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者韩江 | 童佛(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0-12 17:27   贵州  
   

       第二天,他十点半就出去了,说是中午有约。等他出门,我也去了出版社。他的上班时间虽是下午两点,但他经常在上午九点左右吃过早饭后,大概那个点儿便开车出门。       
       “崔善姬女士,我想问一下,您……”       我接过短发总编递给我的幼儿新书的初校样,她欲言又止,脸上带着微笑。她三十五岁左右的样子,据说老家是济州岛牛岛。虽然她办事风格明快,语气也颇有挑衅的意味,但有时我能从她的脸上看见青涩少女的样子,这也许跟她的岛民出身有关。       
      “请问一下,新闻主持人李尚燮是不是您的丈夫?”
       我愣愣地笑着回答说是。
       “原来如此啊!果然没错。我,我是李尚燮的粉丝,从他做国际新闻记者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
       像个激动的孩子一样,短发总编的眼睛闪着光芒。她好像没察觉我的尴尬表情,追问似地又问我:“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
       人们提问题的顺序总是很相似。从“怎么认识的”开始,“是谁先表白的”,“结婚生活怎么样”,“现在有孩子吗”,“为什么还没有呢”,到“是不要呢还是不能怀孕呢”等等。人们总是一边仔细打量我很普通的脸蛋、个子和身材,一边这样问。如果是知道我毕业于没什么名气的艺术专科大学的人,或者是知道我的家庭出身连一般人家都不如的,那他们就会更肆无忌惮。有时我和他并肩走过时,总能听见路人嘀嘀咕咕地说我们俩:“比电视上看到的更英俊啊,是吧?”“个子也很高啊……电视里看上去身高很普通呢。”“哎哟,女的很一般啊。”“连妆都没有化呢!”
       短发总编请我喝杯茶,而我不想被别人好奇地询问下去,便道谢过就出来了。虽然是平日的大白天,地铁站的入口却很拥挤,我在那儿犹豫了片刻。我决定要去佛光洞了,今天去看望一下不拄拐杖也能走路的母亲后再回家,这样也好。
       母亲头都没抬一下就说:“来了?”在洒满阳光的客厅,她正在一张铺开的报纸上磨着墨。浓浓的墨水味儿一直飘到了门口。

       我背着手提包,双臂抱着原稿袋,俯视着母亲。我脖子细,背有点驼,别人都说我的体形像年轻时的母亲。母亲现在已是老态龙钟,不知我在画画时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母亲弯下脖子磨墨的身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做什么呢,妈妈?”
       “你不知道妈开始画佛画的事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呢。”
       嫂子大哥哥三岁,大我好多,她跟我喜欢用直爽的非敬语,使我倍感亲切。我去了也没有特别的招待。听说因此有一些亲戚说她坏话,但我却觉得这样更自然,要是所有女人都像她那样才更好。
       “什么佛画啊?”
       “我们铉石三月就要上学了,可是别提那家伙有多淘气了。为了培养他的注意力,想跟他一起画画,就从报社文化中心学民画的朋友那里借了样画过来,没想到妈更喜欢。”
       “铉石去哪儿了?”
       “你看见过那家伙老实待在家里过吗?已经中午了,肚子饿了会自己回来的。”
       刚好有个男人来收牛奶钱,嫂子去招呼他的时候,我盘腿坐到了母亲旁边。母亲一直沉默,好像直到我离开也不想开口说话的样子。可是当嫂子拿着收据匆匆消失在厨房的时候,母亲却开了口。可能是刚喝了汤药的关系,从母亲的嘴里飘传来一股甜甜的甘草味儿。
       “……自己画抄画之前,要这样翻画三千张。”
       停下磨墨,母亲给我看八开纸上的画,那里画有用细黑线画的一位老人,他身穿长长的、拖到地上的、带褶子的中式服装。
       “是十王。”
       我伸出脖子想看得更仔细些,母亲便给我拿来放在藏蓝色褶裙后面的几张图画。第一个画是圆脸的头像,打卷的头发周围的花纹装饰非常华丽,额头中央有一尊小小的佛像。
       “这是菩萨抄画。”
       “那,这是佛祖吧?”
       是禅坐坐姿的熟悉的释迦牟尼。
       “对,这是如来抄画……但想要画它就要先画前面的这些,每个都要画三千张。明天画五十张后天再画五十张,十王抄画就画完了,就算一天不落地画,也要两个多月呢。”
       我以为这些便是全部,正要放下手中的画,这时我发现了最后一张,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先画这个多好啊。多美啊。”
       女人沉静的脸庞斜斜地俯视着脚下,她的手里轻轻地拈着结了骨朵的莲花。
       “这是观音抄画,最后才能画。”
       我借了母亲的毛笔,铺开新的宣纸,细笔蘸了墨水,画出了观音像。
       “……有点画画的本领,但是……”
       母亲仔细端详着我的画摇了摇头,责怪似地说道。
       “不能那么做,向佛祖磕头那样虔诚地一张一张地按画样画才行。要想做到连一丝折纹、一条肩部线条都要完全一致。不能那么画。”
       母亲在十王抄画上面放上宣纸后便端坐了起来。笔直地握住蘸上墨水的毛笔,用非常端正的姿势开始画起画来。按着曲线认真地画上衣服,画上面孔,最后点上眼睛,把画平整地摆放到了旁边。之后重新端正姿势,铺上新的宣纸,翻画起同样的画。母亲的表情非常认真专注。
       如往常一样,我感觉到无声的距离,退后坐着。母亲总是那样,像深山一般,很难看透她的内心。母亲曾亲口说过,因为很早就既当爹又当妈,所以才造就了这样的性格。在我小时候去朋友家,看到别人和蔼可亲的妈妈时,心中不由羡慕,同时也感觉有点陌生。我沉默寡言的性格可能就是源自于母亲吧。
       母亲甚至不会掉眼泪。偶尔看到我流泪,她厚粗的巴掌就飞过来。我没见过比她下手更狠的人。挨揍后如果疼得哭起来,便会变本加厉地用手掌抽打我的肩膀、后背和腰。
       “不要靠眼泪来应对这世界。”
       打人也可能打累了,喘着粗气,像是要表明动手不是因为对女儿没有感情,母亲总是用低沉的嗓音这样说道。
       “压根就别指望靠眼泪来应对这世界。”
       母亲从来没说过自己累,即使年岁很大,她还是靠从凌晨到深夜做韩服的活儿维持着生计,又教育着我们兄妹二人。也许是有所预感,她在中风的前一天曾对儿媳妇这样说过:
       “一生的怨恨酿成了我一身病……现在一想,真是后悔,我这一生都是心里怀着刀活过来的。”
       “这样画画心里很踏实,一张比一张要好。”
       母亲往砚上倒了点水重新开始磨起墨来。染发剂的颜色已开始脱落,母亲花白的头发旋儿随着手臂的动作晃动着。一模一样的画,难道她真要每页都翻画三千张吗?
       “……女婿过得怎么样?每天都能通过电视看见他,想必过得很好。”
       母亲头也没抬地问道。
       “是,很好。”
       母亲和我都沉默了。
       挥动毛笔的时候,母亲仿佛瞬时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母亲的话语、想法以及老去的躯体,统统都像被吸进那图画中一样。
       当嫂子拖沓着拖鞋从厨房出来时,我已拿着外套站了起来。嫂子看到我起身,便说道:
       “干吗这么早就走?吃过午饭再走吧,铉石也快过来了。”
       “我得回去工作了。”
       “刚才听到你有点咳嗽,我给你煮黄豆芽汤吧。”
       “积压了很多工作,真得走了。”
       母亲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宣纸,说:“那就走吧,我不出去了。”
       本想亲眼看母亲不拄拐杖走路的样子,但还是终于没能如愿就回了家。
       十二点刚过,他回到了家,跟往常一样,我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没看那天晚上的新闻,觉得他更加陌生了。看着他刮净胡须泛着青光的下巴,搭配得非常时尚的领带和衬衫,挺拔英俊的鼻尖,我感觉不到一丝背叛,相反的我发现自己竟坦然接受了他正和其他女人恋爱这一事实。

       “跟同事们一起喝了一杯。”
       他嘴里散发出淡淡的啤酒味儿。如果是平时,我会说“给个电话多好”这样一句,但我并没有说出口。
       他解下了领带和衬衣,露出红彤彤的臂膀,像往常一样敞开着浴室门刷了半天牙。他配备了四种牙膏,竹盐牙膏、含氟牙膏、添加了抗菌成分的新产品,以及液体牙膏。他以前曾给我讲解过,因为它们各自含有不同的有益成分,所以他轮流交替使用前三种牙膏刷牙,而液体牙膏则用来清除齿缝中隐藏的牙垢。
       镜子里刷着牙的他,面部表情非常专注和投入。望着镜中,我像是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个女的知道吗?”
