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方启,1962年出生于安徽怀宁,教师,安徽作协会员。在《阳光》《江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延河》《小说月刊》《火花》《四川文学》《小品文选刊》等一千多家报刊发表过散文、小说四千多篇,出书三本。散文集《生命是一次美丽燃烧》为中小学图书馆核心书目,发行量超百万份。
一个朋友让我帮忙找一种叫做枳椇的野果子,我当时懵圈了,啥叫枳椇呀?我见都没见过,上哪找去?朋友笑笑说,拐枣,知道吗?枳椇就是拐枣,拐枣就是枳椇,具有药用价值。装什么斯文呀,早说拐枣不就行了吗?我立刻答应下来,答应的底气是我居住的村子里有几户人家有拐枣树。这时节,那个有着文绉绉名字的果子应该成熟了。至于它的味道,早已深烙在记忆之中,比大红枣更甜,只是样子有些古怪,跟树枝一样七弯八拐,能食用的也就是那七弯八拐的梗。拐枣呀,我们那个物质极度贫瘠时代的美味!
当我提着竹篮去摘果子的时候,哪还有拐枣树的影子,原来是这几年村庄改造,把一些杂树都给清理掉了,栽上了能开花或者常年都有绿叶的树木。还记得村子南边的那棵拐枣树,主人是一位教书的先生。刚到秋天,拐枣树就在落叶,而那位戴着眼镜的教书先生,只要回到了家,就会拿起扫帚打扫。尤其是星期天,一天之中也不知要打扫多少回,那时觉得栽那样的树是一种累赘。成熟的拐枣会自动落地,那先生似乎并不爱吃,总是招呼我们这些眼巴巴望着果子的小馋猫过去捡起来过把瘾。另一家,在村子的西部。他家的落叶从不打扫,给人乱糟糟的感觉,拐枣不等落地,就会被他家的大人孩子早早摘光。
树已不存,何以向朋友复命?我忽然想起村子后面有一片山地,小时候没少在那儿追野兔藏猫猫,那儿没准能寻到拐枣树,毕竟人家需要这东西,不是为了过把口瘾,而是为了治病。那片山地我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去过了,再去,才发现野草和杂木堵住了原来的路。远看山地,林深木高,说不定那鲜有人问津的地方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怪兽。刚刚接近山地,一只山鸡扑棱棱像一只箭一样从林子里飞出,留下了一长串响亮的惊恐的叫声。
猫着腰钻进林子,树多半是些不结果的杨树、构树和刺槐,尤其是刺槐,只要你稍微不小心,它就会让你鲜血直冒。野兔超乎想象的多,顽皮的小松鼠施展着闪展腾挪的绝技,拐枣树在哪?也许这密林之中压根就没有,只是我心存侥幸。终于,在山地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棵拐枣树,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果子,只是这些果子有的在腐烂,用这样的货色去交差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树太高,怎样才能摘到新鲜的果子呢?正在我无计可施时,一串拐枣直接落在了我的面前,我赶忙捡起。一抬头,才弄明白原来是调皮的小松鼠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只是一串也太少了,小松鼠如果能通情达理再在树上多折腾几下,我的目的也便达到了。我于是冲着树上的松鼠表示着友善,果然,拐枣在不断地掉落,以至于我忙不过来,够了,够了……我这显然是说给小松鼠的。
“密密灯芯草,细细直且牢。何处可得见,荒野湿地茂……”这是一首现代人写灯芯草的诗歌,让我想起了久违的灯芯和灯芯草。没有电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安装上电的年代,用于照明的是煤油灯,煤油灯之前是豆油灯,但我没见过。我所见过的煤油灯有两种,一种,有玻璃罩的,灯芯是用棉麻做出来的,亮光比较大,不过,这种灯因为费油,一般也只有家里有重要的活儿或者来了客人才肯使用;还有一种,有一个有意思的名称——灯鳖,因其储油的容器像老鳖扁而平而得名。这灯的形状总体来说是怪怪的,有一个一寸多长的管状嘴巴,那嘴巴是用来插灯芯的,灯芯就是从灯芯草里抽出来的,还有竹制的灯架。我那时只认识灯芯并不曾见过灯芯草为何物。
