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立杯2024光阴文学奖入围62】小说类:王永寿《堂门狗》(原载2024年6月《河南文学》)

文化   2024-10-20 07:19   广东  

点击蓝字关注我们






   堂门狗   

王永寿
  
         

    

来!来!来!快来啊……

一只黑溜溜而皱巴巴的手,朝我们小伙伴们挥动着。

我们见是堂门狗,都乐开了花,争先恐后地朝他奔去,将他围在中间坐下,七、八双眼睛盯着堂门狗乌黑的嘴唇。

他发话了,今天,你们想听啥?

我说,你昨天讲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没讲完呢。

堂门狗一拍脑门,一双眼珠子翻白儿,脸上的皱纹互相挤了一下,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随即“哈哈”一声,说,哦!对对对,那就接着来,昨天讲到哪儿了?

我说,讲到孙悟空追妖怪,妖怪,往哪里逃?

堂门狗点点头,说,是哩!讲到孙悟空追妖怪。他马上站起来,挥舞着双手,摇着头,大喝一声,妖怪,哪里跑……

听的人越来越多。

这个我们村子里的故事大王,四乡八坞的人都知道,外号叫“堂门狗”。

堂门狗只读了四年书,脑子里却装了不少的故事,经典名著随你点,乡野趣闻逗你乐。就连京城发生的大事,他都一清二楚。九•一三事件不久,他就在我家的墙根蹲着讲开了。说着,说着,他慢慢地站起身,声音越来越大,手势比划得跟打哑语似的。怪呢!林彪坐什么车,警卫怎么开道出中南海,有解放军拦车,响了几枪,用的是啥枪,说得清清楚楚。大家根本不会质疑他是否瞎扯,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嘴巴,生怕那个“洞口”突然关闭,精彩的故事出不来。

堂门狗是个单身汉,其养父母早已双亡。因为他的养母一直未生育,村里人背地里说她“石板”(无生育能力)。堂门狗具体的原产地真的不知在哪,据说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其养父到浙江象山做生意时捡来的。

抱回后,大家见着都摇头。有的说,哪像个人?黑乎乎的不说,小脸还有细小的皱纹哩。

小家伙越长越丑,见者都拉长脸,个别人背地里嘀咕,简直像个妖怪,难怪人家弃了。可他的养父养母,视若宝贝,取名天宝。

天宝长至七、八岁,与玩伴们一块耍,就他最爱找茬儿,常常弄得玩伴们哭哭啼啼。爹娘对娇儿非但不责怪,反而竖起了大拇指。他若被大一点的伙伴弄哭,娘上门数落人家父母没完没了。七、八岁了,娘还天天抱着他。他的一只小手伸进娘的胸口里,抚弄着娘的奶子,娘的胸里,就像有老鼠在蹿动。

天宝十岁才进了学堂,娘天天背着上学,放学娘又到学校背回。进学堂的第四年,因有一回作业未完成,老师关他,他就是不做。娘到学堂接儿,见老师守着儿一个人做作业,按理应该感谢老师,而他娘却大骂老师行法西斯教育,气哄哄把儿子一拉,说,咱回家,不读了,读这破书,受气、遭罪,回家身体照长,日子一年也不少一天……

天宝的养父母,我没见过,只听前辈说,在旧社会算个富户。解放后,划身份的时候,却被划为富裕中农。因为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天宝的养父经常支前,给八路军送过钱、粮、布匹,后来又给解放军组织过独轮车队送粮、送弹药。村里的一些贫苦人,也被他接济过。所以,解放后,任何政治运动,天宝的养父母都没遭过罪。可惜,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们把吃的都留给了天宝,自己却被活活饿死了。

养父母死后,娇生惯养的他,就没了依靠。先由政府供养他至18岁,再安排他到生产队出工兼任记工员。可他就是懒,不愿在队里出工。做个三、五天,就找个偷懒的借口,喊这儿痛,那儿酸。生产队长就由着他歇着。他不出工,爱在人家堂门口屁股贴地坐着,那副模样,怪像坐着的狗儿。有人多次见其样儿,忍俊不禁,便指着他说,你真象一条堂门狗。众人附和,是哩!是哩!天宝的“堂门狗”的外号便这样叫开了。

堂门狗不用为填饱肚子发愁,懒人会动歪脑子,总不会被活活饿死。他开始打起祖业的注意。养父交给他一幢雕梁画栋的大宅院,这是他养父的爷爷所建,内有天井四个,鱼池两个,洗笔池一个;房间36间,冬暖夏凉,防潮效果极佳,即使在梅雨时节,地板也不潮湿。此宅若要出卖,谁也买不起,这一点堂门狗心里自然清楚。拆下来卖,谁爱买啥就拆啥。此话一传出,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赵金斗(堂门狗养父)捡了个败家子,多好的一幢宅子,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时点着就走了,被几个躲在地窖里的村民出来扑灭。上世纪六十年代此宅失火,又是全村老少用木盆、水桶,从大老远的水塘里传递来的水灭了火。这一次,谁也救不了此宅矣!

堂门狗就像一条蛀虫,蛀了房顶,又啃地皮,用我们家乡老前辈的话说,喉咙似海深。一幢大宅院,不到一年工夫,就被堂门狗彻底消化了。


 

堂门狗成了村里的“名人”,人们张口闭口就是嚼堂门狗。这个说,懒骨头唷,好吃懒做,祖业啃了,将来怎办?那个道,不缺胳膊不少腿,咋就不想干活呢?

自我懂事起,就没见过堂门狗扛过锄头下过田地。据说,以前生产队里有个女人一说话,堂门狗必言听计从。女人叫张兰香,人长得特别俊俏,脸蛋儿白里透红,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深眼窝,双眼皮,长睫毛。眼睛一眨巴,睫毛忽闪忽闪的,能把男人的心忽闪得“砰砰”直跳。那对小酒窝,不笑也甜。要是笑起来,男人瞧着,魂儿也就丢了。