       满口的牙膏泡沫流了出来。他透过镜子看了我一眼,白色泡沫顺着他停止刷牙动作的手背淌了下来。
       我紧张起来,犹豫着是否要说出伤害他的话。
       应该说出来。       
       我下定了决心。
       不能犹豫,现在就得问。
       他把嘴里含着的泡沫吐到了洗脸池里,没有反问,而是用眼睛质询着我。他不想贸然行动,在没有准确理解我的话之前,他不想草率地应对我。尽管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我仍然缓慢而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
       “你的身体,那个女的知道吗?”
       他的眼皮在微微颤动。他怒视着我,嘴角沾着白色泡沫,手里握着牙刷,唾液和牙膏正顺着这把牙刷往下淌着。
       我没有回避他的眼光。他先低头用牙缸接了水漱了口,用毛巾擦完脸后便脱下橡胶拖鞋走了出来。在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股让人战栗的寒意混着液体牙膏的薄荷味袭了过来。
       “说要打电话,真打了。”
       他走到沙发那里嘀咕了一句,却没有坐下来。然后把身子向我补充了一句:
       “那女孩儿跟你不一样。”
       他表情沉着平静,而他说出的话果断有力,像是要吐出憋了很久的故事一样。我发现,那个女人称他为“那位”,而他称那个女人为“女孩儿”,难道两人年龄差距那么大?
       “她不像你那样双重性格,她会喜欢我的全部。”
       “那么,她还不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了他。
       突然间他的拳头砸向了墙壁,可能因为夜里很寂静,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响。如同呼吸不畅的病人一样,他的肩膀剧烈起伏着。他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
       “我说过,那女孩儿不会像你那样。”
       “……像我这样是什么样?”
       他终于爆发了。
       “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鼻孔因兴奋而不停地翕张着。
       对,这个人发火时嘴会向左略歪,很长时间里我都忘记他这一点了。
       我茫然地这样想。
       “我无所谓。”
       等他的情绪稳定后,我这样说道。
       “所以我跟那个人说了,随她怎么做。”
       他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怒视着我的眼睛。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什么呢?是憎恶,是轻蔑,还是愤怒?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脸。
       那个女人用像配音演员一样温柔动听的声音对我这样说道:
       “听说你们俩之间没有感情,虽然是同床共枕,可是跟分居没什么两样。”
       她仿佛将这些话写在纸条上一样,很有逻辑又准确地说明了自己打电话的理由。“遇到这种事儿,那位好像非常难过。您也知道,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很难当面说出来,所以我才偷偷给您打电话。”
       她说自己爱他,不,从她说话的口气推测,应该说尊敬他更为恰当。她说,相爱的人应该生活在一起,如果我对他没有感情,继续在一起就没有意义。还说电话里说这些话双方都别扭,不如见面谈谈。
       我说道:“有必要见面吗?”“我无所谓,随你怎么做。”这些似乎在我心里准备已久的话,竟然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正如她所说,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有时还很独断。我当初就知道,他的这种性格跟不喜欢权威和条条框框限制的我不怎么相配。我不喜欢他那过分华丽的职业,也并没有觉得我真心爱他或爱他爱到离不开他。那么受人瞩目的一个男人对我这样平凡的女人表现出关爱,这让我很讶异,也许这种感觉占据了更大的比重。所以从来没想过两个人的将来,一旦他提起,我也会故意转移话题。可自从第一次去他的公寓之后,我才决定跟他结婚。
       那天,两人隔着餐桌正喝着咖啡谈天说地。一会儿,他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最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我有些吃惊,想他是不是要走到我身边。他一边望着我,一边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
       “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着了火。”
       为了解开最后一个扣子,他一边从裤子里抻出衬衫一边说道。
       “是一场大火,幸亏都活了下来。爸爸是公务员,得到不少援助。家人们被分散安置到亲戚家,几年后租下一套包租房,全家人才得以团聚。”
他还没脱完衬衫,我已经屏住了呼吸。他脱掉背心和裤子,只穿着内裤伫立在我的面前。餐桌上方的天花板上悬吊的三十瓦白炽灯光斜照在他那赤红的身上。
       “现在才明白吧?这就是我夏天也只穿长袖衬衫的原因。”
他假装轻描淡写地说道,声音却在颤抖着。
       “明白了吗?我不去游泳池,不解开衬衫第一个扣子的理由。”
       他咽下一口口水,喉头随之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中充满着捉摸不透的勇气与恐惧。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抚摩了他抽动的脸,用我的嘴唇盖住了他发颤的嘴唇。
       我打算一同接受他的伤疤与他的勇气。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正是因为那个伤疤带给我的震撼,也正是因为我很感激他那么信赖我,把想要隐藏一辈子的裸体展示给我,所以才接受了他。
       在婚礼筹备期间,我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了几个共同点:在性格坚强的母亲手下孤零零地长大,出生于并不富裕的家庭,特别讨厌接受别人经济上的帮助。尽管发现了几个珍贵的共同点,但结婚初期我们之间就不是很顺坦。
       他细心周密,却会因为一点意外的琐碎小事就失去平静。过于较真的性格当中,究竟藏着一种什么样的不安心理呢?一旦失去理智,就无法自控。他有时会讽刺我的职业,说我没出息,只会帮衬别人,又说搞不清我那么拼命做那种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有说是以前只见过三四次面的女人,或是疯狂的女高中生粉丝用酒后甜美的声音或抽泣的声音打电话来。
       跟一般的新婚夫妻一样,我们也经常吵架。唯一不同的是,吵完架后我会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希望他干脆死掉。若遇到他录制完节目该到家的时刻已过一个小时还未回来,我发现自己竟盼望他遇到什么事故,对这样的自己,我也感到惊讶不已。想象着自己穿孝服的样子,心里就会莫名地感到舒服。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也许是从一开始我就很讨厌他的伤疤碰到我。我厌恶伤疤碰到胸部的感觉,同房时也不愿脱上衣,因而想尽量回避肌肤之亲。他要抱我,我假装睡着翻过身去,他伸手要碰我,我就装作在睡梦中推开他。
       我们吵架一次比一次激烈。他发火,我也跟着发火。万事开头难,随着时间的流逝,所谓的情绪爆发也变成了一种习惯。失去理智愤怒爆发的瞬间,全身都随着头脑发热产生连锁反应,只要那个眼冒金星的瞬间一过,我就陷入无尽的空虚之中,瘫坐在工作室里消耗时间。偶尔我会在心里嘀咕:
       我一天天地忍耐,忍耐你的身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也许人们没有察觉到,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的图画作品已经很快失去了冷静,它是我与世界之间安静的空间,也是安详的微笑。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说浑身发软要出去锻炼,我跟着他出了家门。当时正是酷暑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从小路旁边的铁丝网破洞钻出去,沿着北汉山登山路走。我们默默地走着上坡路,突然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过来呀?”
       他站在山丘上很不耐烦。
       “啄木鸟……”
       “什么?”
       “我看到啄木鸟了。”
       “走这么慢,怎么锻炼?”
