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方启 | 乡间草木(散文)

文摘   2024-09-21 21:54   贵州  

范方启,1962年出生于安徽怀宁,教师,安徽作协会员。在《阳光》《江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延河》《小说月刊》《火花》《四川文学》《小品文选刊》等一千多家报刊发表过散文小说四千多篇,出书三本散文集《生命是一次美丽燃烧》为中小学图书馆核心书目,发行量超百万份。


       一个朋友让我帮忙找一种叫做枳椇的野果子,我当时懵圈了,啥叫枳椇呀?我见都没见过,上哪找去?朋友笑笑说,拐枣,知道吗?枳椇就是拐枣,拐枣就是枳椇,具有药用价值。装什么斯文呀,早说拐枣不就行了吗?我立刻答应下来,答应的底气是我居住的村子里有几户人家有拐枣树这时节,那个有着文绉绉名字的果子应该成熟了至于它的味道,早已深烙在记忆之中,比大红枣更甜,只是样子有些古怪,跟树枝一样七弯八拐,能食用的也就是那七弯八拐的梗。拐枣呀,我们那个物质极度贫瘠时代的美味!


       当我提着竹篮去摘果子的时候,哪还有拐枣树的影子,原来是这几年村庄改造,把一些杂树都给清理掉了,栽上了能开花或者常年都有绿叶的树木。还记得村子南边的那棵拐枣树,主人是一位教书的先生刚到秋天,拐枣树就在落叶,而那位戴着眼镜的教书先生,只要回到了家,就会拿起扫帚打扫尤其是星期天,一天之中也不知要打扫多少回,那时觉得栽那样的树是一种累赘。成熟的拐枣会自动落地,那先生似乎并不爱吃,总是招呼我们这些眼巴巴望着果子的小馋猫过去捡起来过把瘾。另一家,在村子的西部他家的落叶从不打扫,给人乱糟糟的感觉,拐枣不等落地,就会被他家的大人孩子早早摘光。

       树已不存,何以向朋友复命?我忽然想起村子后面有一片山地,小时候没少在那儿追野兔藏猫猫,那儿没准能寻到拐枣树,毕竟人家需要这东西,不是为了过把口瘾,而是为了治病。那片山地我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去过了,再去,才发现野草和杂木堵住了原来的路。远看山地,林深木高,说不定那鲜有人问津的地方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怪兽。刚刚接近山地,一只山鸡扑棱棱像一只箭一样从林子里飞出,留下了一长串响亮的惊恐的叫声。

       猫着腰钻进林子,树多半是些不结果的杨树、构树和刺槐,尤其是刺槐,只要你稍微不小心,它就会让你鲜血直冒。野兔超乎想象的多,顽皮的小松鼠施展着闪展腾挪的绝技,拐枣树在哪?也许这密林之中压根就没有,只是我心存侥幸。终于,在山地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棵拐枣树,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果子,只是这些果子有的在腐烂,用这样的货色去交差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树太高,怎样才能摘到新鲜的果子呢?正在我无计可施时,一串拐枣直接落在了我的面前,我赶忙捡起一抬头,才弄明白原来是调皮的小松鼠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只是一串也太少了,小松鼠如果能通情达理再在树上多折腾几下,我的目的也便达到了。我于是冲着树上的松鼠表示着友善,果然,拐枣在不断地掉落,以至于我忙不过来,够了,够了……我这显然是说给小松鼠的。


       “密密灯芯草,细细直且牢。何处可得见,荒野湿地茂……”这是一首现代人写灯芯草的诗歌,让我想起了久违的灯芯和灯芯草。没有电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安装上电的年代,用于照明的是煤油灯,煤油灯之前是豆油灯,但我没见过。我所见过的煤油灯有两种,一种,有玻璃罩的,灯芯是用棉麻做出来的,亮光比较大,不过,这种灯因为费油,一般也只有家里有重要的活儿或者来了客人才肯使用;还有一种,有一个有意思的名称——灯鳖,因其储油的容器像老鳖扁而平而得名。这灯的形状总体来说是怪怪的,有一个一寸多长的管状嘴巴,那嘴巴是用来插灯芯的,灯芯就是从灯芯草里抽出来的,还有竹制的灯架。我那时只认识灯芯并不曾见过灯芯草为何物。

