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说明
整理硬盘,发现几篇旧文,把自己震撼了下。
“秘密”系列第一本想必大家已经很熟悉,可是大约没有人知道,一开始,它的前身,是我20来岁时写的一个颇为狗血的故事(一个没完的系列里的一篇)……
后来因为编辑约少年书稿,才将构思转变为后来成型的样子,但姓名之类的细节还在。
如今想来挺感慨的,当初,本来是可能走向网文太太的道路的呀……
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兜兜转转,还会回来^^
替身
01
孙漪,曾经与我比邻而居,在拉丁区同一幢楼的同一层里。
那是幢典型的奥斯曼建筑,初见时颇让我惊艳。灰砖屋顶,外墙在阳光下呈金黄色,边角刻满缱绻的花纹。阳台围栏上的图案也是曲折繁绕的。每家都有花架,开满细小热烈的花。一楼庭院里的月季,更是繁盛得毫无倦怠。檐上停一排鸽子,兀自咕咕不休。
我和孙漪就住在那斜斜的灰屋顶所围绕出的空间里,也就是说,阁楼里。黑色铁质雕花电梯吱吱呀呀上到六层,停下,出来,钻过右手边一道小门,再上半层,便来到阁楼层。两侧挨埃挤挤,足有二十间房,大部分用来堆放杂物,剩下几间,住着给楼下大户人家看孩子的保姆、泥水匠、落魄诗人、在古旧书店记账的老姑娘,当然,还有我们这样的穷学生——那年我和孙漪都在念预备班,摩拳擦掌,准备报考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我们的两间小屋斜对门,共用走廊里的一个厕所。
高美离住处不远,门面老旧却不失庄严,门廊上放置着几位大师的塑像,门廊下一捆一捆的年轻人、一捆一捆的画,都在等待功成名就。我去那里的预备班报名时,第一次见到孙漪。记得那时她一脸秀色,长发直长到腰。后来一同找到阁楼安顿下来,屋里小小一个电热水器,辛苦等上两小时,才够洗二十分钟,经常是多抹一遍洗发水,水就凉了,只能边冲边哆嗦。孙漪于是自己动手把头发剪得很短,真是怪可惜的。
天气渐冷,雨季来临,整幢楼由金黄色变为土黄色,花朵全部凋零。这时的阁楼,除了经济上的好处外,缺点全部显现。大风起时,我们都怀疑自己的小房间会拔地而起,被吹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半夜上厕所,总要思量再思量。
唯一还有点情调的,是那扇斜斜的窗,开在斜斜的屋顶上。孙漪说躺在床上,能看见凡高的星空。我不以为然——高美预备班的学生,个个觉得自己是凡高。反正,我的屋里看不到任何星星,倒有鸽子经常飞过,噗一声,在窗玻璃上拉下屎来。
02
“视觉传达”课,老师正讲得激情澎湃。孙漪却有点懒散地撑着脑袋。我知道她不大看得起这课,她只觊觎血统最纯最高贵的绘画专业。我倒无所谓,服装、造型、工业设计……哪个专业收我我都谢天谢地,只要进得了那点石成金的门廊。
上节课布置做剪贴画,我和孙漪都发了愁,上哪儿找那么些色彩亮丽的图片呢?向同学讨来几本画报,上边已经被剪出一个个大洞;到街边报摊问老板有没有过期未卖出的时尚杂志,遭到白眼。最后只好干了件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到蓬皮杜二楼的期刊区,一个望风,另一个在书架间快速翻看,但凡看到张好的,立刻扯下塞进包里,两人都紧张得差点休克……
这时,老师突然跳过来,指着孙漪桌上的小胶棒说:“这是什么?……大家注意,一定要使用3M的大管喷胶!你们看!”
他掏出自己杀虫剂一般的瓶子,向一张纸唰唰两喷。“保证均匀、粘得牢!”然后从眼镜上方看着孙漪,“要敬业!不要连27欧元的胶水都舍不得!”