张兰香因为死了男人,为了养家糊口,只得天天在队里上工。堂门狗为能够瞧着张兰香,一天也不缺工。

张兰香不仅人美,心灵也美,不会因为堂门狗长相丑,就避而远之,或者在他面前摆脸相,相反,有时竟与堂门狗聊得怪开心的,这让堂门狗意想不到。堂门狗有个绝活,那就是能让大伙儿乐。他虽然只读了四年书,但长大后读了不少文学名著。不识的字,就翻字典。他记忆力超强,真乃过目不忘。道起来的故事,有板有眼,跟亲眼所见似的。他讲的民间故事,荒诞不经而又妙趣横生,充满了丰富新奇的想像力。而《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名著,让大伙任意点,随时倒出来。要不是他有这一手,谁会理睬他这个丑八怪?堂门狗一张蛛网似的脸上,既有密密麻麻的小坑坑,也有星星点点的小疙瘩。那张脸儿,咱十四亿中国人民,哪张脸有这么黑?黑得跟非洲人一个样;哪张脸有这么皱?皱得像晒干了的核桃壳。就连他的笑,也是皱巴巴的,像池塘里的水被秋风推搡着。他一旦与人吵架,凶相毕露,那皱纹儿往眼角上挤,比老虎张口与什么动物对峙着还吓人。他的眼睛细得如同是刀子在面团上拉开的两条缝。拉缝的手大概不稳,缝不直,哆哆嗦嗦的有些斜扭。这张丑脸,世上独一无二,不知吓跑了多少女人。他成为光棍,就是这张丑脸给害的。为这他深恨过生他的亲爹妈,但因不知他们是哪里人,长的是啥样,他只能大光其火,硬生生地将一股恨气憋回胸腔里。

幸而,队里的兰香,是最爱听他说故事的粉丝。这,给了堂门狗的心灵以些许的安慰。

堂门狗讲故事,跟过去说书人一样,关键时刻一停,冒出一句,要知详情如何,请听明日分解。众人面面相觑,有的叹气,默然无语;有的诘问,后来到底咋样了?有的说,等明日不就晓得了吗?急个啥?有一回,堂门狗讲《西游记》,讲到妖怪正要吃唐僧肉,一停。大伙急问,妖怪吃着了吗?堂门狗就是不吱声,逼急了,又是那句,要知详情如何,请听明日分解。这时兰香清脆的娇声响起:堂大哥,卖什么关子?吊什么胃口?再来一段,要不了你的命。坐在田埂上的堂门狗,慢慢地抬起头,那张乌黑而皱巴巴的麻脸,像被电波击得震颤,小眼睛微微眨着,显得左右为难的样子,发出细微的声音,我说了明日分解,就得明日分解,从没破过规。兰香微扭着身子,柔声道,堂大哥,什么规呀?谁给定的?是国务院,还是咱人民公社?堂门狗呆呆地盯着兰香,真想不到兰香会跟他较劲。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了堂门狗的全身,他随即“咳咳”两声,轻声道,既然兰香妹子爱听,那就接着再来一段。

1969年3月,赵圩墩大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赵支书点名要求张兰香参加。从此,兰香离开了田间。

兰香离开队里后,堂门狗的懒惰病再次犯了。他又像以前一样不愿出工,即使偶尔上一天工,也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还充满怨气。大伙见了,七嘴八舌地逗他:想兰香了,是不?想就到大队部去看呗!兰香每天歌声嘹亮,跳呀,扭呀,多姿多彩得很哩!

堂门狗不吱声,一脸的忧愁。

堂门狗纯属单相思,兰香只不过爱听他的故事罢了。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兰香也不会看上这种人。

大宅院拆卖之后,堂门狗就在后山小凹里搭建了一个小木屋,天天窝在屋里吹笛子、拉二胡,传出的调子,哀婉、凄切,催人泪下。在这方面他的确是个天才,没见过他跟谁学过吹、拉、弹、唱,却样样在行。他不出工,生产队便停了他的口粮,他成为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主儿,有时只好厚着脸皮赖在远房亲戚家里扒几口。其实,按他的才艺,不管是宣传队,还是大队文书,都拿得起。赵支书没把他上心,但他天天瞎编些故事逗兰香,倒让赵支书愁心。兰香的姿色,赵支书早已上心。

兰香在宣传队如鱼得水,只要她出场演出,掌声如雷,调皮的小伙子们还吹着口哨挑逗兰香。兰香在宣传队,楚楚动人,更显妩媚,是男人,都想多看她几眼,尤其是那舞姿,撩拔得男人的心儿痒痒,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台下常能听到,这娘们,咋长得这么俏,简直比仙女还靓。

兰香能进大队宣传队,全靠赵支书慧眼识珠。她内心对赵支书感恩戴德,如果没有赵支书的提携,她还在田间里汗流满面地摸爬滚打呢!当然,赵支书那双能刺体穿肉的眼睛,让兰香早已读懂了这老男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唉!谁叫自己命苦,男人走得早,母女要生存,总得有人罩着。现在有赵支书关照,往后的日子苦不到哪儿。

那晚,堂门狗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兰香,睁眼闭眼都是她。这娘们钻进脑子里咋就走不了呢?走,看看小娘们去。堂门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点亮灯,瞟了一眼小闹钟,时候不早了,十点二十七分。

摸到兰香院门,窗里的灯还亮着。堂门狗疑惑,这么晚了,咋没睡?蹑手蹑脚靠近窗下,贴耳细听,不听不要紧,再听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兰香发出粗重的呻吟,时而混有想极力压抑住的嘶喊声……

堂门狗把头缩回,心想,白天好好的,还演出呢,革命歌曲一首接一首,台下的人疯了似的鼓掌,才过这么几个时辰,咋就病得这么厉害?堂门狗在窗下急得团团转:咋办?咋办?……他踮起脚尖,小眼对着木窗缝往里瞄,不瞄不要紧,一瞄吓一跳:天哪!那不是赵支书压着兰香吗?兰香雪白秀颀的胴体在赵支书身下扭曲旋转,尽情舞蹈……

堂门狗简直看傻了眼,咬牙切齿,正准备骂赵支书畜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摇摇头,心想:凭啥骂呢?又不是咱婆娘。叹口气,低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自此,堂门狗见着兰香,目光像15瓦的灯泡,暗了。眼神中唯有厌恶、憎恨。偶尔内心也会涌起泼妇般的骂法:偷人婆、不要脸、骚货……恨归恨,可心里就是赶不走她,满脑子还是塞满了她,睁眼闭眼都是她。有时堂门狗骂自己,混蛋!她都与别人滚一块去了,还想她干吗?可话又要说回来,自己可从来没有向她透露过心迹,只是一厢情愿地瞎想,人家只不过爱听自己讲故事罢了,爱逗自己,自个儿却想入非非。但兰香与赵支书苟合,堂门狗想不通,赵支书有婆娘,婆娘俊俏得很,还是教书的呢。歌比兰香还要唱得悦耳动听,赵支书咋吃着碗里的,眼又盯着锅里呢?我堂门狗三十多岁了,连女人的手指头还没碰过呢!刚有了目标,赵支书倒捷足先登了。赵支书呀赵支书,你每晚有美人抱,咋跟我抢呢?不是说共产党员、干部有觉悟吗?啥事替百姓着想,把好的让给别人吗?你赵支书也太霸道了。

