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六月到熙宁六年(公元1073)十月,曾巩在齐州任知州两年余时间,写下70余首诗作,其中写泉、写湖最多。其中,《趵突泉》诗曰:
一派遥从玉水分,暗来都洒历山尘。
滋荣冬茹温常早,润泽春茶味更真。
已觉路傍行似鉴,最怜沙际涌如轮。
曾成齐鲁封疆会,况托娥英诧世人。
题咏趵突泉的诗歌,《历代诗咏济南总汇》录有474首之多,曾巩此诗居第一位,盖因以“趵突”称之,始自曾巩。曾巩,字子固,江西南丰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曾巩知齐州的前后时间以及此前,文人雅士们还未对此泉有统一称呼,用名颇多,如娥英泉、槛泉、爆流泉、趵流泉、温泉、三股水等。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济水》甚至没有说及其名,“济水又东北,泺水入焉。水出历城县故城西南,泉源上奋,水涌若轮。《春秋·桓公十八年》,公会齐侯于泺是也。俗谓之为娥英水,以泉源有舜妃娥英庙故也。”郦道元只是说此泉是泺水之源,述其形状为“泉源上奋,水涌若轮”,而未陈泉名。但明确说泉旁有娥英庙,泺水又被俗称娥英水,后世称此泉为“娥英泉”可能因为娥英庙在其旁的缘故。
在唐代,此泉也未被特别注意,《元和郡县图志·齐州·历城县》对历城地理引用《述征记》记载为“自城以东,水弥漫数十里,南则迫山,实为险固也”,记述了华不注山、神通寺,未言及趵突泉。天宝年间,李白、杜甫、高适等游历济南,写下多首诗歌,关注大明湖、华不注、鹊山、北渚,也未涉及趵突泉,可能趵公安厅泉在湖水“南浦”,并不显赫。
与曾巩知齐州同一时期的青州知州赵抃,在诗文往来中称趵突泉为“槛泉”,写有《寄题刘诏寺丞槛泉亭》:“泉名从古冠齐丘,独占溪心涌不休。深似蜀都分海眼,势如吴分起潮头。连宵鼓浪摇明月,当暑迎风作素秋。亭上主人留我语,只将尘事指浮沤。”赵抃,字阅道,号知非子,是北宋衢州人。曾任知县、殿中侍御史等职,以弹劾不避权幸著称,人称“铁面御史”。赵抃是曾巩的挚友,这首《寄题刘诏寺丞槛泉亭》是赵抃自青州调任蜀州途经济南,曾巩陪同游览趵突泉时所作。因为赵抃是第二次去成都任职,这次再赴蜀地,想到成都的“海眼”,即有“深似蜀都分海眼”之句。那时趵突泉在刘诏的宅院之内,刘诏是历城县人,曾在朝廷任过寺丞之职,致仕后返乡居住,将趵突泉圈在自家宅院内,并在泉旁建亭,名之槛泉亭。
熙宁六年,苏辙在齐州任掌书记,写有《和孔教授武仲济南四咏》,其中《槛泉亭》一咏写道:“连山带郭走平川,伏涧潜流发涌泉。汹汹秋声明月夜,蓬蓬晓气欲晴天。谁家鹅鸭横波去,日暮牛羊饮道边。滓秽未能妨洁净,孤亭每到一依然。”诗题仍然用“槛泉”之名,
熙宁十年正月,苏轼在密州任满,赴东京途经济南,与好友知州李常等同访刘诏,在槛泉亭宴会赏梅。苏轼应刘诏之请,当众挥毫,题字作画。刘诏后将苏轼题写的字、画勒石,立于亭边。《济南金石志》所载“熙宁十年,东坡先生过济南,写枯木一枝于槛泉亭之壁”,,即指此事。后来金兵南下掳掠,槛泉亭湮灭,石刻辗转到禹城县文庙,因前来摩拓者太多,县吏将刻石坠入井中,碎为数块。此后虽被捞出复原,但苏轼题画已失其韵。苏轼知徐州时与李常相聚,言及趵突泉边偕游赏梅,写下《次韵李权择梅花》:“更忆槛泉亭,插花云髻重。萧然卧灊麓,愁听春禽哢。”再后来,苏轼再写给晏几道的书信《与几道宣义》中还有“每思槛泉之游,宛在目前。闻河决阳武,历下得无有曩日之患乎?”