       那边儿有只拳头大的啄木鸟正在啄着树干的底部。可能是一只雏鸟,嘴巴又软又小,再怎么努力啄,树皮依旧一动也不动。
       等我赶上的时候,他还在皱着眉头。我和他保持十几步的距离跟着他。那时,看到狭窄的登山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男孩,顶多二十一二岁,脸上带着孩子气,下身穿着退色的牛仔裤,上身光着膀子。
       白皙耀眼的身板。那男孩没有特发达的肌肉,也没有什么赘肉,身材挺拔。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极其平凡的半裸的身体。
       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真想抚摩那个男孩儿的胸膛,想把我的胸部贴到那光亮的皮肤上。真想感受一下我细嫩的皮肤触碰那男孩儿的身体,细嫩的皮肤之间紧密摩擦的感觉。
       由于路窄,那个男孩儿的肩膀轻轻地擦过我的肩膀。我耷着眼皮,感觉自己的耳垂因发热变得红红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坡儿终于爬完了。我们来到了视野开阔的峭壁上。六七名登山客分坐几处,有的削黄瓜吃,有的喝着水。也能看见他的侧影。他仍是皱着脸眺望着峭壁另一边的山石。我靠过去,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穿着袖子一直遮到手腕上的白色Polo衫和米黄色棉裤。他是多汗体质,却不能穿圆领T恤。
       Polo衫的衣领比衬衫低,所以他后脖颈下的疤痕露得更多些。坐在岩石上的中年男子们在看着他那个部位低声嘀咕着什么。他们早就认出了他的脸,正在谈论着他那个疤痕。
       我俯身看了看峭壁下方郁郁葱葱的树木。这绿色绿得过分沉重,令人生畏。那些浓荫的树叶如同热带的密林,像巨大的肉食动物吞噬着大地。
       我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渐渐倾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峭壁下面强烈吸引着我的身体。记得有一天,我跟他吵架之后,同坐在车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车往前行驶着。那时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一把抢过他的方向盘让车越过中线,我感受到想同时终结我们两个人命运的可怕欲望。望着峭壁下面,我又感觉到自己并不愿意承认的那份冲动。
       “怎么了?”
       可能是我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动。他皱着眉头再次问了起来。
       “为什么那样发抖,站在崖边上,不危险啊?”
       涂抹了抗紫外线防晒霜,戴着一顶白色遮阳帽的他的脸,白白的,在刚熨过的Polo衫上方绽放如花。
       就在那时,我有了想要撕开他衬衫的冲动。想扒光他的衣服,让那丑陋的身体在阳光下暴露无遗。我真想给一直注视着他的那些中年男子看他的裸体,真想对他们大声叫喊。
       就像要逃离那种想象一样,我向后退了一步。
       “……没事儿,我有点累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还觉得没事。回到家,他先进去冲澡了。我想把他和我戴过的遮阳帽放进衣柜,但刚一开了里屋的门,我便瘫坐在那里。
       眼前一片漆黑。
       我跪爬着出了里屋,斜躺在冰凉的客厅地板上,闭上眼睛。我在发烧,脑门像被什么东西烤着一样滚烫,似乎有头隐形的野兽正紧贴在那个炙烤着我的地方,用吸盘吮吸着我的意识。
       脸上突然感觉到阵阵的刺痛。我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啊?”
       听见了他的声音。接着他的脸庞映入了我的视野。他伸手想要抚摩我的脸,我推开了他的手,之前是这双白皙的手打了我的脸。我转头看了看里屋。
       我看见了。看见了八尺原木衣柜,还看见了要跟他一起躺着睡时使用的麻织被褥。
       “进去,进去躺着吧。”
       他扶起了我。
       当他抱着我的腰扶我进里屋的瞬间,万物的轮廓又消失了。刚冷却下来的灼热又往额头上冒。胸口在汹涌,仿佛马上要呕吐一样。
       “放开!”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手。
       “求你放开,别碰我!”
       就像掉进水里的人一样,我挥动着双臂,倚靠到墙壁上。
       “我得出去。”
       他好像吓了一跳。
       “要去哪儿啊?”
       “就一会儿。”我喘着粗气说。
       “休息一会儿就会出去的。”
       我试着闭上眼睛又睁开。仍是看不见。曾听说过精神重度疲劳会导致这样的症状。
       “要沉着!”
       我向自己呢喃着。我试着做了深呼吸。
       “没事的,要沉着。”
       我再次呢喃道:“你不会进那个屋里的。”
       “这一生再也不会躺在那个床上。所以要沉着。”
         眼前逐渐亮了起来。
       光亮逐渐聚合,暗部也逐渐融合起来,万物逐渐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要去哪儿啊,身体不是不舒服吗?”
       他伸手要搂住我的肩膀,我不理睬,甩开了他的手,粗暴地关上了大门,拼尽全力扶着墙壁走下阶梯。
       没有我可去的地方,不想去佛光洞的哥哥家。我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经结婚,又因为是周末,她们都会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几个单身的朋友则大都在家乡当老师。
       我沿着正逐渐变暗的小路摇晃着走去。眼前有东西在晃动,那东西就像鸡蛋白一样白而嫩滑。不知道地上有什么东西,也不知我的脚踩着什么。偶尔我扶着铁栅栏休息一会儿,恢复力气之后再度迈步。
       亭子里坐着几个老人和中年妇女,我到了那里便靠着木柱坐了下来。
       茂盛的青冈林在我面前展开。溪谷里流水的声音和孩子们戏水的声音,填满了周末森林的下午。草中的昆虫在不远处鸣叫着。
       我倾听着那些声音,调整着呼吸,视野逐渐清晰了起来。能够明确辨认事物的时候,我也逐渐认识到一个不容置辩的事实,那就是我现在能回的地方只剩下家了。
       就像有人在我耳边细语一样,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如同启示般浮现了出来。
       我从一开始就没爱过他。
       虽然难以置信,当初我是因为他那个疤痕才自认为爱他,现在却是因为同一个疤痕而厌恶他。虽然我明确知道他的疤痕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皮肤,但却不能剥除我心灵的那一层隔膜。
       我想,那不是他的错。如果论罪,全都是我的罪。
       那是没想到人生有多漫长之罪,悖逆肉体需求之罪,奢望过分精神追求之罪,梦想不切实际的爱情之罪,没认识到自己极限之罪。还有憎恶他之罪,从内心深处对他施虐之罪。
       我一进门厅,他面色沉痛地默默看着我的脸。我像对陌生人那样不自然地瞄了一下他的面庞。那是一张不知不觉被人抛弃的少年的脸,深深地隐藏疤痕的脸。他孤独地伫立在那里。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完全变了。
       我像看待陌路人那样看着他的疤痕,我像善待其他人一样善意地对待他。
       世界仿佛变了个样,以另一种方式展现着自己。我用陌生的眼光久久地注视着所有的一切。善与恶,义务、责任与放弃,真实与虚假,它们在我面前逐渐失去了界限。我再也没有对这样的混乱感到不解或惊慌,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正是它们拯救了我。
       我们再也没有吵架,我再也没有憎恶他。和平重新回到身边之后,我又能专心做我的工作了,而且比之前更加热爱了。就像母亲曾经那样活过来一样,我也会勤奋工作一辈子。整天把自己关在工作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获得了自由。难道还有比全身心投入更能赋予人自由的事情吗?
       为了忠于自己的工作,应该照顾好自己身体。我每天早上做运动,工作的间隙也做一些伸展活动,做菜和吃饭时候也兼顾着营养成分。我也努力跟他维护好关系。他总是很紧张,狂躁,就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我也理解,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性格,是因为他在跟疤痕作斗争,与之挣扎,他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尽力摆脱自己的疤痕。我也明白,在他压力大到无法承受的时候便会爆发。我也明白,尽管屏幕上他的面孔看似很放松,但插在他耳朵里的监听耳机却会给他源源不断地传输着新闻工作室的嘈杂音,我也理解每天结束直播回来的他都像经历了一场战斗一样疲惫。同时我理解,他去捕捉全世界发生的那些事件后又只是把它们扔在那,除了无尽的空虚,什么都没留下。
       他曾跟我这样述说过:“偶尔我做这样的梦,我坐在新闻中心现场,像金鱼一样只是嚅动着嘴……再怎么一张一翕地动嘴也发不出声音。做七点新闻时最好,黄金时间段的新闻最累。一想到一扇扇里头亮着灯的公寓窗户我就发晕。一想那些人都在看着我,我就……”
       时间久了,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像吻小孩子一样发出声音地吻他。也会开个玩笑一起说笑。每当我感觉他的身体很丑陋时,带着自己对他怀有的厌恶感的补偿,我会更亲切地对他。虽然少之又少,我们还会在熄灯的房间中做爱。
       我相信这样点滴地培养感情就能过下去,无论怎样也能挺下去。 那个女人曾说:“要是不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就是在浪费时间。”
       我在想:“是吗,我是在浪费时间吗?”
