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司机死亡后,剩下的最后700公里

文化   社会   2024-09-11 11:33   北京  

文 | 蔡家欣

编辑 | 王一然

视频剪辑 | 张歆玥


三声鸣笛

它停靠在武汉的新洲服务区。车头是解放牌的J6P,红色的,看起来崭新,车身和玻璃被擦得发光。货厢是13米长的高低板,被厚实的篷布牢牢罩住了,里面装着价值十几万的烟胶。
大概8月11日,这辆货车从山西出发,按照计划,它将在3天内抵达目的地——1900公里外福建三明的一家轮胎厂。卸完货,它大概率会在当地“趴活”,待将货厢塞满后,再经由国道,折返回它的老家山西太原。
但意外发生了。出发后约20个小时,8月13日凌晨,途经武汉新洲服务区时,这辆货车的主人,54岁的司机牛师傅突发心梗,倒在了驾驶室。被救护车拉走后,那辆解放牌的货车,连同车上的货物,卡在了武汉新洲服务区。
在运输行当,每辆货车出发前,关于车上的货物和送达时间,司机和货主都会拟定相关的协议,超时、货损都有可能产生额外的赔偿,特别是水果这类的生鲜。
按照惯例,发生类似的意外,通常家属会委托新司机将货物送到目的地,再将货车开回当地变卖处理。对于家属来说,类似的委托费用不菲,一趟运费基本没法覆盖。
牛师傅家中只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后事都是将近60岁的姐姐来处理,也找不到帮忙的司机。“很多人会觉得忌讳,又不是自己的亲人,就算给钱,也不愿意去开回来。”37岁的小于说。他在河北石家庄元氏县做二手货车的生意。8月13日,牛师傅的姐姐求助到网络上,小于得知后,和另外三个同伴决定将货物送达,把车开回山西太原。

在小于等人的帮助下,牛师傅的解放牌J6P挂车开回目的地。讲述者供图

关于牛师傅,小于和同伴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的长相。至于帮忙的原因,小于坦诚地说,因为流量。他和同伴都有自媒体账号,时间相对充裕,“这种事情会引起很多关注,特别是货车圈的人,帮助他的时候,也给自己带来了流量和知名度。”
当然,这辆车的主人牛师傅,也代表着小于几个人的另一面:曾经的货车司机,一人一车,承担着家庭经济来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路上。小于是土生土长的元氏人,背靠山西和内蒙的煤炭产业,元氏县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二手大车交易市场。十几年前,小于就跟着父亲在外跑车。后来,为了照顾家里,也考虑到最坏的意外情况,这对父子决定分开跑车。 
接到求助当晚,收拾几件衣服,带上充电宝——就像曾经每一次出车,小于和同伴拎着包开车出发,在隔天中午到达武汉新洲。
脸盆、牙刷、毛巾,以及几件衣服,在那辆解放牌J6P面前,小于看着家属将牛师傅的遗物清点出来——以车为家,这些司机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8月14日中午12点,在派出所民警的见证下,小于正式从家属手里接过车钥匙。出发之前,一条黑底白字的条幅被贴在车头,“千里护送卡友魂归故里”。
两个小时以后,武汉新洲服务区传来三声有序的鸣笛声,那辆解放牌的J6P终于缓缓驶出新洲服务区,“鸣笛代表送行,我们用鸣笛来敬死者。”


国道、戈壁滩和无人接听的电话

事实上,那天夜里1点,求救的电话曾从这辆红色J6P的驾驶室拨出,先是120,一个小时后,同一台手机又拨向了110。仅有三平米左右的驾驶室里,没人知道他如何求救,以及度过最后的等待时间。
根据交通运输部的公开数据,2020年全国1728万货车司机,完成全社会74%的货运量和31%的周转量。在以定位和导航为主的北斗系统里,他们变成一个又一个闪烁的点,散落在交通网的脉络上,移动或者静止。但那是车辆的实时状态,至于驾驶室里的生命状态,则很难被感知和发现。交通事故、突发急症、甚至是抢劫,各种各样的悲剧经常上演。
和小于一样,38岁的一灯既是自媒体博主,也做了将近20年的货车司机。他去年开始参加类似的救助,大部分都是家属在网络上发来私信,一灯再打电话确认。家属总带着哭腔,“我老公去世了,实在没办法解决,能否帮助我们一次?”
一灯说自己没办法拒绝。做货车司机的那些年,每年在家的日子不超过一个月。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孩子猛地又蹿个了。妻子、孩子、父母都对他小心翼翼,但也不甚了解,陪伴他最多的是一部收音机。“换位思考,如果有一天我客死他乡,无依无靠,老婆孩子对开车的事都不了解,你可以想象那种无助。”
一灯参加过五、六次救助行动。核实信息后,他会告知同行,基于自愿的原则报名参与救助。到达事发地,在派出所民警的见证下,再与家属完成车辆和货物交接。