可见,苏轼一直习惯性把趵突泉称为槛泉。
清代乾隆年间诗人王初桐在《济南竹枝词》写道:“东藩皂盖已飘零,尚有髯翁屐齒径,枯木至今磨灭尽,更无从问槛泉亭。”把苏轼在槛泉亭赏梅、题写和杜甫在历下亭饮宴、赋诗等量齐观,视为文坛佳话。这是后话。
由赵抃、苏辙、苏轼等人的诗书可见,在曾巩知齐州的时期,文人雅士仍习惯把趵突泉称为“槛泉”。槛泉之名,来源于《诗经·小雅·采菽》中的“觱沸槛泉,言采其芹”,“觱沸”意为泉水涌出的样子,“槛泉”即为正在上涌的泉水。而在《诗经·大雅·瞻卬》中亦有“觱沸槛泉,维其深矣”之句,朱熹《诗集传》注曰:“槛泉,泉上出者。”高亨注曰:“槛,借为滥,泛滥也。泉水泛滥四流为滥泉。”可见,“槛泉”之名,乃涌出之泉的通名,并非专指。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写有《历下水记》,叙述济南三十余处泉水,将趵突泉称为“爆流泉”。“三股水”是百姓的形象俗呼,温泉之称则是冬季泉水涌出,水温高于地表水之故。
曾巩将同时期的赵抃、苏轼笔下的“槛泉”和百姓口中的“三股水”“温泉”称为“趵突泉”,是经过亲自考证的。他在《齐州二堂记》中有详细记载。
按图(指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泰山之北,与齐之东南诸谷之水,西北汇于黑水之湾,又西北汇于柏崖之湾,而至于渴马之崖。盖水之来也众,其北折而西也,悍疾尤甚,及至于崖下,则泊然而止。而自崖以北,至于历城之西,盖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数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齐人皆谓尝有弃糠于黑水之湾者,而见之于此。盖泉自渴马之崖,潜流地中,而至此复出也。趵突之泉冬温,泉旁之蔬甲经冬常荣,故又谓之温泉。
赵抃、苏轼将依据诗经典籍,将趵突泉称为槛泉,而曾巩则顺从“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的说法,称之为“趵突泉”。“趵”,是齐州方言,意为跳跃,用来形容水往上涌的状貌,“突”,既有鼓起之意,也是一个拟声词,用以形容有节奏的声音。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颇有尊重人民群众首创的从善如流之意。金代元好问在《济南行记》中说:“近世在太守改泉名槛泉,又立槛泉坊,取诗义而言。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丰云然。”
曾巩不仅将趵突泉水源来路考证清楚,而且又扩而大之,将趵突泉水流向和发生于此的历史典故悉述于后。
其注而北,则谓之泺水,达于清河,以入于海,舟之通于济者皆于是乎出也。齐多甘泉,冠于天下,其显名者以十数,而色味皆同,以予验之,盖皆泺水之旁出者也。泺水尝见于《春秋》,鲁桓公十有八年,公及齐侯会于泺。杜预释:在历城西北,入济水。然济水自王莽时不能被河南,而泺水之所入者清河也,预盖失之。
曾巩将所写之诗定题为“趵突泉”,其内容与《齐州二堂记》互相印证,一并读来,清晰了然。
自从曾巩将槛泉在《齐州二堂记》中记载下“近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和元好问在《济南行记》中说“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丰云然”之后,历代名人大家,如元代的赵孟頫、张养浩,明代的李攀龙、边贡,清代的蒲松龄、王士禛,题咏趵突泉的诗歌,均以“趵突泉”为名。
曾巩不但将文人雅士笔下的“槛泉”顺应民俗定名为“趵突泉”,而且在趵突泉边建起历山堂、泺源堂,以方便往来客使和商贾住宿,正如他在《齐州二堂记》起笔所写:“齐滨泺水,而初无使客之馆。使客至,则常发民调林木为舍以寓,去则撤之,既费且陋。乃为之徙官之废屋,为二堂于泺水之上,以舍客,因考其山川而名之。”曾巩经过亲自考证济南的山、泉,将两座客舍定名为历山堂、泺源堂,从而将趵突泉的来源和名称固定下来,后世袭用至今。而济南老城区的两条东西、南北干道分别命名为泺源大街和历山路,也得益于曾巩的考证和命名。今天,济南人谈起趵突泉,行走在泺源大街和历山路,应该念及曾巩这位与济南渊源深厚的唐宋大家并向他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