堂门狗渐渐不在村街走动,也不在这家门口边坐,那家墙根儿蹲了,更不到大队里看演出、逗兰香了。他呆在小木屋里整日闭门不出,不拉二胡不吹笛,倒在床上生闷气。

堂门狗消失了。

我与小伙伴们到堂门狗的小木屋周边玩,发现堂门狗一连好几天门锁着,才知道他早已没了影儿了。我们将堂门狗消失了的情况告诉大人,大伙就念念叨叨他去哪儿了?有人猜他生活无着落,寻短了,可死不见尸。有人到小木屋前往门缝里瞧了,木板床上,破棉被掀开一半,从迹象看,应该没走呀。可这么多天了,谁也没见过他。他没亲戚,没有因他的不存在而有人紧张。个把月后,人们逐渐淡忘了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哪家小孩偷懒不做事,大人就咬牙切齿地骂:接堂门狗的班,懒骨头一个。

我母亲也这样说过我,是因为我不愿拔鱼草,想跟小伙伴们玩。堂门狗很早以前即是村里人眼中的一堆臭狗屎,而现在这堆狗屎因堂门狗的不在而更显其臭。小孩与小孩吵架,张口就是,你是堂门狗,你是堂门狗……


四年后三月底的一天早晨,天还没大亮,我听见悠扬、婉转、悦耳的笛声,从村口一直响到村尾小凹口,小凹口山上的鸟儿也跟着啁啾不休。小凹口180米之外,就是我家。我感到纳闷,谁有这份闲心雅致呢?村里除了堂门狗,没有人能吹出这么好听的笛子,莫不是堂门狗回来了。我冲出家门,向小凹口奔跑。

小凹口的山上,成片的桃林,是发了狂的粉红世界,那样激越又汹涌的气势,仿佛燃情女子的极致。山脚的一排梨树,则披挂了满身素朴炽热的白花。更有野性的杜鹃,早已如火如荼地开遍了山腰,火红的烈焰不断地向四周引燃,大有燎原之势。

一首《洪湖水,浪打浪》的曲子传入我耳里,我听得出来,老师刚刚教过,其他歌曲,似高山流水的调子,我就不知名儿了。

我还是循着笛声往里跑,在山洼里,见着堂门狗小木屋的门开着,是从里面飘出的笛声。

堂门狗回来了。我大声地嚷。

我跑进小木屋,正在吹笛子的堂门狗,见我愣了,笛声戛然而止。

我说,堂门狗叔,你回来了。

堂门狗点头,捧着笛子的双手,从嘴边缓慢移下,盯着我问,好听吗?

我笑着点头,说,这么长时间,你上哪儿了?村里人都以为你上西天了(死了)。

堂门狗大笑,笑过之后,说,天上的玉皇大帝不收我,阎王殿里的马克思先生也嫌弃我,我就去了苏州、无锡、镇江、丹阳、南京。

我迫不及待地问,那你每天靠什么吃饭?

堂门狗右手的笛子举得高高的,目注笛子,露出得意之笑,脸上的皱纹往上挤,眼窝儿成了一条小细缝,两个大门牙,黄得恶心。手轻摇着笛子说,就靠这个。

我圆睁大眼,笛子?笛子能换饭吃?

堂门狗狡黠地一笑,说,卖唱,也叫卖艺,懂吗?

我摇头。

堂门狗显得很得意,再次露出黄板牙,皱纹往上挤,那是堂门狗笑的基本特征,他向我解释,就是我用笛子吹出歌儿,听者给钱,多少不论,电影《洪湖赤卫队》看过没有?

我点头。

堂门狗说,有个镜头,老爷子拉二胡,小孙女唱,张副官给钱。我跟他们爷俩一样,那就叫卖唱。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太阳从东山顶那一片岚气笼罩着的黑松林里冉冉地升了起来,一片桔黄色的阳光静静地射进小木窗来,在屋里炸出一条宽宽的白带,白带飞舞着一些闪亮的银点儿——那是灰尘。一半挂在墙上,一半铺在小木板床上。还有一缕光照在东墙的一面小镜子上,使镜子像探照灯一样,把小屋映得又明又亮。

堂门狗起身,从床底拉出一个灰布包,灰布包上有零星几点黄泥,也有小油点。拉开拉链,皱巴巴的右手往包里掏,掏出饼干、糖果,左手招我,发出很轻的声音,来、来、来。见了那稀罕物,我心儿乐开了,虽那么几步之遥,但我生怕有人跟我抢似的,快步而去,堂门狗往我上衣两个口袋里塞糖、饼干,两个袋塞得鼓鼓,长到十二岁,第一次袋里装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临走,堂门狗又一把拽住我,说,六六(我的小名),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我不想听堂门狗啰啰嗦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向兄弟姐妹们炫耀,向小伙伴们炫耀,还要对他们说,堂门狗叔回来了,赚了不少的钱呢。

由于我在村里大呼小叫,堂门狗叔回来了,堂门狗叔回来了。招来不少人。很多人不信,说这小鬼中邪了,堂门狗的鬼魂附体。也有人说我,有一双阴目,准是看到堂门狗的鬼影。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袋里的糖果、饼干给大家看,说是堂门狗叔今早儿给的,并且将饼干送往嘴里,咬个大半块,吃得脆亮的响,让小伙伴们馋涎欲滴。没等我一块饼干吃完,堂门狗叔来了,大家窃窃私语,小孩们都围过去,那是盼堂门狗叔给饼分糖。

堂门狗领会小孩们拥来的意思,手从裤袋里抽出,花花绿绿一大把糖果,往空中一抛,又往袋里抓出一大把抛出,小鬼们推搡得乱叫,有的被推倒在地,但更多的是欢叫声。

堂门狗回来,故事更多了,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很精彩,说人家不再割资本主义尾巴,田已分到农民手中,粮食可多了,不再挨饿;私人可以开店、办厂。我们队里的队长赵金八听后,指着堂门狗的鼻子大骂,你胡说,咱社会主义国家,绝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分田到户,那是开历史倒车,再胡说,把你送到大队部关几天。见过世面的堂门狗,哪会怕个赵金八,反而声音更大,说,要不了多久,咱村也要走到这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压低声音,说,堂门狗的话能信?

