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中国第三代诗人代表。著有诗集、文集五十余种以及摄影集、纪录片。于坚不仅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散文创作也令人瞩目。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等。作品翻译为多种语言,包括俄语、波兰语、保加利亚语、斯洛文尼亚语、亚美尼亚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丹麦语、荷兰语、瑞典语、日语、韩语、印地语等。
《诗刊》致信于坚,请他给《诗刊》改版提点意见
于坚的几点意见
1.较之七十年末开始到九十年代《诗刊》所发挥的作用,今天的《诗刊》还在发挥作用吗?
回顾一下,《诗刊》曾经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刊物,毛泽东甚至在上面发表作品,并题词。
这是基于中国的“诗教”这个传统。在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十字路口,许多文明选择了神教,中国文明选择了诗教。“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的路线就是文教,诗教。所以中国最伟大是《诗经》而不是《圣经》。“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这就是诗教。在中国,诗就是文学,语言中的语言,最高的语言。“修辞立其诚”,其作用与宗教相当。所谓“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陈寅恪)“灵魂”“灵光”(本雅明的概念)“性灵”“精神”“道可道、非常道”之道……乃是通过诗持存。孔子宣布:不学诗,无以言。《易经》讲“修辞以辨吉凶”,“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诚就是“灵光”。
五四发端的新诗继承并要复兴的正是这个伟大传统。在晚清,诗“巧言令色鲜矣仁”(孔子),成为平仄修辞游戏。灵魂成为一个虚词,语言灵光丧失(沦入工具性的黑夜)“日常语言是被用罄的诗”(海德格尔)失去了命名的神力。“名不顺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十九世纪中国的失败其实就是诗的失败。
胡适之的文学《文学改良刍议》,就是要重建中国的诗教,唤醒中国的文化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鲁迅说:“新声之别,不可究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浪漫)诗派。……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摩罗诗力说》
如果诗成为自我表现者的自恋的修辞小游戏,不群,人们要诗干什么?
“诗可群”,这个群是世界之群。诗意味着精神世界,形而上之超越、沟通,团结、共享。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就是普遍性。“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这是一种宗教性的使命。
西方诗人可以玩修辞游戏,因为西方的“灵光”主要由教会保管。语言只是制造概念的工具,而不是存在。汉语的灵光在语言中,语言即人的存在。人通过语言与世界建立关系,群就是一种关系。而且是中国文明最基本的关系,孤家寡人在中国是穷途末路。我反对所谓的“少数人的游戏”。那是西方诗人的游戏。
“吾丧我”。庄子说。诗人引领人们回到群,这是诗的合法性所在。
诗人是语言的守夜人。这是一种宗教责任。
今天的诗人越来越便宜,自恋狂、玩世不恭、油滑、调侃、党同伐异、短平快,立竿见影、巧言令色。不群,丧失了庄重,尊严、深沉。甚至连禅宗曾经带来的微弱的群都在丧失。诗人们在今天无法像古代诗人那样令人肃然起敬。黄庭坚称苏轼对于他是“于无佛处称尊”。
《诗刊》如何重新令人肃然起敬,打开它就像是打开一本“纸上教堂”,这是一个使命。
写诗是一种牺牲、出家。今天应该更紧迫、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哲人张志扬说:“归根复命中国文化”势在必行!中国是中华民族的中国,必将“化极中和以为仁人——高山仰止以观沧海”。我深表赞成。
诗不是青春事业,一切宗教都是没有年龄的。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这才是汉语诗人。
2.您认为目前《诗刊》存在哪些缺点,需要在哪些方面予以改进?
编辑要读经典以知作品好歹。熟读“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衡塘退士是一位伟大的编辑,其编辑建立在深沉的阅读经验上。
诗的方向不在未来,而在初心,诗总是在引领文明“复命归根。”“返故居些”(屈原)只有如此,人类才知道我是谁?来自何处。要去哪里。
独立寒秋,回到那种正常的刊物。比如《纽约客》。这是一个世界文学的时代:“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得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物质的生产如此,精神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文学。”《诗刊》毕竟是国家刊物,它要体现这个国家诗歌的世界水准(我指的不是所谓“走向国际”。我过去批判过那种挟洋自重的“国际写作”,而是“在世界中”。诗从来不是地方性知识,而是各种语言与不可见的、超越性的人类普遍心灵、精神、魅力的沟通,持存、共享、诗可群。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古典诗歌至今在世界享有盛誉的原因。)《诗刊》不能仅仅是个地方刊物,习作园地,作者摇篮、诗歌活动中心。编辑应该想象自己是在编辑一本阶段性的经典刊物。经典刊物拒绝走红、哗众取宠,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应该争取那些不写诗的正常读者。作者的小圈子刊物是当前中国刊物最大的危机。诗从地方、身体、感觉出发,但是刊物这个平台是个世界性的平台。
我本月在保加利亚出版了保加利亚语的诗集《对一只乌鸦的命名》,译者罗伯特来信说,“于先生,前一月畅销书排名上您的诗选列第4名,是本次排名里唯一的诗集。”何以?我相信这就是世界性。
刊物要有尺度、门槛、尊严。编辑要专业,需要伟大的编辑!《诗刊》就是刊登诗的刊物,这是《诗刊》的第一要义。如何编辑,刊登,出版,这是《诗刊》的唯一之事。
不在于多,而在于好。我建议取消诗分两栏排列。诗不能挤挤攒攒。我喜欢写蓝调式的长句。这种排列方式取消了我的诗的建筑感。
新诗八十年代的辉煌,不仅仅是因为有一批诗人,更是有一批伟大的编辑。
我认为《诗刊》的刘湛秋、唐晓渡、王燕生……都堪称伟大。
我记得八十年代唐晓渡将我的投稿《在烟囱下》,从一个麻袋里找出来,然后给我写了一封亲笔信,没有署名。《尚义街6号》刘湛秋居然在头条发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至今从未以任何方式感激过他们(这是他们的职责)。八十年代的《诗刊》是一本世界水平的刊物,令我这样的作者肃然起敬。我记得我80年代末去拜访《诗刊》,怀着的是朝拜圣殿的心情,那个小楼更像是一个修道院。
《诗刊》现在太杂,好像越来越像是一个活动中心。活动是必要的,但是要有利于诗的尊严,传播。而不是乞讨。
3.《诗刊》应该重点推出什么样的诗歌作品(风格、主题等)?
好诗为准。(不在于民间、口语、知识分子、下半身、废话、书面语之类。诗好,怎么写都行。新诗是自由诗嘛!道在屎溺。)
要多听取大诗人的意见。不必妄自菲薄,我认为自七十年末期《诗刊》复刊以来,中国切实出现了一批卓越的大诗人。就二十世纪以降的中国文学来说,水平最高的还是新诗,在一切写作之上。虽然新诗依旧孤独,不被待见。
希望《诗刊》不要辜负。
(原载《诗刊》2024年1期)
刊名题字:顾 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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