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安䘵山叛军劫掠关中第二年,曾是全世界都市之冠的长安城满目疮痍,唐玄宗时代未及离开的官员,大多被安䘵山强迫去洛阳任职,以充“大燕”这个盛唐转衰时昙花一现“赘疣”政权的门面。杜甫因为官职低微,没有象王维那样被挟迫到洛阳去任伪职而困在长安,此时他的家小在鄜州城北的羌村,兄弟分散多地,族亲在洛阳偃师的北邙山,那里安禄山盘居不羁,不知正处于何种困境。
春天再次来临,长安城却繁华不再,城外原野鲜有人迹。被困在长安半年之久的杜甫,来到郊外,看到山河虽在,社稷已散;草木丛生,人迹稀少;乱兵峰起,掠财抓丁;家人阻隔,音讯难通;花虽含露,却似泪泣;鸟在哀鸣,心魂惊移;自己白发零落,发簪无用,感到自己垂垂老矣。弥漫北中国的安史之乱,到这个春天还无结束的迹象,杜甫得到同样处于离乱中的胞弟来信,感到万分珍贵。
此情此景,杜甫当然要写诗,记下眼前一幕。于是,就有了后世广为传诵的五言律诗《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手中可抵万金的一纸家书来自哪里?遍检杜诗全集,可以确定这封家书来自当时的郓州平阴县,就是现在的济南市平阴县。因为就在他写《春望》的前后几天,还写了《得舍弟消息》两首。
其一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
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时魂。
其二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
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
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
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
杜甫兄弟五人,他是长兄,其余四位弟弟按年龄依次是杜颖、杜观、杜丰和杜占。还有一位妹妹嫁给韦姓人家。安史之乱时,杜占一直跟随杜甫,杜颖和杜观在山东,杜丰独自流落在江南,其妹嫁人后移居安徽钟离。
来自平阴的家书应是杜颖和杜观寄来的,杜颖在杜甫第二次游历齐鲁前,在齐州所属的临邑县任主簿,是管理黄河工防簿册文书的低微佐吏。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杜甫在洛阳就试不第不时,杜颖曾写信给杜甫谈及黄河水灾,杜甫因而写有《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滥,堤防之患,因寄此诗以宽其意》,诗中有“燕南吹畎亩,济上没蓬蒿”“徐关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等句,济上、徐关是地名,均在齐州辖境,齐州就是现在的济南。安史之乱后,杜颖与杜观流落在平阴,寄食在一个荒野小村。平阴原属济州,州理在今天的聊城市茬平区,天宝十三载撤济州,平阴改属郓州,现为济南市辖县。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河南道·郓州·平阴县》载:“平阴县,本汉肥城县地,属泰山郡,古肥子国。隋开皇十四年,于今县西北二十八里置榆山县,大业二年移至今理,仍改名平阴,属济州。天宝十三载,州废,县割隶郓州。黄河,去县十里。”可能杜颖长期在齐州、济州属县任黄河河务小吏,对两州相邻的黄河沿岸熟悉,战乱时期就一直在现今的济南周边流离而居。
对照阅读《春望》和《得舍弟消息》两首,可见其关联度很高,前首述安史战乱突起而大唐繁华泯灭生灵涂炭,后篇记国家破碎而兄弟离散音讯不通。《春望》写的是国殇,《得舍弟消息》陈述的则是家难。不仅内容关联,艺术手法亦有相通之处,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说:“‘侧身’‘寄食’申‘舍弟存’;‘千里’‘一家’,申‘平阴信’。此与《春望》之次联,皆横劈承顶之法。”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春天,杜甫再次得到杜颖的消息,也再次写下同题的《得舍弟消息》一首:“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花落辞故枝,风回返无处。骨肉恩书重,漂泊难相遇。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
仇兆鳌《杜诗详注》说:“此章对景言情,上比下赋,有古诗遗意。荆花吹落,喻兄弟分张,风回不返,喻漂泊难遇。公在西京,弟在河南,故云泪东注。‘恩书’三字点题。”仇注说“弟在河南”,当时齐州、郓州均属河南道,而非今的日之河南省地界。“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意味我思念的泪水犹如滔滔东去的黄河,向东流注到杜颖、杜观所寄身的平阴。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回到洛阳偃师县西北的陆浑旧居,听说杜颖、杜观还在山东,又写下《忆弟二首》,其一:“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人稀吾不到,兵在见何由。忆昨狂催走,无时病去忧。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其二:“且喜河南定,不问邺城围。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故园花自发,春日鸟飞还。断绝人烟久,东西消息稀。”此时唐肃宗已继位三年多,安禄山、史思明叛军内讧,退至河北,唐王朝收复黄河之南的区域,战事稍缓,驿路可通。这个时候杜颖、杜观又捎来书信,杜甫再写下一首《得舍弟消息》:“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起为心厄苦,久今存与亡。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悉恨,垂头傍我床。”老犬通人性,知道主人的痛苦和无奈,垂头依傍床边,不声不响,仿佛与主人共情哀伤。这样的诗句,读来让人对杜颖因战乱而遭遇的家变不胜唏嘘的同时,也对杜甫写诗表情的视角赞赏、赞叹。
杜甫流寓秦州时,九月史思明重新占领了洛阳及齐州等,朝野振动,得到这样的消息,更加担心在山东的两个弟弟,在白露节气这一天,写下《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还,况乃未休兵。”陈式《问斋杜意》说:“题曰‘忆弟’,而诗却宽一步,说起故乡。‘故乡’二字,正是形容故乡无家之苦。月照故乡,不照故乡之弟,以致书问死生,终将不得其处也。”诗中“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句,历来被称道不已,可谓绝妙古今。
杜甫在成都筑草堂而居,暂时安定下来,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杜颖从遥远的山东辗转到成都草堂,看望兄长。兄弟相聚时间不过数天,杜颖就要返回山东。日思夜想的弟弟千里迢迢来到身边,杜甫没有写诗,弟弟要回时,杜甫割舍不下,一连写下三首《送舍弟颖赴齐州》。
其一:“岷岭南蛮北,徐关东海西。此行何日到,送汝万行啼。绝域惟高枕,清风独杖藜。危时暂相见,衰白意都迷。”
岷岭指成都,徐关代指济南,《左传》记载:“鞌之战,齐公自徐关入”,徐关应在现在的济南与淄博之间,具体地点已不可考。邵长蘅评论说:“老人絮絮,真情苦语。公寄弟、忆弟诸诗无不佳,以其从真性情流出也。”王嗣奭评说:“岷岭在南蛮之北,徐关在东海之西,由岷抵徐,道路甚远,故行非时日可到,泪亦无时不流;‘万行’非一时之啼也。‘唯高枕’犹云‘忆弟看云白昼眠’;‘独杖藜’,谓弟不俱也。时则危,见则暂,身则衰白,再见难期,故意都迷,悲极不堪再读。”
其二:“风尘暗不开,汝去几时来?兄弟分离苦,形容老病催。江通一柱观,日落望乡台。客意长东北,齐州安在哉!”