我看到孙漪的耳朵渐渐变红了,不由在心里叹口气,为已经很长的购物单上又加了一项,“松节油,帆布,深蓝、品绿、白,刮刀,大号排笔两只,白菜,方便面,3M喷胶”。
那天晚上,孙漪敲门问我有没有通渠药,说她屋里的水池子堵了。我把剩下的半瓶给了她,然后烧了顿稀里糊涂的饭,就着部希区柯克吃下去。
半夜醒来,决定去上厕所,出门在走廊里走了五步,就看到拐角处一个模糊的、白色的身影,一瞬间我的血都凉了。
可是这时,人影很镇定地开了口:“晚上好。”
我习惯了黑暗的视线渐渐清晰,才发现此人与刚看的电影并无关联,只不过是邻居之一、老姑娘布殊莎。
“晚上好。”我气若游丝地回了句。
等上完厕所回来,她已经回屋不见了。
第二天放学回来,发现楼门口停着辆救护车,两个白大褂架着个呼天抢地的人往车里钻,一看,那人正是布殊莎小姐。离车不远,门房正叉腰观看。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
“怎么回事?”孙漪问门房。
门房两眼一翻:“这个布殊莎!突然就疯了,要在院子里放火,还差点把我掐死!”边说边后怕地摸摸脖子。我想起昨夜的偶遇,也惊出一身冷汗。
当晚孙漪的水池堵得不可开交,通渠药全部倒完也无济于事。我只好过去帮她疏通,筷子、铁丝、可利用的一切。那洗了菜洗了碗洗了手的臭水汩汩不绝,只能用盆一点点舀出来,倒进走廊的厕所,再掏。
中途孙漪突然停下,嘟囔了一句:“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年近五十,住在阁楼,阴暗的古旧书店,从早到晚面对的只不过是账本……”
“布殊莎?”我说。
“她是给憋疯的。”孙漪说。
我看着面前浊臭的污水,一时间也觉得怪没意思的。
二人劳作未果。水管最终还是花大价钱由专业管子工疏通的。
03
进入预备班之前的那个暑假,我在波尔多干农活。都说波尔多的酒好,可你知道那葡萄是怎么摘的吗?一天下来,整个手掌染成紫色,全身衣裳像是水浸过,晚上睡在帐篷里,和黑人大哥脚对脚——不过暑假结束,我已经和黑人大哥无甚区别。
再往前,学法语的那一年,我每天一上完法语课就往打工的花店跑,在地铁上吃一个三明治,脚不沾地一直干到晚上九点,手指被玫瑰扎得鲜血淋漓……
这个寒假,经前辈指点,我和孙漪找到了更好的打工去处——去蒙马特为游客画像。
当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大师们大多聚集在蒙马特。现在,白色壮美的圣心教堂依旧,教堂脚下铺着青石板的小广场已被命名为艺人广场,摆满了小摊——有为人画像的,也有陈列作品的——不要小看了这些摊子,技艺不高者,不敢来艺人广场献丑。
我和孙漪自然没有本事在广场上占到摊位,只能和其余打游击的艺术家一道,站在教堂周围的小胡同里拉客:“Hello!来一张?只要30欧元!”
头两天一个客人也没拉到,可是一周之后,我已经平均每天卖出四张肖像,情侣画的售价更高。你算算,一个月的寒假,足够赚来后半年的开销。
孙漪呢?生意比我差得远。她戴一顶遮住半张脸的毛线帽子,游离在我身后两尺开外。偶尔有游客擦身而过,她才低声挤出一句:“画像吗?”像是在做毒品生意。
偶尔也和广场上的众摊主打打交道。其中有位克叔,最为引人注目。他占据中心摊位,态度从容,其余摊主对他都显出很尊敬的样子。彼此熟悉之后,我随口告诉克叔,我和孙漪打算报考高美。
克叔把我的素描和几幅油画小样拿过去看了看,呵呵笑起来。
我有点恼火:“怎么?画得不好?”