       二月接那个女人的电话之后,我身上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对尖锐的东西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敏感。有一次,我在胶合板门上贴了贺年卡,后来摘除了卡片,摁钉却因为拿不下来就那么放着。可是一天早上不经意间看到那个摁钉时,我仿佛感觉到了木板被扎时的刺痛,而当时我后脑勺的某个部位的皮肤确实隐隐作痛。削苹果的时候,也会感觉水果刀的刀尖锋利无比,吓得我直打寒战。而当我看到断了头的收音机天线,眼睛就会发酸。
       “在浪费时间。”
       当我埋头于工作中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话时不时出现在脑海里,我总是摇摇头想要否定。
       到了三月,我经常积食消化不良,后来隔一天就吐一次。原本一直维持在五十公斤左右的体重,两周之内一下就掉到四十三公斤。超市和洗衣店的女人们用好奇的眼光问我是不是怀了孕。那根本就不可能。我做胃镜检查,可是胃一点问题也没有。
       “像白玉,很干净啊。”
       年轻的大夫看着内窥镜显示器跟护士嘀咕道。我抚摩着因麻醉药而变干涩的喉咙走出更衣室。大夫说道:
       “您去看看中医吧,要么看看神经科怎么样?”
       我没去看中医和神经科,只要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好了。至于精神方面的理由,我倒是很清楚,只要摆脱这个状况,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我等待着我们的结局,每天一点一点地打包。为了把工作做到完成,我打算只留下一套画具。因为健康原因,很多事被耽搁下来积压在那里。有一本用于治疗儿童语言障碍的书籍,插图已画得差不多了,可是我担心将来一个人过的时候生活上不稳定,便托亲朋好友到处找来好多活儿。其中有童话书籍的插图和有氧运动小册子,这些我根本就没有动过。手头的积蓄虽然足以租个小的单间公寓,可考虑到我的工作不稳定,觉得还是留一些钱备用比较好,于是我就选了独栋楼二楼的一间,签订了租赁合同。搬家日期是四月的第二个星期天。
       他几乎每天都过了午夜还不回家,却好像比以往更无倦意。早上也比从前起得早,而且脸上很精神。据说她是他所在电视台的交响乐团小提琴手,去年刚在音乐学院拿到硕士学位入了乐团。年纪虽小,但身为家中长女的她性格却很成熟。她的父亲是名牌大学经济学教授,母亲是精神科医生,弟弟是在读的医科大学学生。我明白,他终于找到了跟他般配的人。
       他讨厌寒酸的样子,讨厌犹豫的作风,也讨厌贫困的小区。他向往着华丽、漂亮和干净舒适。他讨厌回顾往事,任何一丝可能让他退步的失误,他都不能容纳。他的心里有把火,虽然看似矛盾,可就是因为那把火,他才能够冷静下来。电视台的同事给他起的所谓“克里姆林”或“扑克脸”的外号,也是因为那把火而来的。
       有一次他曾经说过:
       “高中的时候我想,如果能考上大学,我的一切将得到补偿。大学毕业的那段时间,又想,只要能进电视台工作,一切将得到补偿。所以我就没有跟那些无聊的朋友混在一块儿,也没有谈无谓的恋爱。因为我想爬得更高,不想以后身居高位时因以前所做而悔。”
       就像烈火与冷静并存一样,他的性格中虚假与真实同样并存。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他真挚的表情,我有时怀疑他是否真的对自己所说的话倾注了所有一切。他过分追求攀升,也过分地计较,猜疑,太过看重自己的形象。看似矛盾的几面,到他那里就很自然地融为一体了。       他打算从秋季学期开始在母校读新闻学硕士,而且已经跟出版社签好合同,在开学前写完电视界的故事并交稿。他是有了目标就竭尽全力的人。 
如今他花在跟女友交往上的时间比写书还要多,简直就是为争取那个女人而竭尽全力。就像以前跟我谈恋爱的时候一样,他将会是个很完美的情人。而一旦得到了她,他又将彻彻底底地忠于自己的新计划。
       当她说到“我爱他”的时候,我只理解了她一半。他像刚从广告宣传册里跑出来的人物一样,高高的身材,穿着打扮也非常精干,大可不必穿赞助商提供的衣服,完全能够靠自己眼力购买,这些在她眼里必定魅力四射。就像当初我被他迷住一样,她也会为之倾倒,会被他真诚的眼神,被他准确的发音和隐隐散发的麝香味迷倒。可是倾倒与爱情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为什么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我爱他”这句话,而她却那么容易就说出呢?
       我在工作室一直待到他睡着,将近两点才到客厅的沙发上盖上毛毯躺了下来。
       这样反而更舒服,夜里一次也没醒,也没做梦,一直睡到早晨。可不知什么原因,肠胃老出问题。
       三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一阵肠胃有所好转,而我又开始专心工作了。这一天他结束新闻直播后径直回到家里。以往在家他从来都不开口,直到这一天他才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脸。
       “脸怎么了?”
       “……我的脸?”
       “像白纸一样苍白,哪儿不舒服?”
       “我做过胃镜检查。”
       “怎么样?”
       “说像白玉,很干净,没有任何异常。”
       “那太好了。”
       他一边点头,一边摆出困惑的表情。
       “那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没有异常,说是心病。”
       他呆呆地问道:
       “心里难过吗?”
       好像到这时才知道我有一颗心似的,他的语调中透着强烈的疑惑。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背对着我进了卧室。从里屋传来“嗯,嗯,这就出去”的声音后,他又重新披上风衣从卧室走了出来。
       “我出去一会儿。”
       我锁上了大门。
       心里无缘无故平静不下来,我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走到镜子前停住了脚步,仔细观察着连对我满不在乎的他也能发觉的瘦下去的脸。不知道在短短的时间内,人的脸到底能有多大变化。镜子里的人鼻子明显突出,眼皮和两腮塌陷,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忽然,我离开了镜子前,某种力量驱使着身体,我茫然地打开了客厅的窗户。
       穿着风衣的他站在被灯光照亮的停车场入口处,而他对面的女人正靠着新款褐色小车的前门站着。她有一头及腰的、长长而浓密的褐色鬈发,个子很高挑,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套装。灯光恰好照在她的脸上,离我站着的窗口也不远,我能清清楚楚地观察她的五官。
       有着一副好嗓音的她还兼具美貌。泪水打湿的两腮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虽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却能肯定是在争吵。似乎那个女人在诉苦,而他却在辩解。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再忍忍,给我时间。”
       乘着寂静的晚风,他洪亮的嗓音传了过来。
       他轻轻地拍了两下那女人的肩膀,便伸出双臂抱住了她。我看到了靠在他肩上的那女人的脸。虽然在哭泣,她的脸上却有一种从远处也能辨识的光芒,那是陷入爱河的人才会散发的光彩。
       我关上窗户转身走向厨房,又在镜子前停住。我的脸跟刚才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受惊也没有难过,可是原本平静的脸上好像有一丝裂痕,那道裂痕看似是被很久的忍耐和自责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而且从边角开始渐渐倒塌。
       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愤怒呢?
       我并不因为他主张自己幸福的权利而愤怒,我不在乎他对我有无亏欠感。一个月前,他曾经用发颤的声音问过我:“过去三年里,你有一次是情愿跟我上床的吗?”还问过:“到底是谁像躲避臭虫一样嫌弃我?”“你知道你每次那么对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多惨吗?”
       他还说过:“那女孩需要我,你知道,被人需要的感觉有多么幸福,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并没有反驳他。
       那会是什么?