堂门狗的话也真能信,一九八二年,我们赵圩墩大队分田到户了。


   四

赵支书得了中风,成了半偏瘫,无法行走,语言表达不清。子承父业,他儿子成了支书,也叫赵支书。

据说老支书偏瘫了,村民说法很多,有说淫乱过度,有说饮酒过度,有说熬夜打牌所致……凡事有度才好,无限度地透支,有害无益,生命本来很脆弱,经不得瞎折腾。睡眠不足,导致头痛,无精打采。房事过度,肾虚、腰酸背痛,人无力气。谗酒如命,伤肝……老赵支书属样样俱全,才59岁,落下这身病。都说长病无孝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唷?老伴因为老赵支书以前到处拈花惹草,斗败了,服毒自尽。

本来兰香有意来照顾,可老赵支书的儿子不许,他妈就是被兰香及另外两个女人斗垮的,想不开,才寻短。兰香对老赵支书落下这身病,挺同情的,暗地里流过泪,因为老赵支书对她多年来生活上的照顾,让她挺了过来。女人吗,孤单的时候,有个依靠,有个倾诉伴儿,给她心灵上的抚慰,她就愿意奉献。

兰香与老赵支书原先是秘密的,也就是偷偷摸摸,时间一长,俩人就放肆了。有时老赵支书酒后,唤来兰香,众目睽睽之下,敢与兰香打情骂俏,甚至当着大家的面,捏一把兰香的奶子。其实,一方土皇帝,有什么不敢,谁敢当面笑支书,夸还来不及呢。有一回,一个拍马屁者,把兰香与老赵支书俩人亲热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老赵支书的老婆。那回,兰香吃了大亏,被老赵支书老婆抓挠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还砸了兰香的锅灶,提了一马桶粪便倒在兰香的床上,想彻底挫败兰香,杀灭兰香的情种在萌芽状态。然而,两情相悦,就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尽管老赵支书老婆啥法子使尽,最难听、最毒的话,肚底全翻出来,也没把兰香挫败。老赵支书老婆治不了这对狗男女,选择自尽。

这几年,村里的桃色新闻一茬再一茬,堂门狗是不知道的,更不知道的,兰香与老赵支书闹成像孙猴子大闹天宫一样。村里人时常有“戏”看,而且台词非常精彩,把爹娘以及祖宗十八代响响亮亮唾沫星子四溅,“礼尚往来”骂得面红耳赤。

堂门狗直发笑,难怪,兰香憔悴得这么快,目光无神,老发呆,傻笑,原来我走后几年,村庄里一直战火纷飞,战争吗!能不伤人?堂门狗又发出一声冷笑,一脸幸灾乐祸。

堂门狗回来,基本习惯没改,依然爱坐堂门边或墙根,故事不讲了,或许在外几年,就没有讲过故事,人家听不懂他的方言。再说了,一天一个地方,跟谁讲?四年,这个爱讲故事的习惯像小孩断乳就断了。我们小伙伴嚷着要他讲故事,他骗我们故事全烂在肚底,捞不上来,我们半信半疑。跟我们尽道火车,说火车有半里路长,老远见着像条大蟒在蠕动,车厢比房子还大,可坐一百多号人,很平稳,有茅坑,有烧饭的地方。你到啥地方,总有很甜的女声提醒,前方到站,是啥地方,下站又是啥地方,真比咱妈还细心。我们县里没有火车,我们山沟沟,连手扶拖拉机也难得见上一回,火车啥模样,更不得而知。

堂门狗还说他见过飞机,坐过轮船,到过南京蒋委员长原来住过的地方,还坐过一回轿车。我们小伙伴听得都呆了。

懒是堂门狗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四年在外,懒没有改掉。分到责任田,他不觉得稀奇、新鲜,反而认为是累赘,给了远房一个大伯种,自己悠哉游哉。自生产责任制后,他身边再没有人围着,不是他不讲故事,而是农民侍弄田地,忙得不可开交,哪能顾及他瞎诌。

堂门狗不干活,成了村里的祸害,原来懒而不偷,是因为有家产变卖;现在懒,不饿死才怪。要填饱肚子,就要有票子,票子需要劳动创造。堂门狗懒筋布满全身,吃不得半点苦,饥寒起盗心,堂门狗决定偷,偷刺激,偷啥?堂门狗权衡了一夜,偷鸡摸狗,这玩意儿不好惹,鸡会叫,狗会咬人。打家劫舍,一个人成不了气候,而且这两者容易被发现。堂门狗想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偷菜,半夜三更,野外静悄悄的,摘得动静再大,没人听得到,不用提心吊胆,跟在自家菜园里摘一样。不值钱的蔬菜懒得摘,专门捡那贵的偷!像大蒜、辣椒、白银豆……这些菜一直价钱不错,都是几块钱一斤,一次摘个几十斤,收入也不赖,抽烟、喝酒就不成问题。

堂门狗为自己找到一条生财之路,一跃从床上坐起,自言自语:天无绝人之路,马上就有好日子过。嘿嘿笑了两声之后,又躺下,片刻,鼻鼾声如雷般响起。


  五

哪个天杀的,把我家的辣椒全糟蹋了,偷了不说,连枝枝丫丫像过了一场大冰雹,几百棵呀!挨千刀的。这是我家隔壁三婶拍着大腿边哭边骂。

一支烟工夫,村西的麻子嫂大呼小叫,哪个狗娘养的,这么狠,把我家的西红柿全摘了,自个儿还没上过市,指望卖了它给男人吊瓶营养液,补补身子。

……

村里东一撮人交头接耳,西一窝人窃窃私语,议论那个贼是谁。

村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家的菜被偷,大家警觉起来,有人半夜起床摸到自家的菜地,手电照照,见没糟,打道回府。可第二天早上去浇水,又大呼小叫骂开了。

如此可恶之贼,到底是谁?