战火未停,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我们兄弟忍受分离之苦已多年,人老病多,催人憔悴。你经过湖北刘义庆建造的一柱观那个地方时,我正在成都的望乡台伫立牵挂。你此番离去,我只知道你去东北方向的山东,却想不起你流离所在的齐州究竟在哪里、具体是什么样。刘濬《杜诗集评》中说,此诗“真有老笔瘦硬之意”。
其三:“诸姑今海畔,两弟亦山东。去傍干戈觅,来看道路通。短衣防战地,匹马逐秋风。莫作俱流落,长瞻碣石鸿。”
由杜颖即将离开而想到在浙江的姑姑和两个在山东的弟弟。你这次回去还要冒着战火风险,希望你再来时道路畅通,不要让我们都是流落人,也不要让我长期仰望那从山东飞来的鸿雁,它们紧密成行,你我兄弟却形单影孤。仇兆鳌《杜诗详注》说:“冀其去而复来。颖赴齐州,故并想诸姑及两弟。去傍干戈,冒险可虑。来看道路,后会难期。五、六承去,七、八承来。碣石在山东,鸿雁比兄弟。”
对这三首诗,张溍《读书堂杜诗注解》说:“三首全是至性,不落文字。第一首忧其去,第二首又望其来。末首方实指,兼计去来,说及诸姑两弟,正赴齐州之故。”
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听说杜颖流落到阳翟(今河南禹州),但没有确切消息。杜观欲在荆州安家,在夔州的杜甫接到杜观的来信,在那年的春节期间又思念两个弟弟,写下《远怀舍弟颖、观等》:“阳翟空知处,荆南近得书。积年仍远别,多难不安居。江汉春风起,冰霜昨夜除。云天犹错莫,花萼尚萧疏。对酒都疑梦,吟诗正忆渠。旧时元日会,乡党羡吾庐。”
遍览杜甫全集,此后再也没有写他与弟弟们的诗句。
包括忆弟诸诗在内的杜甫写给胞弟的诗歌,均写在他年轻时游历和中年以后的流离过程中。年轻时杜甫初次游历到山西郇瑕,第二次游历南下吴越,但都没有诗作留传下来,“七岁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杜甫不可能不写诗,只是散佚不传。第三次游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到官居兖州司马之职的父亲杜闲任所瑕丘“趋庭”,开始留下诗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志气和期望何其高哉。回到洛阳就试不第,遇到李白,“双曜”同晖,一起到梁宋畅游,在梁都开封又遇到高适,三人“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第二年到济南,陪李邕宴历下,写下“海右此亭苦,济南名士多”的佳句,又去东鲁再次会合李白畅游,“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同被,携手日同行”,与李白结下的深厚情谊,让杜甫惦念终生。回到洛阳后小住,就去长安求仕,却因李林甫当道,闹出“野无遗贤”的科举丑剧,掐断杜甫靠文才出仕的路,只能到处干谒,奉诗进赋,初始豪气干云天,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见人淳”,理想破灭后为生计谋微官,“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历经千种辛苦,万般滋味,终得任华州参军,职低官微,有如鸡肋,不能满足养家糊口之需。安史之乱爆发,杜甫的命运被时代突变裹挟,他不得不陷入流离失所之中,由三秦而陇右,蹉跎巴蜀,流离荆楚、潇湘,不得不求友接济,最后因饿极而饱食过度患不治之症,弃世于湖南耒阳一叶飘零的小舟中。
综观杜甫一生足迹,山东是他最快乐畅意的地方。而在其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中,因为两个弟弟在山东,在济南周边,他思念胞弟的诗歌中不断出现济南和山东的标识:“近有平阴信”“徐关东海西”“长瞻碣石鸿”“齐州安在哉”,让济南人今天读来在唏嘘不已中感到杜甫与济南的情缘匪浅,愈发感谢他写下的那句经典: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