       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有过这样的强迫症症状。害怕好好地悬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砸到身上。跟妈妈睡一起的房间很窄,为了不让日光灯砸下来,只能把身体往墙上贴。每当我那样睡觉,洗漱完毕回到房间的妈妈就把我往中间推。等妈妈入睡后,我便又往墙上贴过去。并不是说日光灯砸到妈妈就没关系,其实我也明白,它并不会掉下来,我的恐惧只不过是种异常的不安罢了。即便明白,可还是无法停止那种想法。我整夜整夜地无法沉睡,一有声响就一次次地惊醒,害怕我入睡后妈妈会把我挪到日光灯底下。
       我就是怀着那种焦虑万分的心情,尽可能远离他的身子,总是贴紧衣柜睡觉。害怕他的手伸向我的胸部,害怕他的身子压在我身上,我总是心惊胆战,不敢熟睡。
       就那样,三年过去了。
       我对那个蜷缩着身子躺着的自己感到愤怒,让我变成那副样子的是我自己,如果这是别人造成的,我会原谅那个人吗?
       镜子里的我仿佛没有任何动摇似的,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既镇定又坚强。
       我走进工作室。
       我最后要画的是父亲为了哄不肯说话的孩子做骑马游戏的五张漫画。出版社给我的漫画脚本内容是这样的:
       “我是马,咴儿咴儿!”
       爸爸伏地说道,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你好,我是马,请骑上去。”
       孩子骑到爸爸的背上。
       “咴儿咴儿,好沉啊。”
       孩子面带微笑沉默无语。
       “叫‘驾’啊,那样才走啊,快走,驾,驾,驾!”(“驾”字越变越大。)
       孩子咯咯地笑,第一次喊出声来。
       “驾!”
       我在草稿纸上画了轮廓,发愁到底要把骑到爸爸背上的孩子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画成举起两条胳膊呢,还是把两只手放到爸爸的肩上翘着屁股呢。我从孩子咯咯的笑声中得到了安慰,从第一幅插图开始,我就从一直苦心为孩子而努力的年轻爸爸的喜悦中得到了安慰。
       我打算画成孩子举起双手屁股也稍微抬起来,看似要忽地飞起来一样,爸爸的身体也跟着要飞起来。
       勾画着线条的时候,听到他用钥匙开房门的声音。我一边侧耳听他待在浴室里过了好久才进卧室的声音,一边手里握着笔等待,直到我的食指尖儿发麻。
       等到声音消失的时候,我才走出客厅。
关掉灯,皎洁而清冷的光浮泛在沙发上。拉上窗帘之前,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正月十一左右的月亮用巨大的、银色蛛网般的光芒照射着屋后的树林。
       我和衣躺在沙发上,把毛毯一直拉到脖子上。挂钟的秒针仿佛人走路的声音一样,在我脑袋上方滴答滴答响。身子虽然疲惫不堪,可就是睡不着,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才合了眼。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童佛。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有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发出阴森森的笑容。
       我伸出手捧起那张脸周围的红泥巴盖住了它。
       “我要把你埋掉。”
       “埋掉你。”
       在上面盖了泥土,使劲踩成厚厚的坟墓,可是当我脚一离地,那面孔变得更清晰,它直直地仰视着我。扭曲的额头,嘴角微翘的笑容,冷冷的、讽刺般的眼神鲜明异常。
       我双膝跪下趴在地上,用两手耙了那张脸周围的土,拣了又红又黏的土块儿往那脸上搓,还站起来用穿着运动鞋的脚使劲踩。
       “埋掉你。”
       我上气不接下气。
       “可恶,真可恶。”
       每当我的脚一离开,那张脸又好端端地恢复原样,好像在故意捉弄我似的。嘴角微翘着,像是在嘲弄已经冒出汗来的我。那张脸像是刻在我的运动鞋底儿上似的,当我用脚踩的时候,仿佛印在了土坟上。我脱掉鞋扔到一边,粗暴地撩了一下沾在脸颊上被汗水打湿了的头发,把全身的重力集中到赤裸的脚后跟,使劲去踩踏它。
       就在那时候,我的身体往前栽倒了下去。
       脚不听使唤,迈不开步子,脚底下的黏土怎么也抖不掉,我咬了下嘴唇,四肢伏卧在地上左右扭着腿。
       “走开,马上给我消失!”
       越是挣扎,泥土越是黏糊地缠在一起。
       “不!”
       想大声叫喊,嗓子却叫不出声来。
       “不是童佛!”
       嘴张不开,我像个从来都没有张嘴说过话的婴儿一样紧闭着嘴唇摇晃着脑袋。
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勒紧我的脖子。我举起了满是黏土的右手揪住紧闭的嘴唇,使出浑身的劲儿掰开它。
       洞穴消失了,无数道长矛般的光线照射到沙地上。
       “那位和尚说,观世音菩萨就在我的心中,等到我的肉身充满宽恕时,那就是观世音菩萨。”
       在描绘第五张观音抄画的时候,母亲对我说道。一直寡言的她今天比平常话多。
       我看了看母亲描绘的菩萨抄画,仅仅几个星期的时间,母亲的绘画果然比以往轻快多了。虽然还是在下工夫地描绘,可速度却快了不少,挥笔也很洒脱。
       宽恕?对如同铁人般走过一生的耿直的母亲来说,心里难道还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概念?
       “后悔啊……所有的一切,都很后悔啊。”
       前年秋天,在昏迷两天后醒过来的那天,母亲第一次对围坐在住院部病房床边的儿女们说过这样的话。哥哥几次问母亲说的是什么,可母亲只是沉默不语地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想,母亲后悔的会是什么,描绘三千张佛画到底是用来抚慰什么样的心灵呢?
       在那一年的秋冬季节里,母亲每天去康复院治疗,慢慢恢复了健康。偶尔去佛光洞,母亲会叫我念译成韩语的《佛经》给她听。她微微闭着眼睛倾听我朗读,时不时擤擤鼻涕。每到那时我都大吃一惊,以为母亲在哭,便立即停止朗读,但发现她的眼角是干的,才继续念下去。
       母亲能够拄着拐杖走路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她不再去康复院接受治疗,开始跟哥哥一起在操场走路也是那个时候的事儿。
       “像我这种人下辈子还能做人的话……”
       听哥哥说,一个晚春的早上,在绕完操场三圈后回家的路上,母亲曾说过这样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也想修道。”
       母亲画完了观音的身躯,现在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面部,那面部的轮廓依稀浮现在宣纸底下。
       这种默默的忍耐究竟从何而来?
       我一边给毛笔蘸墨一边想。
       表情怎会如此安详?
       观音菩萨的嘴唇隐隐约约含着微笑。也许是位耳朵特别灵敏的菩萨,听母亲说,观音菩萨是听雨声时顿悟得道的,并且总是耳观世人之声,一听到痛苦的呼唤声就马上前去救济。母亲还说,观音手中的莲花代表人本有的佛性,莲花绽开意味成佛,其花蕾意味佛性不被烦恼所染将会开花。这样说来,我画的莲花花蕾还未被烦恼所染。
       听母亲说,前不久观音斋那天早晨,她与嫂子去了离家近的般若寺。法会结束后,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母亲顺便去了趟寺院总务处,到那里登记供奉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的莲灯,那时,母亲问过观音菩萨手里的莲花代表什么。也许正巧周围没有别的僧人,那个负责登记的稚气的沙弥有条不紊地讲给母亲听。当母亲问“那么,观世音菩萨能让我心中的莲花不枯萎,是吗”的时候,那个沙弥僧害羞地回答说:“据我所知,它是不会枯萎或凋谢的。”
       “那个和尚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四五岁呢。”
       也许是因为说得太久,母亲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嚯的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甘草的味道。很久以来,我经常能听到那个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内心隐秘之处一层一层堆积的黑暗,忍不住要跳将出来一样。母亲经常在穿完针缝领子的时候,缝指箍的时候,缝马褂儿上琥珀扣子的时候,时不时那样深深地叹口气。每当那时,拿着线头团儿在旁边打着滚玩的我虽然年纪小,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也随之尽失,便反其道而行之吸一口气。仿佛吐到空气中的母亲身体里的黑暗,被我吸入并从喉咙咽下,每当这时,那种感觉不好也不坏,只是很奇妙。
       母亲把新的宣纸放到菩萨抄画上面,挺着腰开始描。我描了观音的下巴和优美的脸部曲线,含着微笑的嘴唇。
       “画剩得还多吗?”