村里有恶习的没几个,容易排查,除了堂门狗,其他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常年在外,堂门狗的可能性最大,但捉贼捉脏,捉奸捉双。必须有证据。堂门狗目前生活明显改善了,以前一直抽壹角四分钱一包的“勇士”,现在居然抽陆角钱一包的“芜湖”牌香烟,小木屋里天天肉香、酒香飘出,不拿工资不种地,哪来的钱?他的可能性最大。有人私下里问他下过手没有,他脖子一硬,那架势,此话不能乱说,我堂门狗会干这种事吗?有人建议,我们早上分头进县城三个菜市场,抓到看他抵赖。晚上逮他更不容易,谁知道他几点下手,往哪块地?整夜蹲守,人困,白天干不了活。有人附和,这个注意不错,就到菜市场逮他。

第二天,在郊区最偏远的一个小菜市场,发现了正在交易中的堂门狗,满满两筐,一筐辣椒,一筐茄子。堂门狗见村里七八个人围着他,先是吱吱唔唔,接着跪地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了。大家对视,啥也没说,走了。这出乎堂门狗的意料。

堂门狗回来的路上,一路自责起来,要是把他揍一顿,他会好受一点。不打不骂,玩的是哪一出。堂门狗心里忑忐不安起来。

到了村里,乡亲们就当没发生过啥,依然亲热地与他打招呼。堂门狗更是无地自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

晚上,堂门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失眠了。乡亲们这一招,比抽他几鞭子还难受,本来有充足的理由对付他们,我要生活,我要活命,我不会种……很理直爽气。这是谁出这么一损招,反而让我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丢人。偷刚刚拉开序幕,觉得钱原来挣得那么容易,窃喜不已,唉!修理人不用拳脚,更让人痛苦。偷,绝不敢了,哪咋个活呀!我的天,半辈子多,双手碰过几回锄头?天晴怕日头,下雨怕雨淋,吃不了半点苦,一直这家门口坐坐,那家墙根蹲蹲,就这么过来了,懒,害人哪!害得我人生志向全无。

堂门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嗯!——

咚、咚、咚。有人敲门,堂门狗既吃惊,又疑惑,大半夜了,谁会摸到这小凹口里来,住这么多年,夜里从来没有人造访,我又是个臭名远扬的懒汉,有谁记挂着呢?莫不是白天村里人为掩人耳目,故意放我一马,晚上来狠揍一顿。想到这儿,堂门狗不禁打了个寒颤,正想爬起来的身子,又缩回被窝里,心里连连叫苦。

咚、咚、咚,门又轻轻地敲了几下。是祸躲不过,自己作的恶,该受的罪,迟早要来。这样一想,堂门狗决定起来开门,堂门狗的心,随脚步跳得厉害。拉开门闩,打开门,映入堂门狗眼帘,要是开门之前,让他猜个一千遍、一万遍,也猜不着这个人。堂门狗又惊又喜,是他曾经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兰香。

堂门狗把兰香让进屋,一股冷风吹进,把个豆大的烛火扑灭,等堂门狗关上门,摸索着,竟把站着不动的兰香摸个正着。这一摸不要紧,男人的本能随即调动起来,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兰香的手迎合着堂门狗的手,两手摸到一块,堂门狗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要窒息似的。兰香轻而又柔道,堂大歌,我有点怕。一直大嗓门的堂门狗,第一回声音哑了,结巴了,且轻得似乎只有自己听得到,有我,不怕,不怕……

兰香挣扎开堂门狗的手,催促堂门狗快点上灯,有要事相告。

堂门狗一听有要事,手随即松开,利索地摸到小桌上的打火机,“嗒”的一声,点着了小蜡烛,淡黄而柔和的灯光,微弱、朦胧。

堂门狗拉了一把竹椅兰香跟前,用手示意兰香坐下。堂门狗右手提起小桌上的热水瓶,晃了晃,空的。又翻箱倒柜,想弄点吃的,没找着,叹了一口气。

兰香挥了挥手,说,不用找,我又不是小孩,坐吧,跟你说个正事。

一听正事,堂门狗小眼珠子翻动了一下,用右脚移来一张小凳,坐在兰香跟前,抬起头,小眼睛盯着兰香,像小孩听大人讲故事似的。

兰香说,你糟菜的事,知道大伙为啥没收拾你?

堂门狗摇摇头。

兰香继续说,是我阻止了大伙,为怕冤枉你,派人到菜市场找证,见你确确实实在卖菜,且菜凌乱,老嫩掺杂,确认你所为。我告诫大伙不许动你。

堂门狗不解地问,为啥救我?

兰香说,打不是解决问题之根,有时会适得其反,造成双方仇恨加大,问题更恶化。不动武,你反而会扪心自问,自责,会收敛。我已替你补偿了你所损害的损失。我兰香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我也确实喜欢过你,因为当时生活所迫,我不可能和你走到一块。至于你的相貌,我从来没计较过。我担心的是生活,你懒,我与女儿怎么办?所以我放弃你,那时老赵支书穷追不舍,我就横了心。后来名声败了,干脆就闹个天翻地覆,想不到老赵老婆经不起折腾,现在感到很愧疚。老赵儿子又不让我照顾老赵,我理解他的心情。我让村里人笑话,也让你记恨我。而今,我女儿、女婿在深圳开了个厂子,效益好得很,劝我去,可我现在又恋这山沟沟,要是你肯跟我一起去,我就去,我还想每天听你海阔天空地侃。

堂门狗“扑哧”笑出声来,我早就不讲故事了,大概已有十五六年了吧!再调整思维,恐怕也没当年那个水平。

兰香抿嘴一笑,说,只要你爱讲,我就爱听,傻瓜,跟我走吧!深圳有你的舞台,那里是冒险家的乐园,当年你独闯苏南,现在你可到深圳展露你的才艺,深圳绝对是你梦想升起的地方。

堂门狗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盯着兰香,像考古专家发现老古董,盯着不肯放。

兰香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头微微低下,说,是不是太突然,或是我这种女人……兰香欲言又止。

堂门狗轻摆右手,不,不,不……你永远是我的梦中情人,可想而不可及,我堂门狗哪有优点?只有缺点,谁拿正眼看我,谁不是把我当臭狗屎?

兰香慢慢抬起头,目光切刀一样抵住堂门狗,说,不许看扁自己,你的优点,任何人无法比拟,谁能《红楼梦》倒背如流?只有你堂门狗。不管哪个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里念出一段,你能道出第几页,咱村有谁有这个本事?你是天才,奇才,怪才,别人说你懒,大错特错,能干点粗活、重活,算能耐,屁话,乡下人的老眼光。

堂门狗听得都呆了,张大着嘴巴,想说什么开不了口,觉得兰香换了个人似的,第一次听他口若悬河。想想她以前,只笑而不多言,今天居然跟开机关枪似的,实难招架。

堂门狗突然一拍脑门,像记起了什么,噢的一声,手又缓缓落下,片刻,又一拍脑门,噢!记起来了,双眼盯着笑靥如花的兰香说,不是说你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咋就好了呢?