灯鳖发出来的光亮实在是太暗了,母亲却和姐姐在这样的灯光下纺出了多少用以织布的线,又纳出了多少双鞋底,可能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纺车转动,发出咿咿呀呀声音,就像在听一首老掉牙的歌。姐姐在光亮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的光线下飞针走线,对于她来说,没有灯光,似乎也不影响她的针线活。光线太暗的时候,母亲拿来一枚缝衣针,在灯芯上轻轻一挑,屋内明显亮了一些。当我们坐在书桌前准备做作业时,家中那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也便端了出来,母亲说,要睁大眼睛看得清题目,题目不出错,老师才不会打手心。
摇着拨浪鼓的货郎人还没进村,鼓声和吆喝声就提前进来了:“鸡毛换灯草,鸭毛换胡椒……”听到这吆喝声,村里的大妈和小媳妇们赶忙拿出家中能够交换之物,而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则在一旁大声地学着货郎的吆喝,而后彼此开心地大笑。我那时差不多知道灯草就是灯芯草。
真正见识灯芯草还是有一年的暑期,在外疯玩的我,忽然感到心跳加快浑身无力。回到家后,母亲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而后吩咐我在一张草席上躺下,她自己却出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母亲回来了,一身热汗,她手里攥着一丛比姐姐的织衣针还要细的青草,拿出一个铁碗,那光滑的草就揉成一团放在铁碗里,母亲捣鼓了起来,随后倒入一些开水,端到我的面前,要我喝下。喝下有些苦涩的汤水,我慢慢觉得心跳不那么急促了,后来我才知,母亲捣鼓的就是灯芯草,想不到的是,那玩意儿竟然能解热定神。
我不知道的还有,躺在我身子底下的那床草席,也是灯芯草编成的,躺在上面,既柔软,又凉爽。
在家乡的湖边,我看到了成片的灯芯草,在阳光下散发着金黄的光芒,它们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一两尺的高度,真切的是“细细直且牢”。风吹不倒它们,这细小的植物,也一样能开花。多年后再看到灯芯草,总有一种故人相见的感觉。
有一种美味长在树头之上,这的确有些匪夷所思。其在汉朝时就被人们食用,曾与荔枝一同作为贡品上贡皇宫,古诗称其“嚼之竞日香齿牙”,这便是香椿。香椿为时令名品,说到时令,谷雨前后食用最为可口。闻之醇香扑鼻,食之爽口甜润,并且有较高的营养价值,故有“雨前香椿嫩如丝”之说。上古之时,人们把春天采摘、食用香椿说成是“吃春”,这一习俗在生活大变样的今天,仍有不少地区在延续。香椿一般分为紫椿芽、绿椿芽,据一些年长者介绍,尤以紫椿芽最佳。香椿用来生食、熟食皆可。
香椿在我的家乡并不少见,我父亲是一个手艺出众的木匠,从儿时我就见识了一种黄褐色具红色环带的木材,其纹理美观,犹如画工精湛的图画。父亲告诉我,这就是香椿。它不仅能制作漂亮的家具,还能造游走江河的船只,更神奇的是,幼嫩的香椿芽,那可是一道美味佳肴,让人吃过了还想吃。那时,我已到了能够怀疑的年纪,我当即笑了起来,我在笑父亲诓人不打草稿,明明就是木头,怎么能吃呢?没有道明的话语不止这些呢,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一向说一不二的父亲这回却没与我争辩,大概是谎言被我戳穿了,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当天晚上,母亲笑眯眯端出了一道菜,说这是稀罕菜。我扫了扫母亲所说的稀罕菜,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就是豆腐夹杂着一些菜芽什么的,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滋味?母亲见我还在迟疑,递过来一双筷子,要我自己尝。尝过了我才知道,这滋味真的非同小可,这就是“香椿拌豆腐”,原来父亲根本就没骗人。妙不可言!我不禁大呼,世间竟有此味!
