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唐时代的开元、天宝年间,济南名为齐州,一度更名临淄郡、济南郡,又改回齐州。那时黄河在现今的德州、平原一带东流,齐州位于黄河之南,因之属河南道。齐州东毗青州,南邻兖州,西接郓州,北与德州隔黄河相望,下领九县,分别是历城、全节、章丘、亭山、临邑、临济、长清、丰齐、禹城。州理历城,因城正对历山,又别号历下。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十月到天宝四载(公元745)十月,十余月的时间里,盛唐诗人李白、杜甫、高适在宋州单父县即现在的菏泽市单县道别后,先后都到过齐州,写下诸多诗篇,给济南留下人文佳话。
天宝三载十月,李白从单父来到齐州,受其从祖陈留采访大使李彦允介绍,北海道士高如贵在齐州紫极宫为李白举行正式入道仪式并授道箓,获“青绮冠帔”一副,李白成为正式道徒,虔诚写下《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送别高天师,李白即回到寓家的瑕丘南陵,建丹炉、造酒楼,“高卧沙丘城”。
天宝四载夏,齐州司马李之芳在鹊山湖新建一亭,邀请北海太守李邕和杜甫分别自青州和洛阳来齐州,李邕和杜甫鹊山湖的驿亭相会,写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又盘桓数日,到临邑看望在那里任主簿的弟弟杜颖,小住一时后赶赴青州,继续与李邕交游。
此时,在郓州游历的高适接到李邕从济南发去的邀请,诚惶诚恐赶到济南,陪李邕和高平郑太守泛舟鹊山湖,感到自己一介布衣得到两位太守的赏识,写下“乃知缝掖贵,今日对诸侯”受宠若惊之语,随后陪李邕回到青州,射猎北海,宴会李宅,继续感受李邕“仍怜门下客,不作布衣看”的知遇之恩。此时杜甫也赶到青州,与高适会面,一同在李邕的治下交游。对李邕寄予巨大期望的高适,可能还有杜甫,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两年之后,李邕就因奸相李林甫的陷害,被杖杀在青州。没承李邕多少好感的李白,闻听李邕被害,愤然写下“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杜甫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写有“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哀赠竟萧条,恩波延揭厉”,以悼念李邕。而最受李邕青睐的高适,未见其就李邕被杀而写的诗作。这当然是后话了。
是年十月,杜甫和高适辞别李邕,离开青州。高适经东平、梁山返回宋州,杜甫赴兖州与李白相会,开启“双曜同晖”的第二次行程,结下更加浓厚的情谊,李白先后写下送别和思念杜甫的两首诗,其中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的感人诗句,而杜甫则在以后的流离中不断想起李白,先后写下十二首思念李白的诗句。因为杜诗多而李诗少的缘故,引发后人对李杜感情的“剀切”与“疏旷”之争。
李白、杜甫、高适是盛唐大诗人,三人同一时段到过的同一个地方,除汴州、宋州外,就是齐州。李白寓住兖州,杜甫家在洛阳,高适寄居宋中,三人汴、宋同游,有明迹可循。在齐州是否同游,无直接记载,考据后世多种版本的三人年谱和他们浩如繁佚的诗作,三人在济南未能会面,是可以确证的。三人在天宝三载、四载两个年头十余个月的时段里,都到过齐州,写下诸多诗篇,乃是事实。对他们在齐州写下的诗篇,我们不妨再次辑录:李白写有《古风》之十八“昔我游齐都”,《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杜甫写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高适写有《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同李太守北池泛舟宴高平郑太守》。
这些诗歌,是济南地方书写历史上的名篇、重篇,也是亮点,为济南历史文化增色添彩。特别是济南的标志性风景名胜大明湖,因为这些诗篇而更加引人入胜,“山水借文章以显,文章亦凭山水以传”,文、景互动,相得以彰,济南也突显李白、杜甫、高适的深刻印记。济南的风光特别是大明湖的美景,因为李、杜、高的关联书写,在后不读诗者心中更加持久和永恒。正如著名作家阿来在成都讲杜甫诗歌时所说:“一座城市,无论历史还是春光,只有经过书写和描绘,才能被人真正拥有,才能持久与永恒,不然都是稍纵即逝的过眼烟云。”文人特别是伟大文人的经典书写,经过历史洗炼,已经成为一处地方的文化组成部分,甚至揭示和决定这些地方的审美基调,融入当地文化基因。阿来还说,“文化是最深刻的记忆,真正有价值的记忆就不会被忘掉。”更进一步说,真正有价值的记忆不仅不会被遗忘,随着时间的陶磨会更加强化和凸显,根植到更多人的脑海里,成为地方文化认同的基础,成为文化沟通的“公式”乃至不必辩别的“公理”。
李白到济南,进行了一场暂时逃避的道教入籍仪式,但他终未能逃避,也不想逃避。“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李白一生的感慨,也是他“谪仙人”的宿命,但李白愈挫愈奋,永远天真浪漫的品格贯穿始终,他随口而出的天才般的诗句滋润着人们的心灵,也无限活跃着中国文字和语言,让汉语这一伟大语言在人类语海中灼灼其华,无可比肩。当永王李璘试图为一己之私,另立朝廷需要借助李白的影响,向他伸出脆弱的橄榄枝时,他高兴地以为抱住了一棵大树,从此可以缘木而上,像猿猱一样跳跃欢腾,无限接近他心中的月亮,殊不知那月亮只是水中的倒影,他的欢快反而加速了接近溺死命运的终点。这是人们为天真浪漫的李白安排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浪漫方式,因为人们太喜欢他了,不想让他的生命终结得庸若常人,因为他活着时是仙人,死后更是仙神,“诗仙”永驻人们心间,广远连传。
杜甫到济南,是陷入求仕舛途前最后一次畅意旅游,此后仕途的艰辛和生活的困厄一次次打击他,在与高适相反的路途中接近真实,接近底层,用他悲天悯人之心和如椽巨笔成就历史的另一种写法,他自己也以家、国两重诗史之功浸透汗青而被称为“诗圣”。
高适到济南,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谋求崛起,以为抱住了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树,从此可以借势而上,从阴翳中探出头颅,寻一缕阳光晒开自己皱了四十五年的眉头。却不料一场意外的阴霾狂风将大树摧折,他刚伸出的触须无奈只能继续在风中飘荡,无助地等待另一棵大树茁壮起来供他依附。有志者,事竞成,高适没有辜负自己,他走得更远,官阶更高,似乎将五十岁前的郁郁年华抢补回来。但仕途的成功并不能将高适带到相应的高度,他的大器晚成虽被称道,但他毕竟是“器”,与李白、杜甫遗馈后世的“君子”形象相比,孔子所言的“君子不器”将他们高下立判。
揭开重重尘封,往历史的细处探看,李白、杜甫、高适确是在同一时间段到过济南,也确是在这同一时间段里并没有身体同行。往事越千年,历史有时候不必细看,相识相近过的三人不必在济南相遇而行。千年以后,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他们在济南相遇过,他们互相错过的时间不过数月,在漫长的时间轴上那具体的数月会被紧缩成一点,他们的错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来过,相继来过,有诸多关联地相继来过,为济南留下诗歌佳话。他们的关联诗歌,将济南的地方书写推升到一个高点,注入的文化基因犹如趵突泉喷涌形成的氤氲,永久润蒸着济南的山山水水,滋养着济南人的心灵。有此足矣,后人不必为他们未身遇济南而纠结或遗憾不已,也不必想当然地笃定他们在济南同游以刻意为济南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