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最具盛名的诗人莫过李白,作为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首屈一指的标志性人物,李白享誉中外。自古是诗城的济南,与李白不能没有关系。李白一生遍游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寓家东鲁二十三年之久,当然不会错过近若呎尺的济南。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在洛阳遇到杜甫,开启大唐诗歌史上“双矅同晖”的时段,二人沿黄河顺流而下,一路向东,同游嵩山,到宋州时又遇到高適,高適与杜甫早就相识于山东汶上县,三人组成旅游天团,一路高歌,在梁州“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宋州当垆论酒,射猎孟渚,登宓子贱琴台,与曾同李白共隐竹溪的县令陶沔诗酒唱和,在单县留下“四君子”的美谈,杜甫返回洛阳,高適南游,李白受陈留采访大使的从祖李彦允介绍,先到德州安陵访道士盖寰并接受真箓,再到济南受高如贵道士传道箓。
在济南,李白写下《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
其一
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
此行殊访戴,自可缓归桡。
其二
湖阔数千里,湖光摇碧山。
湖西正有月,独送李膺还。
其三
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
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
李白所陪从祖不可考,有人认为是李邕,从而推定李白也参加了历下的宴集,这一推断缺乏证据。杜甫在后来的回忆此次宴集的《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没有提及李白,李白同期的诗歌也没有言及李邕和杜甫,况且李白更年轻时曾谒求李邕推荐,但李邕认为李白过于张扬,没有满足其愿望,李白还写下“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少年”的怨言。如果说李白陪同的是从祖李彦允,但李彦允并非济南太守,所以不能确定李白诗题中的从祖济南太守乃何许人。此外,此诗题目似乎应为《陪从祖太守泛济南鹊山湖》或《济南陪从祖太守泛鹊山湖》。无论李白陪何人泛舟,三首诗都写尽大明湖的前身鹊山湖水光山色交相辉映的美景,在众多描绘唐时济南山水佳作中的上品,严羽《沦浪诗话》说:“只此湖山耳。此三绝说得或近或远,盘回不穷,可为即事尽变矣。”
李白在济南还登上华不注山,就是现今济南城区东北的小华山,后来回忆此次登华不注山,写下《古风》五十九首其十八:
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
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
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
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
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
清代沈寅、朱昆所辑《李诗直解》说:“此游仙之诗。因人世之易悬尽,叹人之不得闲也。我昔日游齐,登华不注山,一何秀丽如芙蓉也。所遇古仙,知是赤松子矣;彼以白鹿借我,自挟两青龙凌倒景,我故欣然愿从远游矣。”严羽评点此诗说,“‘峻秀’为山写照,‘萧飒’为仙传神,山始灵,仙始活耳。
李白在济南的一件大事是接受道箓,成为入籍道士。对信奉道教的李白而言,是生命历程中的大事。李白受道箓、入道籍的地方就在齐州紫极宫,紫极宫在大明湖的东北角,后来演变为现在的北极阁,时间在李白被赐金放还那年的十月。李白的族孙、曾任当涂县令的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天子知其不可为,乃赐金归之。遂就从祖陈留采访大使彦允,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将东归蓬莱,仍羽人驾丹丘耳。”追慕李白的山东人魏颢在《李翰林集序》里记述:“颢始名万,次名炎。万之日,不远命驾江东方访白,游天台,还广陵,见之。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籍。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副。”魏颢在更名之前叫魏万的时候,亲见过李白,李白写过《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两人是忘年交。魏万说李白“受道箓于齐”,亲见李白有道服“青绮冠帔”,可以确证李白在济南受道箓而正式入道籍的事实。
李白在紫极宫接高如贵天师授道箓后,宴送高天师回北海,写有《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一诗,题下有注“齐州”,也确证李白在济南正式入道籍。其诗曰:
道隐不可见,灵书藏洞天。
吾师四万劫,历世递相传。
别杖留青竹,行歌蹑紫烟。
离心无远近,长在玉京悬。
此诗句句用典,不如写鹊山湖景三首绝句易读,可能也是它不能广泛流传的原因吧。
首联意思是,大道深隐不可见,所可以见者寓于《灵书》,而《灵书》藏在洞天仙府。“道隐”源出《老子》“道隐无名。”《庄子·知北游》“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灵书”指道家的神秘典籍。《太平御览》记载的《后圣道君列记》说“刻以紫玉为简,青金为文,龟母按笔,真童拂筵,玉童结编,名之曰灵书。”“洞天”指神仙居处,道教有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之说。