       灯鳖发出来的光亮实在是太暗了,母亲却和姐姐在这样的灯光下纺出了多少用以织布的线,又纳出了多少双鞋底,可能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纺车转动,发出咿咿呀呀声音,就像在听一首老掉牙的歌。姐姐在光亮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的光线下飞针走线,对于她来说,没有灯光,似乎也不影响她的针线活。光线太暗的时候,母亲拿来一枚缝衣针,在灯芯上轻轻一挑,屋内明显亮了一些。当我们坐在书桌前准备做作业时,家中那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也便端了出来,母亲说,要睁大眼睛看得清题目,题目不出错,老师才不会打手心。

       摇着拨浪鼓的货郎人还没进村,鼓声和吆喝声就提前进来了:“鸡毛换灯草,鸭毛换胡椒……”听到这吆喝声,村里的大妈和小媳妇们赶忙拿出家中能够交换之物,而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则在一旁大声地学着货郎的吆喝,而后彼此开心地大笑。我那时差不多知道灯草就是灯芯草。

       真正见识灯芯草还是一年的暑期,在外疯玩的我,忽然感到心跳加快浑身无力回到家后,母亲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而后吩咐我在一张草席上躺下,她自己却出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母亲回来了,一身热汗,她手里攥着一丛比姐姐的织衣针还要细的青草,拿出一个铁碗,那光滑的草就揉成一团放在铁碗里,母亲捣鼓了起来,随后倒入一些开水,端到我的面前,要我喝下。喝下有些苦涩的汤水,我慢慢觉得心跳不那么急促了,后来我才知,母亲捣鼓的就是灯芯草,想不到的是,那玩意儿竟然能解热定神。

       我不知道的还有,躺在我身子底下的那床草席,也是灯芯草编成的,躺在上面,既柔软,又凉爽。

       在家乡的湖边,我看到了成片的灯芯草,在阳光下散发着金黄的光芒,它们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一两尺的高度,真切的是“细细直且牢”。风吹不倒它们,这细小的植物,也一样能开花。多年后再看到灯芯草,总有一种故人相见的感觉。


       有一种美味长在树头之上,这的确有些匪夷所思。其在汉朝时就被人们食用,曾与荔枝一同作为贡品上贡皇宫,古诗称其“嚼之竞日香齿牙”,这便是香椿。香椿为时令名品,说到时令,谷雨前后食用最为可口。闻之醇香扑鼻,食之爽口甜润,并且有较高的营养价值,故有“雨前香椿嫩如丝”之说。上古之时,人们把春天采摘、食用香椿说成是“吃春”,这一习俗在生活大变样的今天,仍有不少地区在延续。香椿一般分为紫椿芽、绿椿芽,据一些年长者介绍,尤以紫椿芽最佳。香椿用来生食、熟食皆可。

       香椿在我的家乡并不少见,我父亲是一个手艺出众的木匠,从儿时我就见识了一种黄褐色具红色环带的木材,其纹理美观,犹如画工精湛的图画。父亲告诉我,这就是香椿。它不仅能制作漂亮的家具,还能造游走江河的船只,更神奇的是,幼嫩的香椿芽,那可是一道美味佳肴,让人吃过了还想吃。那时,我已到了能够怀疑的年纪,我当即笑了起来,我在笑父亲诓人不打草稿,明明就是木头,怎么能吃呢?没有道明的话语不止这些呢,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一向说一不二的父亲这回却没与我争辩,大概是谎言被我戳穿了,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当天晚上,母亲笑眯眯端出了一道菜,说这是稀罕菜。我扫了扫母亲所说的稀罕菜,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就是豆腐夹杂着一些菜芽什么的,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滋味?母亲见我还在迟疑,递过来一双筷子,要我自己尝。尝过了我才知道,这滋味真的非同小可,这就是“香椿拌豆腐”,原来父亲根本就没骗人。妙不可言!我不禁大呼,世间竟有此味!

