李邕在李之芳的邀请下在济南再次见面,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从洛阳之别,一直谈到杜甫祖父辈的文坛名家,杜审言与李峤、崔融、苏味道齐名,被称为初唐文坛的“文章四友”。李邕盛赞盈川令杨炯,服其雄健,认为李峤文辞过于华丽。宰相张说则不入李邕法眼,因二人早有过节。李邕对杜审言的诗则赞为“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这番宴饮论文持续到“朝阴改轩砌”,就是杜甫说的“落日将如何”,令杜甫终生难忘。
可能是第二天,或者是前一天,杜甫陪同李邕游赏李之芳所建新亭,这才是二人被邀的主题。李邕作《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诗:“吾宗固神秀,体物写谋长。形制开古迹,曾冰延乐方。太山雄地理,巨壑眇云庄。高兴泊陈浩然本作洎烦促,永怀清典常。含弘知四大,出入见三光。负郭喜粳稻,安时歌吉祥。”题下自注:“亭对鹊湖。时李之芳自尚书郎出齐州,制此亭”。杜甫写下《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的和作:“新亭结构罢,隐见清湖阴。迹籍台观旧,气溟海岳深。圆荷想自昔,遗堞感至今。芳宴此时俱,哀弦千古心。主称寿尊客,筵秩宴北林。不阻蓬筚兴,得兼《梁甫吟》。”
与李邕在济南宴会之后,杜甫还独自到了临邑县,看望任主簿的弟弟杜颖。在那里的山湖亭,杜甫有诗《暂如临邑至㟙山湖亭奉怀李员外率尔成兴》:“野亭逼湖水,歇马高林间。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暂游阻词伯,却望怀青关。霭霭生云雾,唯应促驾还。”诗中的“词伯”即李之芳,“暂游阻词伯,却望怀青关”,说明李之芳并未同去,可能随李邕去了青州,“青关”即指青州南的穆陵关。诗题中“奉李员外”,也同样表明李之芳未去临邑。
临邑当时是齐州的属县,杜甫到了齐州,当然要去看望弟弟。杜甫兄弟五人,杜颖直到安史之乱后,一直在齐州所属的临邑县和平阴县。杜甫在成都筑草堂而居时,杜颖还冒战乱辗转赴成都看望过杜甫。安史之乱中兄弟之间天各一方,杜甫写下多首以忆舍弟、得舍弟消息为题的诗,其中互相牵挂的亲情甚为感人,我将另文表述。
李邕、杜甫燕集的“历下亭”,却不是现今大明湖上的历下亭。虽然杜甫诗题中有“历下亭”之名,当时济南的湖面虽大,还没有一亭名之为“历下亭”。他们宴会雅集的古亭驿,应是郦道元《水经注》所说的“客亭”。《水经注》云:“泺水出历县故城西南……其水北为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面侧湖,此水便成浄池也。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极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胜,物我无违矣。”所略文字乃记述趵突泉之语,郦道元所言“客亭”是驿亭,旅舍之意,其位置靠近大明寺,而大明寺位于现今大明湖的西侧。《大清一统志·济南府·古迹》明确说“历下亭在今历城县大明湖西,即古客亭。”也就是说泺水北流汇成大明湖,大明湖之西有大明寺,大明寺北也有一片湖水,亭驿应在大明湖西、五龙潭北一带。杜甫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说的“伊昔临淄亭”,也指宴集所在的亭驿,因为天宝元年改齐州为临淄郡,天宝五载十月又更名济南郡,宴集在天宝五年的夏天,杜甫后回忆中用当年所更地名,也属用心之至。
今天的历下亭并不在“大明湖西”,而是位于大明湖的湖心岛上。此亭乃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重建,是一座红漆廊柱、攒尖重檐的八角亭,建时就无“客亭”的功能。红底金字的“历下亭”匾额由乾隆皇帝手书,门额两侧楹联“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为清代书法家何绍基书写。历下亭近旁同时有名士轩,此轩初为宋代曾巩任齐州知州时所建,原址在湖之南岸的州衙,也被迁建到现处。名士轩也楹联:“杨柳春风万方极乐,芙蕖秋月一片大明”,乃郭沫若先生1959年撰写。
乾隆所书“历下亭”即来源于杜甫的诗名《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自此济南有了名实相符的历下亭。历下亭源于杜甫,源于他在济南写下的这首著名诗章,让“济南名士多”贯连古今,惠及当下,历下亭与“济南名士多”这一城市名片一起成为济南的文化地标。济南与杜甫还有诸多渊源,杜甫五兄弟中的杜颖、杜丰,安史之乱中曾流落避难在济南属县,杜甫还写有想念、牵挂他们的诗篇。成都有杜甫草堂,近年在作家阿来的倡导下,经常开堂讲杜诗,成为成都的一场诗歌盛事,为成都人称道,让外地羡慕。作为诗城的济南,像成都一样深挖与杜甫的历史关联和诗歌脉动,让“济南名士多”的诗歌底蕴更加彰显,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