       嫂子取出埋在院子里的辣白菜进门时问道。我停止了描绘。           “要不要拿点辣白菜回去?”
       “不用了。”
       “就拿几棵吧,变得更酸之前放到冰箱里。”
       沾在嫂子朱黄色橡皮手套上的红色辣白菜汁儿似乎就要滴到客厅地上。
       “真的不用了。”
       “人家要给东西,就算勉强也得收下来吧,哎,也得考虑对方的心意呀!”
       她脸上露出非常失望、难过的表情。
       那天上午,我好不容易在截稿日期前到出版社递交了稿子,随即就到街上逛逛。自从病了以后,那是第一次出门。漫长而凄凉的冬天一晃就要过去了。街上女人们的衣服变薄了,空气中悄悄地弥散着喜悦的气氛。树枝还是干枯的,还找不到绿色,可分明是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我两手插在过时的冬大衣兜里,像眼睛受到刺激一样皱着眉头伫立在人行道中央。
       事先没打任何打招呼,我便来到佛光洞的家门前,正巧碰上出来倒垃圾的嫂子。她看到我的脸,惊叫了一声,随后又跟那些店铺女人们一样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也用跟那时同样的话回答了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她的失望跟那些店铺女人们毫无二致。
       “到大医院好好做做全身检查吧,这是什么事儿啊?”
       她一边跟我进门,一边提高了嗓音。
       “医疗保险金是白交的吗?不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嘛。”
       我笑了。
       “病都好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去医院干吗。”
       平时不怎么显露表情的母亲只是呆呆地盯了我几秒钟,又把目光转移到佛画上继续作画。我挨着母亲在旁边垫上报纸开始磨起墨来,这时,嫂子背着手用担心的表情看了我半天,过了一会儿,才用温和的语气说:
       “……杜鹃花发芽了,画完了就出去吹吹风吧,顺便陪妈沿着山脊走走,妈这几天还能走山路呢。”
       山路偏僻而泥泞,我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跟在她的身后。不管是十八个月前中风瘸了腿的母亲,还是一下子瘦了很多的我,速度都一样慢,都迈着艰难的步伐。
       “听说一直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你住的地方,这么走不知要五天还是六天呢。
       想往回走吧,有时总觉得被丢在了山的那一边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回头看了看扶着树墩休息的我,说了句让我颇感意外的话:
       “在家的时候,也望着这座山,一想到你住在山的后面……觉得这座山连接着你和我,觉得欠它很多,又觉得这山比以前更高大了。”
       因为母亲这一生都没怎么对女儿说过贴心话,所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做梦也没想过母亲每当望着北汉山的时候都会想到我。
       “妈也真是的,说哪儿的话。”
       我假装擦汗,故意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沿着溪谷上去的路越来越陡。泥泞的泥地上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土腥气,不光是落叶腐败的味儿,这是一个全新季节的气味。当我想停下脚步深深呼吸那股气味的时候,母亲总是回头对我报以沉静的微笑。
       在很久以前,我就很熟悉那个微笑,那是她自己也很累却仍旧送给我的微笑,是因为过于坚强深邃反让对方感到遥远的那种表情。也许是那个缘故,上初中之前我还常常怀疑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我想如果是亲妈,就不会让我那么孤独。可自从我到了一定的年龄,能客观地辨认出我的长相和体形活像妈妈的时候,才不再怀疑。
       “再慢点走吧,妈不也累吗?”我收回了这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继续挪动着发软的腿向前赶。之前只是腋下流汗,现在已是腰背都湿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耳边淌到脖颈儿。
       我打算在这次山行中跟母亲说,想在嫂子不在的地方,简略地向她倾吐跟他的关系快要结束的事儿。如果母亲问理由的话,我想回答说,其实早该如此,硬撑到现在挺愚蠢的。
       可是又要用什么话破题呢?
       突然间,有一张面孔出现在我眼前的泥土上。
       我揉了揉眼睛,那个刚张已然露出的面孔却变得无影无踪。
       长脸形。眼角上翘的眼睛,带着讽刺的嘴,满是贪婪和怨恨的表情,越捏越变冷酷的面孔,仿佛是清醒的时候看到的一样,那般活灵活现。
       “怎么比老迈多病的我还慢啊?”
       我抬头望了望约在十几步前回头看着我的母亲那伛偻的身躯,她那洪亮的声音如耳鸣般回荡在我的耳中。
       山上起了风,干枯的赤杨枝条舞动了起来。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阵松香。我看到了凄凉地拂荡着的一群掉光叶子,只剩下瘦瘦枝干的树。
       “您先走吧,妈!”
       “再走一会儿就到接山泉水的地方了,在那儿喝点儿水就下去吧。”
       “我会马上赶过去的。”
       望着母亲的身影离开视野,我伫立在原处。
       母亲是个冷漠的人,从不容忍别人叫痛。我还小的时候,只要我一叫冷叫热地耍赖磨人,她就会板着脸责怪我:“你连一点耐性都没有。”她从来没有娇惯过我,就连年幼时的我犯下错误,她都从不姑息。每次我伸一伸舌头或嘎吱嘎吱嚼指甲对她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大约在九岁那年,我发了烧,跟母亲去了儿科。母亲对不想打针畏畏缩缩的我冷冷地劝说“不要害怕”,嗓音低沉又平静,那好像是在对同辈的妹妹说话,而不是在对孩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痛还不能忍,那以后怎么办啊?”
       我在地上蹲坐了下来。
       体力不支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想起他望着我说过“脸像白纸一样苍白”,又想起在路灯的照耀下散发出光彩的那个女人的脸。脑子里浮现他紧紧拥抱那个女人时的背影,和他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和开朗的表情。
       “我会幸福的。”他说道。
       “我们会幸福的,那个女孩跟你不同。
       “只要跟你的手续一办完,就马上把她带回家给爸爸看。”
       我低下了头,眼前突然闪现自己仿佛如在空中鸟瞰一般枯瘦如柴的身体。我只不过是一头困兽而已,被汗水打湿趴在山坡上,只剩一层破皮毛的病弱的困兽。在那层皮毛之下是堆积已久的愤怒、后悔与怨恨,委屈、自责与耻辱,它们像臭气熏天的泡沫一样翻滚着,一点一点从内部腐蚀着我的肉体。
“善姬!”
       被茂盛的树枝挡住了脸的母亲在山脊上叫我。
       “……善姬!?”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背负着一颗单薄的心,累累的罪过与懊悔,是不可能继续登上山去的。它们犹如铁锤般吊在我身上,让我的腰驼了下去,让我的肺不断萎缩,用冷汗打湿了我的后背。
       这时我看见了低矮的杜鹃,它应该老早就站在我面前。像嫂子说的一样,毛笔似的花芽尖儿上果然有艳丽而火红的颜色。我紧紧地握住了旁边结实粗大的橡树根。
       不要想。
       什么都别去想。
       我这才有了力气继续迈开步子。
       那天,最终还是没能跟母亲提他的事儿就跟着她下了山。
       四月临近,有氧运动小册子的插图很成功。根据粗劣的原画和动作说明,我画出了每个女人带着不同微笑摆出有力动作的插图。起初对我没有什么期待并以廉价稿费委托我作画的小出版社社长非常满意,还和我预订了下次的活儿。
       采用全彩印刷的童话插图也够让我忙活的。首先,具有幻想色彩的内容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其次,对于喜欢运用丰富多彩的颜色的我来说,这是可以尽情发挥创造性的作品,这一点最令我欣慰。
       单靠思考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便下决心不再想它,这种单纯的想法倒让我轻松了很多。我决心要活得简单一些,我将有规律地起床,吃饭,工作,让情绪不受干扰。我和他之间所有错综复杂的感情也将告终。
       原以为我的一生中不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以为只要不抛弃他,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因为我也不是可以抛弃别人的人,所以我曾坚信这种生活将永不结束地继续下去,除非其中一人死去。
       我是多么的愚蠢,我的愚蠢让两人都饱受折磨却还不能醒悟。我一直坚信那就是忍耐或是怜悯,可到底是为谁而忍耐呢?