颔联意思是,我的尊师高如贵天师所得道箓真传,已历四万劫。“四万劫”犹言四万世,借用佛教概念,佛教谓世界生成至毁灭之一周期为一劫。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重新再次开始,此一生一灭为一劫,包括“成”“往”“坏”“空”四个时期,称为“四劫”。
颈联意思是,传箓已毕,相别而归,如费长房之留青杖,行歌蹑紫烟而去。这是想象得道后的神异形迹。“别杖”用费长房典故,《后汉书·费长房传》说,长房从一仙翁入深山,辞归时,翁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杖投葛陂之中。”长房骑杖,须臾归家,以杖投陂,化为龙。“蹑紫烟”意指乘云烟而行。
尾联意思是,虽别而心不别,长在玉京高悬,无远近之殊。玉京,道家所谓天庭、天帝所居之所。《魏书释老志》:“道家之原,出于老子。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资万类。上处玉京,为神王之宗;下在紫微,为飞仙之主。”
这首写在大明湖紫极宫的诗,一向少被济南人注意。诗题叙述受道箓,是李白这位“谪仙人”的生命中的大事,这件大事发生在济南,理应得到济南人特别关注,是弘扬李白与济南渊源的重点,可为打造“诗城”形象增加厚重份量。
李白一生崇尚道教,能够得到翰林待诏职位,得以近距离接触唐玄宗,是因为身为女道士的唐玄宗妹妹玉真公主的引荐,而玉真公主乐于引荐,源于李白的道友司马承祯的推荐。所以,一心渴望在朝廷施展才学但半生蹉跎不得志的李白能够一朝得近君王,与他崇尚道教有莫大关系。
李白正式获得道士身份的标志,就是高如贵天师紫极宫为其授传“道箓”,这是李白的道士身份证。从此,李白就由“十五学神仙,仙游未曾歇”的道教爱好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道教徒,而且拥有一套道服“青绮冠帔”。李白说自己“学道三十春,自言羲和人。轩盖宛若梦,云松长相亲。”如果从十五岁学仙开始算起,在济南受道箓时李白四十四岁,学仙的时间正好是三十个年头,符合其“学道三十春”之说。所以,济南的传道授箓对李白而言极其重要。
传箓是一场庄重、盛大的道家法事,受者要经历七天七夜的身体煎熬。关于这场入道法事,李白在诗文里没有详记,研究李白的资深专家安旗先生在他所著《李白传》中有生动描述。虽然文字有些多,但不照录不足以完整陈说其事,所以照录如下:
“天宝三载十月,济南郡道教寺院紫极宫里连日传出洪亮的钟声,日夜不断的香烟烛火熏得院中树上的白鹤都搬家了。这里正在举行新道徒入教仪式。
“院中高约三尺的土坛上,四角挂着神幡,上面画着八卦。土坛周围牵着绳子,绳子上挂着纸钱。当中一个大神案,上面供着众神祇的牌位。特地从北海郡请来的高天师,正在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几十名信徒衣冠整洁,神气肃穆。每个人的手都反剪在背后,就像绑赴刑场的罪犯一样。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环绕着神坛不停地走动,口中念念有词,向神祇忏悔自己一生的罪过。他们这样已经过七天七夜了,除了在凌晨休息片刻,吃一点素食,喝一点清水以外,基本上是昼夜不息。好容易熬到七天上头,高天师重新登坛,大家又强打精神,走完最后一圈。然后齐集坛前,等候高天师给他们授“道箓”。
“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的李白,已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高天师喊他的名字,已几乎不能举步,幸好有两个小道士搀着他站到坛前的台阶上。高天师训示的“真言”,他已不能听清,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凡道士者,大道为父,神明为母,虚无为师,自然为友……慎言语,节饮食,勤修炼,戒嗜欲……炼尔冰雪之容,延尔金石之寿……’当他从高天师手里接过白绢朱文的“道箓”时,差一点晕倒在地。仍是两个小道士扶着他,并帮他把“道策”系在左肘上,这才算大功告成。
“当李白从三天三夜的昏睡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庆幸自己终于通过了七天七夜繁琐而又痛苦的仪式,正式成了道门弟子。他以为这一来,名隶紫府,品登仙箓,就可以了却尘缘,忘情世事,超然独立于成败得失之上,也就永远从忧愁痛苦中解放出来。”
高如贵尊师授李白道箓后,要返回北海,李白很虔诚地写下这诗,诗题即用“奉饯”二字,可见李白对高如贵十分虔诚和感激。诗题中用“奉”、“饯”二字,“饯”是宴请送别,用“奉”字表明十分尊重。在李白所有的诗中,用“奉饯”二字的只有两首,此首是其中之一。
李白虽然学道虔诚,对受道箓郑重其事,其后也曾“我居南楼著道书,幽帘清寂若仙居”“是日也,出车桐门,将驾于曹。仙药满囊,道书盈箧”,但李白毕竟忘却不了入世建功的执念,对长安建功仍然念兹在兹,回到东鲁后,写下“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还是期望“一朝攀龙去,蛙黾安在哉”,即使南游金陵,仍然慨叹“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入世建功的思想始终左右着李白,虽然入了道籍,终究忘却不了功名,并不甘心于“随赤松子游”。在济南受道箓后的第二年,杜甫与李白在东鲁相会,游东蒙,寻范十隐士,宴别石门,终日诗酒,“醉眠秋同被,携手日同行”。虽然杜甫年轻李白十二岁,对李白受了道箓、入了道籍却并没有放下功名思想的行状,看得透彻,写下了第一首给李白的诗《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从此之后,杜甫一直惦念李白,一共写下十二首怀想、牵挂、担心、哀叹李白的诗,凯切和关心之情,延贯至看到李白写下《临路歌》。
“未就丹砂愧葛洪”“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此言,正是对李白入了道籍却仍然执念入世建功并没有成为真道士作的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