见识过香椿芽后,由不得人不感叹地力之无限。那种深褐色的树皮粗糙的植物,长出的羽毛状的茎叶,竟然就是人们的盘中佳肴。香椿也开花,花瓣为白色,长圆形,花盘无毛,接近念珠状。果实为窄椭圆形,深褐色,有苍白色的小皮孔。花也好,果也好,都不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
多年后,数次去一擅长于烹饪的朋友家做客,朋友每次差不多都要给我们露一手。单单与香椿有关的,印象中就有香椿炒鸡蛋、炸香椿鱼、香椿凉拌小黄鱼,还有腌制的香椿芽,每一种,都有其难忘的风味。品尝着美味的时候,朋友是不吝啬他研究和摸索了许久的看家本领,说到香椿炒鸡蛋,他说,做法其实并不难,将焯水后的香椿芽切碎,加入打好的鸡蛋中,加入盐调味,然后在油锅中煎至两面金黄,如此也就搞定了。说起来轻松,可我这一直疏远庖厨的纯吃货是难以消化他的要领的。不过,这份真诚我是收下了。
谷雨又将到,我在惦记着那树头菜,只是人在奔走不停的行旅途中,圆一场吃春梦,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得益于极目远望的障碍物一点一点的削弱,站在阳台上,向着南山远望,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丛丛的修竹。也只有在这个树叶落尽的晴好的冬日,南山才会露出它的面目,倘若在前三个季节,层层叠叠的树木,定会将我的目光挽留住。为了能多看看南山之竹,我没少盼望过冬天早点到来。这想法说来有点可笑。
看山不是山,这是禅的一重境界。我是一个俗人,在我眼中的南山还是山,是那种线条柔和的山。站在远处望,南山有些像水墨画。此刻看山,能看到深褐的颜色,与这个时节相比,南山才是活力无限的。不用说,那一片苍翠的就是南山竹。
闲暇之时,我一人不止一次地去逛过南山。我感受到那成片成片的碗口粗的竹子是那样的霸气,南山完全成了它们快乐无忧的王国。纵然有为数不多的杉树、松树和枫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来的杂树,它们在竹子的海洋中,总算领教了屈居人下的滋味,竹子们似乎合起伙来要给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植物一点颜色看看,让它们也要学会敬畏和尊重。
竹子与石头相处得似乎分外的融洽,会给一块又一块闪着紫光、金光的石头留足地盘,让它们悠然地在此安歇,它们看上去,倒像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不过,在春回大地的时候,也会有些顽皮的竹笋,就在石头的旁边探出不安分的头角,面对这些淘气的小东西,石头们还是和往常一些的和颜悦色,由着稚嫩的竹笋捣鼓。即便是地盘变小了,偌大的竹林,依然是石头们的安身之地。
竹子仿佛也不一般的爱美,与脚底下的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小花保持着暧昧,有时候也会低下头来,与在它们身下撒娇的小玩意调笑一番,那沙沙的笑声,一定与那些小可爱们有关。
一个夏日,我钻进了南山的竹林,那种清凉之气简直无法言表,真切地可以用深入骨髓来形容。我那时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清凉就是竹子生发出来的。但,在竹子的身上,我倒是感受到了某种骨子里的清凉,这种清气轻易是不能改变的。一首唐人的诗,好像写出了我对于竹子的喜爱:“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最怜瑟瑟斜阳下,花影相和满客衣。”那天,我流连到暑气散尽才回到自个儿的住处。
此刻见竹,似有阔别重逢的感觉。竹子依旧“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与竹子对比,我却有不少的改变,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也不该拥有了很多。人似乎都有期待开花的愿望,不期待开花的竹子,分明要清静得多。怪不得清人郑燮对竹子总是称赞不已:“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满堂皆君子之风,万古对青苍翠色。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可惜自己一直总是太忙,否则,我肯定会经常去光顾南山的那片竹林,也来效法古人“清风一榻水云边,不独柳眠竹亦眠。束得古书来作枕,梦中熟记筼筜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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