       在法律上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为了就算第二天也能马上离开,我只留下了一套画具和几套衣服,其余都已打好包等着搬家的那一天。可真要离开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对这个小区竟有些依依不舍。
       随着我们的积蓄越攒越多,他曾希望搬到新建卫星城市的公寓。对忙碌的他来说,这个小区是个憋屈又不便的地方。如果不是经营劳务公司的房主用房子抵押贷了款,这间包租房早就能转租出去,若是那样,大约在一年前我们就已经搬了家。他最大的不满就是我们不好意思拒绝房主一次又一次的求情,将搬家的事儿一直拖到现在。
       但这个只有一班小客车来回于地铁站,像地方小镇一样安静的这个边缘小区对我来说却是舒适的空间。特别是夏日的下午,等着从尘土中晃晃荡荡驶来的小客车的时候,更是如此。去市区,就好像好久才到大城市一次的乡下人那样感到疲惫。浑浊的空气,急匆匆赶路的人群,每条路上堵车的噪音让我晕头转向。每当那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个小区安静的傍晚。一心想着赶快回到我的房间,回到那儿继续我的工作,便夹在忙碌的行人队伍中加快了脚步。
       小区很安静,住在这里的居民们性格也都很平和。以能够叫出每个进进出出的孩子的名字而自豪的超市老板娘,笑的时候露出塞着辣椒末的门牙的洗衣店老板,因为皲裂双颊总是红彤彤的四十岁了还像个少女般含糊其词的蔬菜店的女人,卖豆腐和粗豆腐的喜欢骂人的老妇,影碟出租店的看上去妆也不化的年轻女人,在过去三年里和他们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舌尖儿就有些苦苦的。
       我有这么愚蠢和软弱的一面,总是不善于应对告别这样的事儿。跟朋友见面,从不会先开口说要走,哪怕是遇到非要告别不可的情况,虽然嘴里没说但心里总是充满着过度的歉意。不用的东西我也不会果断丢掉,因此屋子里总是有些凌乱,衣服或鞋子一旦买来就要穿到变形为止。哪怕并不亲密的人去世也会有些难受,成为一个不小的打击,然后让我久久地记住他们最后的样子。我五岁时失去父亲,现在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了,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想都没想过我会先离开他,也许这也要怪我天生优柔寡断吧。
       经别人介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我们坐在光线较好的咖啡屋靠窗的位置上。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曾说过“听说你话少,善良温和……其实这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他的表情非常真诚,看来他是被当媒人的学长的惯用介绍语所吸引才出来见我的。
       我解释着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时,他笑了。他的笑容看似淡然,可其中却有些敏锐和焦躁,让人感到无法不跟着笑一下。
       “不是善良温和,应该是死心眼儿和优柔寡断。”
       “是啊,也有人把它说成那样。”
       他声音略带紧张但口齿清晰地回答道。一本正经地望着我的眼神隐约地闪烁着光芒。那是倏忽一现、稍纵即逝的光,那光表达的是爱慕还是希望?应该更接近于希望吧。
       “虽然知道你是那种人,可万万没想到会冷得像块冰一样。就算时间再怎么短,但就这样一起生活,你不觉得可怕吗?不管是我出去,还是你出去,分开过不是更好吗?”
       一天,在上班前,他跟我说了这些话。
       “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一看到你那冷漠的表情就憋闷得慌。”
       他仔细观察着我的脸。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散发出前不久新换的润肤液的味道。
       他仿佛希望看到并读懂我的表情。他沉重的表情里泛出一种坚决的气势。或许他急于下结论。他想明确地下一个这样的结论。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是我的错误造成的。或许他的结论是正确的。
       我心里在想,那个女人会知道他这一面吗?他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不够完美就无法忍受,她知道那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脆弱使然的一种强迫症吗?
       当时我没有作答或辩解,没有去说些诸如“不是我冷漠,是我不爱你了”或是“要是心不冷漠,还能撑到现在吗”,“我努力了,因为是我选择的,所以也想承担责任”,“能怎么办,我就只能做到这份儿”之类的话。仿佛深信视线可以穿透万物似的,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在他脑袋后挺立着的铁制大门。
       那天晚上,八岁的侄子铉石打来电话。碰巧那天他准时回来,侄子要他接电话。他从我手里接过无线话筒,只是“嗯”地回答。

       “嗯。
       “嗯。
       “好吧。”
       把无线话筒插到座机上后,他抱着双手,看到我询问的眼神,说道:
       “他在同班同学们的面前说我是他姑父,他们就说要我的签名。”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真是可怕。”
       他一边交叉着十指,一边嘀咕道。
       “什么?”
       “你不觉得可怕吗?”
       我正盯着他刚插回座机的无线话筒上的两个红灯。“可怕”这个词仿佛第一次听到一样陌生,我重复了好久。
       那天夜里雨倾盆而下,偶尔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北汉山的树林,这一夜他没有回来。这天是星期五。隔十天轮一次的国际部值班已在上周做过,对他来说这一天是个很长时间才轮一次的周末休息天。
       并不是在等他回家,但就是睡不着。雨声很大,几次睡着又被吵醒,感觉自己把头露在了窗外,整晚雨一直都打在我的脸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雨开始变小了一些。雨停后下午出去一看,本来结了花骨朵的金达莱齐刷刷地绽放着。从树林里飞来的许多山喜鹊,在独立院落人家的杏树上叽喳叫着,红墙上的木莲花朵朵绽放。
       因为是在树上绽放的莲花,所以叫木莲花。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头看去,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那些花骨朵闪闪发亮,就像花瓣里藏着一盏盏白色灯泡。
       我一进门厅,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一直没有消息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能感觉到嫂子在电话那边笑着。
       “很忙吗?”
       “只是心急而已。”
       突然嫂子的话变快了起来。
       “知道你忙,但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妹夫的签字嘛。铉石催我催得很紧啊。最近妹夫也很忙吗?以前最少两个月也会来一趟,铉石爸爸也很挂念他呢。”
       我转换了话题。
       “妈妈怎么样?”
       “妈妈还那样呗,仍然在画佛画。”
       “现在还在画着菩萨抄画是吗?”
       “说是再画十天就能画完三千张。那个暂且不说……”
       往冷饭里放入泡菜和洋葱做了炒饭充饥,吃完饭洗刷碗筷时我流鼻血了。很久以前在出版社工作时每个月都流过一次鼻血,自那以后这是第一次。明知抬头向上仰是不恰当的民间疗法,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没有去理会那甜腥的血顺着舌根沿着食道往下流。看上去止住了的血在我低头时又流了下来,浸湿了五张手纸后才完全停住。
       这时尖厉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用衬衣下摆擦了擦手,便往客厅的电话走去,没等我接,铃声停下了。在那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我刚转过身,尖厉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电话另一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喂。”
       “喂?你好。”
       “请重新打过来吧,根本听不见啊。”
       我挂断了电话,对方并没有重新打来。
       过了午夜他才回到家,可能是没带钥匙,他粗暴地敲着铁制大门。如果为邻居考虑,他肯定会摁门铃的。真不像平时的他。打开门后我就要转身回屋,这时他却朝我的侧脸甩出一句话。
       “你在蔑视我。”
       他的舌头打结得厉害,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儿,像醉酒呕吐后的味儿一样。
       “尽管尽情地蔑我吧,干脆朝我脸上吐口水吧。”
我转过了身面向,他像要抽我耳光一样举起了右臂,但马上又放了下来。他目光涣散,没有了焦点。嘴角边沾着白白的唾沫干涸后的痕迹。为了不摔倒,他挪动着脚步寻找着平衡。
       “他妈的,真他妈的……”
       还没说完,他竟然哗哗地流下眼泪来。
       “全都一个样。”
       他用拳头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往浴室走去,腿撞到墙上差点摔倒。
       “女人啊……他妈的,人全都那个德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去扶他。
       奇怪的是,我并没被吓住,就像是抽出了很久以前就已经料想会拿到的一张命运牌而已。我淡定地望着他哭泣的脸。他摇晃着身体用手扶着墙找平衡。竟然会皱歪成那副模样,他协调匀称的脸竟会变得那么丑陋。
       他解开裤子迟迟没有撒尿,只是呆呆地站立在便器前。过一会儿,他又拉上了拉链,打开盥洗池的水龙头,任由透明的水哗啦哗啦地响着,从盥洗池没塞塞子的下水通口全部流走。
       “她说很尊敬你呢,呵呵。”
       他用沾过水的手揉搓着眼睛,突然又停下,哧哧地笑了起来。
       “真好笑……真是笑死人了。真他妈的,竟说自己对你犯了大错!”