兰香脸上的笑容速即如隔夜的花似的一下子开败了,细长的眉毛蹙成了一座地形复杂的小山丘。堂门狗把话扯到了她的痛处。只听她轻叹一声,嘴角一抽一抽地,想抽出一丝笑,没想到把脸都扯歪了,扯出来的依旧不是笑。

堂门狗觉得兰香表情不对,马上改口,兰香妹子,你不嫌弃我,一切听你的,到哪儿?你说了算,我现在是上天无门,下地无缝。

兰香的脸恢复了平静,带着些许笑意,说,别把你刚才的话岔开,不是说我得了精神分裂症,咋好了呢?实话告诉你,我压根儿就没得,当时出于无奈才装傻,要不然,老赵支书的儿子,能放过我?

堂门狗才噢了一声,然后用玩笑的口气说,想不到你在危难之中用障眼法迷惑了对方,保护了自己,自救能力强,要是当时双方舌战论理,输家是你,村里人也会唾骂你,这一装,不就挺过来了吗?

兰香苦笑着,说当时闹得沸反盈天,真想一死子之,但想到女儿,我就打消了死的念头,决意挺下去,才出此下策。

堂门狗站起身,踱了几步,对兰香说,都过去了,咱们不提,有你刚才的一番话,我今生足矣!想不到我堂门狗快六十岁的人了,爱!悄然而至,我全身的细胞都活跃起来了,有什么事能比你今晚的到来更能打动我。几十年了,有时连我自己都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副丑模样,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老天爷与我玩捉迷藏,绕了几道弯子,试探我,见我对你的爱的痴心,总算开恩了。虽晚了些,但我觉得,我们的爱,会像陈年老窖酒,越陈越醇香啊!兰香,我也学学年轻人,说一句我对你最想说的话——我爱你!

兰香羞得低下了头,堂门狗趁此把兰香揽在怀里,手在兰香的后背轻轻地摩挲。

兰香像个听话的孩子,任凭爱抚。

兰香把手伸进堂门狗的衬衫里,在他的肌肤上温柔地抚摩。她的手有些凉,他想可能是夜凉的缘故吧。她的手移动得很慢,好像在为每一寸她还没有到达的肌肤制造悬念。她脱了他的衬衫,然后是他的裤子。她好像把自己隐匿起来了,丝毫没让他感到窘迫和不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当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兰香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颠簸在一片遥远的海上,再也不属于自己,觉得胸腔里逐渐燃烧着烈焰,迅速在他的身体蔓延,加大着皮肤之下的压力。她在吻他,从他的肩胛,像顺水的帆船,一路向下。他要停止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激越充涨起来,就要无法呼吸了,浑身颤栗。

堂门狗把兰香拥入小床,兰香熟练地抚摸着堂门狗的敏感部位,然后像一条光滑柔软的白蟒,紧紧地缠住了堂门狗的全身,兰香在床上从未像今夜这样主动,富于弹性的乳房在堂门狗的身下跳跃着,她的情欲之火很快把堂门狗撩拨起来,令堂门狗一阵燥热眩晕,又一阵心醉神迷。兰香急切地邀盼着他的侵袭。堂门狗犹如站在一条幽深的画廊敞开的入口处,鲜艳和光滑的廊壁激起他甜美的想象,他将用他强劲而饱涨的画笔,去触摸她,深入她,去探询那从未领略过的美的奥秘……

像是两面金镲粉身碎骨般地碰撞,像是鼓槌破釜沉舟般的重击,兰香快乐地呻吟着……

夜,静谧。

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小木屋周围昆虫低沉的鸣叫。

小木屋的灯熄了,黑暗吞筮了小木屋。


     六

早上八点多钟,太阳已爬到小凹口山顶的树梢上。小鸟啁啾着飞来飞去。四月的早晨,凉风习习。

兰香拉着堂门狗的手,走出小凹口,正是人们到田地里劳作之时,看到这一幕,人们都傻了眼,像看怪物似的,边看边摇头。

兰香虽已快五十岁的人,但身段、肤色,依然姣好,额上光滑,眼角无缝。双眼还是那么迷人,目光流盼时,明眸里不时有一颗颗火星迸发,泛出蓝色的闪光,那又密又黑的睫毛,使眼睛朦朦胧胧,围着云雾一般,神秘、诱人。她凝神时,眼睛就像一汪秋水,深不可测;她欢笑时,眼睛就会鲜花开放,光彩夺目。有人说兰香这双眼睛,能叫再呆、再冷的男子都会低头。当年,虽与老赵支书闹得名声不好,村里大部分人都骂她骚货、狐狸精、破鞋,但一般的男人,她还看不上呢!这几年,村里那些男人,死了女人的,离了婚的,讨不到老婆的,哪个没打过她的主意,都被她拒之门外。堂门狗让这些人觉得奇,又懒又丑又是个贼,兰香好人偏不爱,婚姻就是怪,谁也说不清楚,啥叫般配,啥叫门当户对,现在年轻人顾不了这些,找到感觉就滚到一块。

兰香喜欢堂门狗,是堂门狗独特的讲故事之才,你会吗?他会吗?都不会,兰香早年是个故事迷,堂门狗讲故事动作比划得生动,能让人捧腹大笑,语言表述轻重有度,能把人的心拽住,堂门狗就是那时把她的心掳获。女人爱男人,五花八门,有爱帅气,有爱才气,也有爱钱财,甚至有的女人,爱男人的某些特征,比如笑相,说话的动作,眼神……我曾听过一个女人说她喜欢一个男人的胡子,看到他向上翘起的胡子,心里就亢奋,就有种柔情蜜意,想来那事。她说太性感了,结果这个女人,把那个男人追到手。

堂门狗的外貌特征,输给所有男人,可堂门狗有才,三寸不烂之舌,会道,就这个,动了兰香的芳心,而且在堂门狗危难之时,出招救他,这真是出乎堂门狗意料之外。本来是英雄救美人,现在是美人救英雄。在兰香心里,堂门狗是个大英雄,这个英雄表现在,能在大庭广众面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把大伙逗乐,把大伙的心提到嗓子眼上,让人捏把汗,担惊受怕。谁有这个本事,不是英雄是啥?反正堂门狗在兰香的心里,已定格,已占据,谁都无法替代,我再不抓住这个“好时机”(堂门狗偷被揭穿,时下生活无着落),万一他又出走,岂不是让我空欢喜。于是兰香深夜探访,把爱倾诉。

堂门狗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单相思,一厢情愿,想不到兰香早有此意,这爱,虽来得晚些,但还是来了,同样甜美。