西藏救援中,小于一边吸氧一边开车。讲述者供图

过世的司机年龄基本都在40岁以上,有两位超过50岁。最年轻的只有31岁,那是一个江西人,也是两个小女孩的父亲。在柳州察觉到身体不对劲以后,他跟太原的牛师傅一样,拨打了120,遗憾的是,送到医院以后也没能抢救过来。
有些时候,死亡来得非常突然。在深圳,一位来自河南的货车司车终于卸完了货,倒车的过程中,他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再也没能站起来;河南安阳的一位司机,跑车途中,每晚都会跟家里通电话。2023年8月的一个夜里,他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直到最后关机。
六天以后,这辆货车在一条国道边被找到。一灯还记得车门打开的时刻,50多岁的司机双手抱头,趴在方向盘上,没有了生命气息,身体已经微微有些腐烂了。
护送过程也总有各种意外。比如,有一回一灯到达当地后才发现,货物属于危险品,要临时寻找、雇佣有相关运输资质的司机。今年年初,在西藏海拔5400米的一条国道上,一位司机与家里失去了联络。几天后,这位司机连同货车被发现冲到了遥远的戈壁滩上。高原反应叠加车祸,司机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货车的方向盘上,满是血迹。出发之前,一灯只能拿出纸巾,将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
那场护送充满了波折。连同一灯和小于共有10个人参加,自驾进入高海拔地区后,却因为高原反应,其中六个人只能卡在半道。返程的路,先是四条轮胎没气,修好后,货车又撞上马路边,坏掉了三条轮胎。
常年开车的人,见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生死瞬间,总是迷信一些。驾驶室内,四位司机决定燃起三支烟,但那三支烟怎么都打不着。最后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家属,让家属通过视频“喊魂”。最后,三支烟顺利点燃了,车也顺当地开往了目的地。



下行的运价和不敢深睡的司机

从武汉到福建三明,700公里的路程,小于和一灯等四人花了13个小时,8月15日凌晨3点,牛师傅那辆红色的解放牌J6P货车抵达目的地。
这个订单走的是平台,按照流程,运费的提取,需要牛师傅人脸识别认证。白天卸完货,在那家轮胎厂的门口,小于四人跟货主来回商量两个小时,终于拿到属于牛师傅的那笔运费:14280元。
按照小于的估算,如果没有意外,这趟车来回需要五天,每天不到1000块的利润。出发前,牛师傅曾跟姐姐提过,还要再跑两趟类似的订单,才能覆盖当月的车贷——54岁这一年的开端,牛师傅买进了那辆解放牌J6P的货车,落地价在40万左右。
在小于和一灯这样的老司机眼里,54岁还在买车,更多的是无奈。“他应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买车是为了挣更多的钱,要承担家里的费用。”小于说。
这两年买卖二手大车,他见过太多人的来去。有人卖车做餐饮,以为能摆脱这个行当,失败后也只能灰溜溜地回来,“很多人甚至小学都没有毕业,但凡(其它行业)能有饭吃,谁都不想干这行。”
几年前,虽然道路上的风险更高,但货车司机的付出和收入还成正比。光景好的时候,三四个人拼一台车,每个月不仅能挣到上万元,还能休息10来天。近两三年,日子开始变得难起来,一辆车基本只能养得起一个司机,一位在新疆跑车十来年的司机,入行时每天能收入1000多块钱,现在每个月也就5000块钱,“每天最多的就是在排队等货”。
根据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的数据,2023年1月至8月,公路物流运价指数持续下跌。与此同时,成本却在上升,比如油价。行情低迷,车价也在大幅缩水,一辆仅买半年的新车,经过折旧,挂到二手市场上,甚至都无法覆盖贷款。