       他的腰弯成了直角,以为他失去了重心,但他却用双手抓住了盥洗池边,开始往硬硬的边缘撞击着自己的头。难道是醉得连痛觉都麻痹了?他嘴里不断地叫着“他妈的,他妈的”。他越撞越用力,声音也越来越大。我跑向浴室。
       “别闹了。”
       他咬紧牙,要把自己的脸撞向洗面台。
       “别闹了!”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头。他并没察觉,而是猛烈地把我的手背砸向了盥洗池,我惊叫了出来。
       他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了磁砖地上。
       我的眼睛不由地发烫。像条件反射一样,这时我想起了母亲毫不留情的冷酷的巴掌。用另一只不疼的手背擦着脸颊,我并没有兴奋。我知道那泪水并非为别人而流,而是为我自己流下的。我一点也没感到自己是不幸的,我知道,我的不幸还不及他的四分之一。
       我勉勉强强地将瘫软在地的他拖进了里屋。脱下他的外衣和袜子后,我给他盖上了被子,这时我想起了他的母亲。每次给刚到青春期的他换衣服的时候,她没有哭,而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也许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只会让他觉得更悲惨。
       咬得真够狠的,他的嘴唇都破了,留下了血印。到明天早上会变青。我擦掉他湿发之下破了皮的前额上的血,给他抹上了双氧水。我想,这样面带伤痕他很难去播音了,但这双氧水总比擦不掉的红药水强多了。
       我把急救药箱放进柜子后,在他的枕边盘腿坐了下来。
       他是不是像很久以前在我面前脱下衣服那样在她面前做相同的动作呢?她看见他的裸体时,她的脸,她那闪着美丽光彩的脸,会皱成什么样呢?
我的手掌和手背热辣辣地酸痛起来,中指关节处虽然擦破了皮,但没有流血。像往常一样我并没理会疼痛,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从小就学会了这样不去抚慰和理会自己的疼痛,就像它原本就不存在一样。为了躲避母亲厚厚的手掌的洗礼,我学会了不流眼泪,一声不吭,我是被驯化成这样的。对年幼的女儿异常严厉的母亲对我的决定却尊重得像对待成人一样。我放弃复读进入专科大学,后来抛弃每个月都有工资可领的出版社美编室的工作,选择去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母亲尊重我的意愿,没说二话欣然同意了。虽然他长得很帅,但即使不是那样,母亲也不会反对的。第一次说出我有了恋爱对象时,我还没有说出他的职业、文凭、家庭等情况,母亲就说“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儿,我知道什么呀”,像是对待外人一样。
       “你小时候就比别人老成。”
       去看金达莱小花蕾的那天,下山路上母亲令人意外地说了这番话。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可以称得上夸奖的话。
       “……小孩儿肯定一味地希望得到别人关爱,但当我扛着很重的东西回来时,你却因为无法帮我而焦急万分,脸急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当我的指尖被针扎了,你就像自己被扎了一样不知所措。”
       母亲扶着树干底部从岩石上走了下来,她的脸孤独地下垂着。
       “我不喜欢你那样……我认为你不该那样活着。我总是想,用那样的一颗脆弱的心是无法去应对这个世界的。所以跟相对懂事的哥哥比起来,我总是对你更加严厉……我希望你少笑些少哭些少受伤害。”
       像要去找回失去的记忆一样,母亲紧锁着眉头。
       “……每当想起过去这样对你,我就久久不能释怀。”
       “休息一会儿再走吧。”母亲这样说着深深地呼了口气。坐在棱角分明的岩石上,她用手掌揉搓着让她一瘸一拐的左膝盖。
       “人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来到那个时刻……所有的一切一下子都那么令人后悔的时刻。那个时刻早日到来,反倒是个好事,晚到的话后悔也就晚了。”
       母亲深陷的眼睛眺望着远处山坡上那些浓密的干树枝。她的鬓角下满是淡淡的黑斑,布满皱纹的眼袋上,乌黑的眼睛闪着光。
       “……但是我怎么能用语言给别人解释清楚这些呢?对自己的孩子也是,怎么能够说得明白呢。自己不亲身体验是绝对不能理解的。你姥姥临走之前跟我说过‘不堪回首啊,这么惭愧,怎么能去呢’,这句话到现在我才理解。”
       当我拿起扔在客厅沙发上的他的西服时,他的钱包跟手机一起掉到了地上,我便弯腰捡了起来。我看到打开的钱包里贴着半个大拇指那么大的胶粘相片。
       相片里他和那个女人头挨着头,从来不会开怀大笑的他露出又白又齐的牙齿灿烂地笑着。那个女人如花绽放的微笑看起来像紫玉兰一样优雅。他们选用是可以远远看见一对雪人并肩而立的窗框作为相片背景。
       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但不知道算不算是关于童佛的梦。
我正在一个不知国名的遥远国度旅行。为了一睹以美丽著称的童子佛像,我正坐着巴士赶往什么地方,到站下车后,我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仿佛要把我身体全都蒸发掉的阳光。
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我往金黄色巨大沙丘走去。走着走着,无尽的沙地随风如蛇爬行似地左右来回打着弯,回头一看,沙尘笼罩的那一边,巴士、车站,还有我走过来的脚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一个巨大墓坑的地穴出现在我眼前,我试着往那儿迈开脚步,身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一样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轻轻摇曳的烛火把我的影子投到了地穴圆圆的内壁上,多重影子也随着烛火晃动着。
       看不见有什么面孔,我踌躇着往烛火靠近。
童佛在哪儿?
       童子佛像在哪儿呢?
       为了揉揉还未习惯黑暗的眼睛,我拍了一下沾了沙的手,未曾想到,手指变成了沙粒,稀里哗啦散落下来。
       看来我是和衣在他床头上睡着的。微微的晨曦透到里屋。他还在熟睡中,才一天没刮胡子,他的下巴上就长出了黑乎乎的硬硬的胡须。被掀开的被子上方,露出了他光着的肩膀和胸部。
       一夜之间,他额头上的淤青变得更鲜明了。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抚过那肿起来的部位,或许在沉睡中也感觉到了疼痛,他扭了一下头。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他红红的后脖颈也有了伤疤。被什么东西割开的三厘米长的伤口正好撕裂了他扭曲的疤痕。我把手伸向凝固的淤血,当我颤抖的手碰到那个部位的一刹那,伴随着细细的呻吟声,他的肩猛地抖了一下。
       我的早晨跟以往没什么不同。我从冰箱里拿出玻璃罐子,把泡在里面的柚子往两个马克杯里各放了三勺,一杯没加开水放在餐桌上,另一杯闭着眼分三次喝完。四种晨报我扫过一眼标题之后便扔进了门厅。再沿着小路走到接山泉水的地方,坐在木亭子里。
       周围散发着类似生姜味般的树的味道。无声无息的青冈树将干枯的树枝伸向天空,但黑色的树皮下或许早已流动着大地回春的树汁。再过一周,它就会发芽。
       我望着向解冻的春天溪谷弯着腰的那些松树,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尽管在冬季,锋利的松叶也是绿色的,但是仔细一看,虽然同样是绿色,却已然绿得不同。现在的松叶仿佛是刚刚钻出来的新芽一样,泛出更具生气的浅绿色。
       “冬天我已挺过,春天我满心欢喜。”
       我坐在原地不动,嘴里不停重复着像是有人提示过一般突然想起的这一句话。晨光在慢慢扩散,一只蓝尾的山喜鹊喳喳喳地叫着飞到铁丝网另一边。每当有风吹过,干枯的树枝便会刷刷作响。




刊名题字:顾 久


顾问:顾 久  郑心楠

法律顾问:孙中伟


主编:李厚安

副主编:刘 波  杨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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