村里人对他们相爱说三道四,有说兰香这骚货,没男人就熬不住,连堂门狗也要,见了就想吐,心情早没了,还能爱个屁。有说,这女人命硬,谁要了谁倒霉,她老公原来活蹦蹦的,没发啥病,夜里没哼一声,死了,连睡在一床的兰香也不知。老支书老婆跟她斗,命也斗没了,老支书睡了她,现在怪不?别人她不敢再勾,堂门狗单身汉一个,既没亲戚,又没本家,谁阻挠。这娘们,简直是条食人的美女蛇。也有替兰香说话的,说死人是正常现象,哪个能保证与自己的男人相守到老?总有早走一步的,有什么稀奇古怪,小题大作?女人没男人,要一个算正常,旁人瞎扯个啥?堂门狗是男人,得到爱理所当然,丑就不能有爱,那就太不公平了。堂门狗除了丑、懒,也有优点,有文化,吹、拉、弹、唱,样样在行,那是高雅艺术,村里有几个人会?兰香与堂门狗相爱,那是兰香独具慧眼。有人附和,是,是,是。有人点头,对,对,对。

兰香与堂门狗相爱,堂门狗又回到从前生活习惯,爱讲故事,据说是兰香要他讲,说回到从前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虚伪的他。一切照旧,像自然,叫原生态。堂门狗依然这家门口坐坐,那家墙根蹲蹲,不过现在不会屁股贴地而坐,会从人家厅堂里拿条小凳子出来坐。只要他坐到哪儿,一会工夫,就有老者或小孩围着,时重时轻的声音,很有磁性,手势也像音乐会上的指挥,轻、重、高、低有度。与以前不一样的,就是不会讲到关键处一停,到吃饭时辰,兰香传来清脆的声音,堂——哥——吃——饭——啦——才对大家说,吃了接着来。

听说他们马上要去深圳生活,故事迷们的神情有点失望。


村口外的水泥路上,两辆警车风驰电掣,张狂地叫着,朝村里驶来,尾随着五辆,一辆灰色,两辆白色,还有一红一黑,像七条大鲤鱼游过来。

车到村委会门口停下,车里的人没出来,像在等待着什么。

村官们都候在村委会大门口,目光都射向七辆车子,张张脸写满惊疑。有警车,又有那么多高级轿车,村里冒大事了。

赵支书的手机响了,接的时候,耳朵贴着手机,头微微地点,是,是,是……关了手机,塞进裤袋,右手一挥,七、八个人拥向轿车,一一拉开车门。

村里的人都拥向村委会,有人边跑边嚷,今天不知哪个倒霉蛋要遭罪了,公安抓人来了。

村委会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窃窃私议之声,像一窝蜂。

从七辆车里出来的人,有三个面色和蔼,仪表堂堂,其他几个是县乡干部和公安局的。

乡长把赵支书拉到一旁,耳语半分钟,匆匆进村委。

赵支书大着嗓门喊,赵主任、赵主任……

赵二从厕所里出来,跑到赵支书跟前,气吁吁地说,赵支书,有啥事。

赵支书右手连摆几下,说,快,快,快,以最快的速度,把堂门狗找来,上面来了大人物要见他。

赵二离开村委,边跑边自言自语,他无亲戚,咋能跟上面的大人物扯上关系?

赵二从村口逐家地喊,嗓音大得很,村子都快喊尽头了,没有堂门狗的回应。

赵二又自言自语,今天到哪家讲故事了?

突然,赵二一拍脑门,嘿,莫不是到后凹的罗家沟兰香家,两人现在正爱得欢。

罗家沟是个小自然村,二十来户人家,离赵圩墩村委会两里地。

赵二发狠地朝罗家沟跑,衬衫湿透了,贴着身子。正是褥热难耐的八月天,踩进罗家沟,赵二已喘不过气来。

有个人见赵主任满头大汗,像水里捞出来似的,问,赵主任,啥事这么急?

赵二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有左手不停地摇摇,嘴里往外出着粗气,嗨、嗨、嗨……

另一个人见状,跑回端来一杯冷开水递给赵二。赵二拿过杯子,仰脸一口喝光。赵二喝水的时候,腮帮子和喉咙里都像藏着几只小老鼠,蒙头蒙脑地四下乱蹿。凉水下肚,赵二才稳住情绪,说,看见堂门狗了吗?

旁边的一个人说,刚刚进了兰香家。

赵二快步赶往兰香家。

从兰香家里出来,赵二的脸才恢复了平静,但汗还是从额上不断往下淌,好像头发里有个泉水坑似的,把头浇透了。

赵二拉着堂门狗催他快走,已近花甲的堂门狗,脚已不灵便,哪能走得快?堂门狗眨眨眼说,急个啥?这儿又不发地震,大热天的,走急了,受得了?堂门狗渐渐放慢了脚步。

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赵二一跺脚,苦着脸说,我的堂门狗太公唷!快点吧,村委会里有很多大人物恭候你。

堂门狗一脸狐疑,傻傻地盯着赵二说,啥意思?大人物恭候我?扯蛋,拿我开什么心?

堂门狗一转身,要回罗家沟。赵二急得都要哭了,使劲拽着堂门狗的手说,我的堂门狗老太公,我真的没骗你,你看我这身衣,都是因找你,才这么湿透的。信我一回。

堂门狗瞅着赵二的嘴唇,好像漫游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自言自语,这嘴就是靠不住。堂门狗又将散淡的目光重新回到赵二身上,突然,堂门狗哈哈大笑起来。

赵二被堂门狗笑懵了,等他回过神来,堂门狗又盯着赵二,目光似乎要穿透石头的表面,深入探究里边的内容。

这一回,赵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堂门狗就跑,没跑几米,堂门狗上气不接下气,挣脱开赵二的手,说,你先去,我随后就到,啥事这么急,慢几分钟,我又不会蒸发。

赵二停下来,想想也有道理,就对堂门狗说,那我先走,你千万,千万不能耍我,大伙儿真的在村委会等你。

这时,堂门狗觉得赵二的话有点内容,点了个头,手往前一挥,示意赵二先走。

堂门狗边走边思忖,村里究竟出了啥事?村委会被盗?怀疑我所为?不,不,不。真要是失窃,赵二不可能这么和善,那是啥事呢?他们那帮人,吃、喝、嫖、赌,我没往上捅,那上面来人冲我啥?这几年,偷过几回,构不成犯罪,只偷蔬菜呀。我无亲戚,还能上面有人,嘁!堂门狗发出一声冷笑。

不知不觉,堂门狗到了村委会门口,见着两辆警车,堂门狗双脚软了,咋也迈不开步,内心喊,天,我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呀,冲我来啥?又在心里骂赵二,这狗东西,把我骗过来,装得那么像,我咋就看不出破绽来?完了,完了,眼睛一花,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多亏周围看热闹的人围过来,把他扶住。见着这些人面色和善,又带着微笑,堂门狗又纳闷起来。

赵二跑过来,惊叫起来,堂大哥,咋啦?