出发之前,小于一行人会点烟,在地上洒酒,向死者致敬。讲述者供图

司机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跑车,缩短运输单趟周期,增加趟数。车贷、以及背后的家庭压力,让这些货车司机变成机器上的传送带,不停地转,每个月至少要跑25天以上,每天要跑12个小时甚至更长。
入行四年多,40岁的刘芳媛见证了这个行业的急剧下坠。她开着一辆4米2的厢货,在日照、连云港和太湖一带穿行。以往,从山东出发,往长江南岸送货,再折返回来,大概需要两天半的时间,中间还能休息7个小时。
运价下滑以后,为了能挣到跟以前一样的钱,车厢里的货从三家增加到五家,甚至是七家。还是两天半的周期跑一圈,但路程变长了,卸货时间增多——这些都是用睡觉、吃饭、甚至是上厕所的时间换来的。
刘芳媛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女性跑车有很多不便利,比如上厕所、洗澡。但她家里三个小孩,正是用钱的时候。而丈夫在工地做电工,这两年工作量少了一半。最难的时候,刘芳媛带着小女儿到处跑车。有一回,在山路上车刹不住,往后溜滑,最终一半轮胎悬空卡住了——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女儿求助路人来帮忙抬车。
高强度的跑车,也让她留下头疼的毛病,车里总要备着布洛芬。近一年,刘芳媛经常刷到一灯和小于救援的视频,看到许多司机猝死的案例。她也会害怕。疲劳开车后,她会将座椅往后调,把被子、枕头放在方向盘上,趴在上面睡觉。闹钟每半个小时都要响一次。“这是我的自救方式,我不敢躺着睡,担心过度疲劳深睡以后会没法醒来。”
刘芳媛和其他司机姐妹有一个小群,出车时会互相抱团。每天晚上在群里报备路线和时间,为了确保对方的安全状态,醒来后也会互相打微信电话,“起床没?”在她看来,现在行情艰难,每个人都处于过度疲劳的状态中,“不仅要自救,也需要依靠别人,互相关照。”

最后的“风光”
8月16日中午,那台红色的解放牌J6P货车,重新回到了它的家乡山西太原。那天上午,它的主人,54岁的牛师傅,已经落葬。货车缓缓驶出太古高速口的时候,路旁零星站着几位来为他送行的“卡友”,J6P再次发出三声鸣笛。
对于货车司机来说,这是一趟奢侈的返程,不仅空车返回,还全程走高速。一般情况下,返程时,货车司机会选择走国道,再顺路拉一车货。行话又称作“回程货”,大多数时候,“回程货”会被拼命压价,它只能减少回程的成本,基本不挣钱。
在小于和一灯等四人看来,永远在路上的货车司机,为了争取时间,似乎总在佝着腰求人,包括普通的村民,以至物流园的保安、卸货工。最后一趟车,他们希望司机能够“风光”一回,“千里空放,不计算油费和路费,用货车人的方式送他一程。”
即便如此,最后一段回家的路,J6P还是逃不了被嫌弃的下场——小于说,原本家属约好了停车场,但负责人看到了J6P的相关短视频,拒绝了它的进场,“这是一辆死过人的车,不管你给多少钱,他都不允许你停靠。”
最后实在找不到地方,J6P只好停靠在马路边的空地上。连同车钥匙,以及14280元的运费交还给了家属。这趟救助的高速费、油费、以及吃喝共花去了28000块,小于四人决定平摊。
回述这些情况,一灯和小于看起来很平静。每次救助,在家属的同意下,他们几人都会拍视频,甚至是直播。有网友斥责他们为了流量,一灯和小于都没有否认。有些时候,家属也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外界的关注,甚至是帮助。

小于和一灯参加过多次救援,波折最多的就是西藏之行。讲述者供图

年初,一位哈尔滨的司机在往西藏送货的途中过世,家中还有两个正在读小学的孩子。经过宣传和直播,除了网友的捐款之外,货主额外给了1万块的扶助,并承诺负担司机两个小孩至初中毕业的学习费用。
直播和短视频带来的流量,也让更多货车圈的人看到了小于和一灯。比如,当J6P从福建返回山西路上,排队加气时,其他的司机大都知晓了情况,默默为它让路。之前在西藏将车开回的路上,同样的货车迎面开来,看到救助车头上黑底白字的条幅,也会放慢车速,然后长按喇叭,为那位陌生的司机同行送行。
但直播过程中,有时路途中司机间免不了会聊天开玩笑,网友斥责他们,“别人都去世了,你怎么还能笑出来?”一灯感到很不解,他只是来帮忙,跟死者素未谋面,“我不可能24小时都趴在这里哭”。
也有很多货车司机网友转来几十块一笔的小额捐款,希望小于和一灯能转交给家属。但不久前,因为捐款的事情,一灯被网友举报“非法集资”,面临着2万到20万的罚款。
不久前,小于听说,那辆红色的J6P货车也回流到了元氏县的二手大车市场。经过折旧和这次事故,“资不抵债,车卖出后,也很难抵消贷款。”小于猜测,J6P很难卖上一个好价格。
(文中一灯为讲述者网名)

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

- END -

极昼工作室
为坚持严肃阅读的人群提供选项。搜狐新闻极昼工作室。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