       见识过香椿芽后,由不得人不感叹地力之无限。那种深褐色的树皮粗糙的植物,长出的羽毛状的茎叶,竟然就是人们的盘中佳肴。香椿也开花,花瓣为白色,长圆形,花盘无毛,接近念珠状。果实为窄椭圆形,深褐色,有苍白色的小皮孔。花也好,果也好,都不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

       多年后,数次去一擅长于烹饪的朋友家做客,朋友每次差不多都要给我们露一手。单单与香椿有关的,印象中就有香椿炒鸡蛋、炸香椿鱼、香椿凉拌小黄鱼,还有腌制的香椿芽,每一种,都有其难忘的风味。品尝着美味的时候,朋友是不吝啬他研究和摸索了许久的看家本领,说到香椿炒鸡蛋,他说,做法其实并不难,将焯水后的香椿芽切碎,加入打好的鸡蛋中,加入盐调味,然后在油锅中煎至两面金黄,如此也就搞定了。说起来轻松,可我这一直疏远庖厨的纯吃货是难以消化他的要领的。不过,这份真诚我是收下了。

       谷雨又将到,我在惦记着那树头菜,只是人在奔走不停的行旅途中,圆一场吃春梦,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得益于极目远望的障碍物一点一点的削弱,站在阳台上,向着南山远望,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丛丛的修竹。也只有在这个树叶落尽的晴好的冬日,南山才会露出它的面目,倘若在前三个季节,层层叠叠的树木,定会将我的目光挽留住。为了能多看看南山之竹,我没少盼望过冬天早点到来。这想法说来有点可笑。

       看山不是山,这是禅的一重境界。我是一个俗人,在我眼中的南山还是山,是那种线条柔和的山。站在远处望,南山有些像水墨画。此刻看山,能看到深褐的颜色,与这个时节相比,南山才是活力无限的。不用说,那一片苍翠的就是南山竹。

       闲暇之时,我一人不止一次地去逛过南山。我感受到那成片成片的碗口粗的竹子是那样的霸气,南山完全成了它们快乐无忧的王国纵然有为数不多的杉树、松树和枫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来的杂树,它们在竹子的海洋中,总算领教了屈居人下的滋味,竹子们似乎合起伙来要给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植物一点颜色看看,让它们也要学会敬畏和尊重。

       竹子与石头相处得似乎分外的融洽,会给一块又一块闪着紫光、金光的石头留足地盘,让它们悠然地在此安歇,它们看上去,倒像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不过,在春回大地的时候,也会有些顽皮的竹笋,就在石头的旁边探出不安分的头角,面对这些淘气的小东西,石头们还是和往常一些的和颜悦色,由着稚嫩的竹笋捣鼓。即便是地盘变小了,偌大的竹林,依然是石头们的安身之地。

       竹子仿佛也不一般的爱美,与脚底下的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小花保持着暧昧,有时候也会低下头来,与在它们身下撒娇的小玩意调笑一番,那沙沙的笑声,一定与那些小可爱们有关。

       一个夏日,我钻进了南山的竹林,那种清凉之气简直无法言表,真切地可以用深入骨髓来形容。我那时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清凉就是竹子生发出来的。但,在竹子的身上,我倒是感受到了某种骨子里的清凉,这种清气轻易是不能改变的。一首唐人的诗,好像写出了我对于竹子的喜爱:“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和满客衣。”那天,我流连到暑气散尽才回到自个儿的住处。

       此刻见竹,似有阔别重逢的感觉。竹子依旧“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与竹子对比,我却有不少的改变,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也不该拥有了很多。人似乎都有期待开花的愿望,不期待开花的竹子,分明要清静得多。怪不得清人郑燮对竹子总是称赞不已:“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满堂皆君子之风,万古对青苍翠色。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可惜自己一直总是太忙,否则,我肯定会经常去光顾南山的那片竹林,也来效法古人“清风一榻水云边,不独柳眠竹亦眠。束得古书来作枕,梦中熟记筼筜篇。”





刊名题字:顾 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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