堂门狗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好像瞧着太阳头发晕。

赵二拉着堂门狗的右手,声音柔得像皇上身边的公公,堂大哥,你慢着,都候着您呢,您老走好!

堂门狗惊诧地盯着赵二,这声音哪象是出自赵二之口,赵二一贯凶狠出了名,计划生育抓人,狠着呢,出言就是脏话,还爱揍人。今天,太阳咋西边出来了?吃错药了?跟我轻言细语,娘娘腔,莫不是用软话把我骗上去,狗日的,电视看多了,学着战争年代那些反动派对付入狱的共产党员,硬的不行,使软法。想到这儿,堂门狗哼了一声,管他冲我什么来着,要杀要剐由着他们。

到了会议室,所有的目光都投过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一张张脸,都微笑着。

赵支书对着上座那位气度不凡的人说,首长,是他。

首长移开椅子,走到堂门狗跟前,伸出双手。堂门狗呆了几秒钟,才缓缓伸出双手,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首长说,恩人,我的大恩人!可让我找到你了,十七年了,我们全家一直没有忘记你,十九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走到堂门狗跟前,着地跪下,一声,爷爷,我看你来了。

堂门狗愣了,瞧瞧他们俩人,说,这演的是哪一出,你们绝对认错人了,我可不认识你们。

首长和蔼地说,错不了,错不了,为了找你,我费了不少周折。

堂门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轻声嘀咕,我没结过婚,哪来的孙子?

首长笑起来,说,你记得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吧,江苏无锡市锡惠公园前方200米处的市少年宫门口前的大运河,有个少年落水,是你奋不顾身跳下去,救起已奄奄一息的那少年。今天,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当年被你救起的那个少年。你当时不留姓名就走了,据目击者说,你常留宿在锡山大桥下,我与夫人在桥洞(孔)下翻了个遍,只找到一本没了封面的《西游记》,左下角写着:江西,赵天宝。从无锡调入南京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寻找恩人,直至去年我调入北京的一个部里工作,才麻烦贵省的领导,通过贵省公安厅查找,才找到你。救人不留名,不图钱财,多么高尚的一个普通人,我们广大民众,都能像你一样,那么我们的社会,将会更加美好与和谐。

众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堂门狗才如梦初醒,摇摇头说,换成谁都会这么做,区区小事,劳首长惦记,老夫过意不去,还千里迢迢来道谢。过去就算了呗,我早忘得一干二净。

首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鼓鼓的东西,递给堂门狗,说,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恳请收下。

堂门狗将首长的手推了回去,说,万万使不得,救人要钱,当时我就守着小孩不走了,等他父母前来。我就怕人家给钱又给物,才匆匆离开,去了丹阳,没来得及在大桥下清理干净,真让你们费神。

众人附和,首长给你,是首长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堂门狗瞪了众人一眼,说,我虽不是共产党员,但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别劝了,钱绝对不收。

首长见堂门狗的确不为钱所动,就说,那好吧,跟我去北京,玩个一年半载,总可以了吧!

堂门狗直摇头,说,我这副邋遢样,会把天子脚下的人吓坏。好意,我心领了。

首长叹了一口气,说,咱中国农民就是纯朴,文化虽不高,但品德高尚,一些基层干部老埋怨,农民刁蛮,不好收拾,完全是无稽之谈。这趟没白走啊。天宝同志让我折服,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与亲身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

首长再次紧紧握住堂门狗的手说,天宝同志,请多保重,有什么困难,请与我儿子联系。

随即那年轻人给堂门狗一张名片。

首长又吩咐在座的地方官,天宝的事迹要宣传。

一行人离开会议室,临上车,年轻人再次向堂门狗行礼。

车子徐徐驶出村庄,渐行渐远。


赵圩墩村沸腾了,自来过北京大首长之后,每天都有好几辆车子进村,不是县电视台,就是县报、市日报、晚报的,前来采访堂门狗,树典型。

堂门狗不肯接受采访,说,救个小孩,过去十几年了,还张扬个啥?记者几乎跟他哀求,堂门狗还是只字不提。人家只好凭想像写了篇通讯报道,反响相当强烈,可堂门狗还找了报社的麻烦。

县里又为他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金,他拒收。

村里人说他脑瓜子进水,能上电视咋不露露脸呢?登报宣传那是天大的好事,人家还花票子求登报都没门,死脑筋,给他奖金,这傻瓜蛋硬是不要,准是这几天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搂着兰香大美人,啥也不想要了。

兰香知道堂门狗的做法,大加赞赏。说她没看错人。人生短暂,就该淡泊名利,为钱与名所活,会活得很累,活得没生活质量。堂门狗把人最大的包袱(钱与名)卸下,足以证明他素质高,灵魂升华,我兰香把下半生交给他,绝对开心。女儿深圳买了两套公寓,厂子越办越大,要我们南下生活,说要为这个老爷子开个什么卡拉OK厅,让他发挥才艺,实现人生自我价值,让深圳人知道,咱们乡村的农民,吹、拉、弹、唱与说书,不比都市里的专业人士逊色。

一辆红色轿车驶进赵圩墩村,又绕进罗家沟自然村,在兰香家门口停下。兰香已大包小包拎出,驾驶室里钻出一个时髦的女子,正是兰香的女儿。她把娘的东西接住,往后备箱里塞。堂门狗从门里出来,手里拎着二胡、笛子、吉它。兰香的女儿一声“爸——你歇着,我和妈忙乎就够了。”

堂门狗的脸,随即荡漾起柔顺的笑容,一张很特殊的脸儿,此时像一朵美丽的荷花在朝阳下绽放。(原载2024年6月《河南文学》)


作者简介

王永寿,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纸刊发表中短小说、小小说、散文400多篇。




光阴文化促进会理事单位


江西光阴名城实业有限公司

(柚子哥·农柚堂:07932732777)


第五年连办!恒立杯2024年光阴文学奖新年开评


光阴文化促进会
打造光阴文化名片,促进文化事业发展。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