克叔吸口烟斗,说:“高美有什么好?早就堕落了。何况过去三十年,它就没怎么招收过欧洲以外国家的学生。”
我看眼孙漪,她脸上也是白一阵红一阵的,把自己的作品夹子捂得紧紧的。
克叔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考不上,回来摆摊子好了,我负责帮你们找摊位!”停了停,又说,“我不就这样摆了十七年。”
就在那天下午,呼啦啦来了个中国团,导游打小旗子走前头:“……雷诺阿、图卢斯、毕加索,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介绍完毕,团中游客四散游览,我立刻向近旁一对年轻情侣逼近,满脸笑容兜售起来。
两人一回头,我双眼一亮:画了一上午的歪瓜裂枣,眼前这一对璧人绝对是当模特儿的好材料。我不由使劲儿游说,嘴上像抹了油。果然没过两分钟,女孩子就动了心,拉拉男朋友的袖子。男朋友含笑点点头。
我把这一对儿画在同一张纸上。他俩付了45块钱,欢天喜地的指点着画儿离开了。
收好钱才想起孙漪早不见了,我也没顾上,继续拉客。直过了两个小时,游客渐渐稀少了,孙漪才拖拖拉拉出现在视线里。
我没好气地说:“你还做不做生意啦?”孙漪没答话,我这才发现她双眼通红。
此时此刻,夕阳正一点一点向下坠,圣心教堂敲响了晚钟。
04
那天晚些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方才为之画像的情侣中的男方,就是孙漪在国内时的亲密恋人。
故事倒也简单:孙漪一心要到法国学画,双方心知肚明此去经年。临走时孙漪让他别等她,可是他说一定会等她,孙漪心里也觉得他会等她。可事实是,不到两年,男朋友已经带着新女朋友到巴黎玩耍,孙漪却灰头土脸在蒙马特拉客。
我说:“你自己也让他不要等的嘛……既然出来,就已经做好了分手的打算对不对?”
孙漪说:“话虽这样说,亲眼看到,还是……”眼圈又一红。
我说:“来来来,莫伤心。朋友如手足,男朋友如衣服。在巴黎,什么样的人遇不到?来日功成名就,作品进苏富比,500万欧元起拍,谁还记得这么个人?”
孙漪说:“谁还敢想这些!当初来巴黎,是因为坚信自己有天才,务必要得到承认。现在倒好,只觉得自己一钱不值,大约要在阁楼住到死。”
我说:“要有信心!有信心就能画好!”
孙漪虚弱地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我低下头,自己都觉得这话言不由衷。天才,这世上能有多少天才呢?信心爆棚的非天才倒是满把抓,天天感叹时运不济怀才不遇。
寒假结束,我们告别了蒙马特。克叔那两天病了没来,我们便向他的邻摊打招呼,让他帮我们向克叔说再见。
邻摊说一定一定,又和我们寒暄了两句,问我们打算报考什么专业之类。问完,他突然显出点神秘的样子,说:“二十多年前,克叔他正是从高美绘画专业毕业的。”
我们大惊。
邻摊看向天边,一脸感慨:“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谁不知道,克叔评判画优画劣,眼光犀利如刀。也许正因如此,他越评越失望。他说,高美把最好的学生招进来,然后教他们怎样去迎合那些丝毫不懂艺术的客户、如何把画卖到他们客厅的墙上。最后他一气之下,干脆到蒙马特摆摊子来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
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向克叔炫耀生意好、游客都说我画得像时,克叔似笑非笑地说:“有什么好?死水一潭,毫无波澜,充其量是架照相机罢了。”
当时我可没在意,只在心里反驳了一句:“你懂什么呀?”现在想起来,心却向下一沉。
无论如何,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忙忙碌碌又开了学,转眼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三月的一个周末,我去卡纳瓦罗博物馆做临摹。本想叫上孙漪一块儿,她却不在家。
一直画到下午五点,才饥肠辘辘地往回走。转过街角,再走几十米就到了,我却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辆雷诺停在楼前,孙漪正开了车门出来。她绕过车头,向楼前台阶走去,但是驾驶座上的人仿佛又说了句什么,孙漪于是停下、回头、俯向车窗。那人伸出一只手来,抚摸孙漪的脸颊,孙漪用双手叠在那只手上,指与指之间有无限眷恋。半晌才各自放开。等孙漪按完大门密码进去,雷诺才缓缓滑开。
我不承望看见这么一番缠绵景象,站在原地发呆。
直到雷诺滑过身边,我一扭脸儿,正看见驾驶座上一个法国中年男子清俊的侧脸。
05
天气渐暖。
关于那个法国男子,孙漪虽然只字未提,我却肯定他依然存在于孙漪的生活里,因为孙漪的眉梢眼角,也如同这个城市一般,日益舒展明媚起来。
直到某天早上,我敲门招呼孙漪一块儿上学,没人应。我一个人走向学校,顺次路过腆着大肚子的门房、巷口风雨无阻站得笔直的老传教士、超市外迫不及待帮你拉门然后要钱的乞丐、校门口和两条大狗睡在一起的流浪汉、傲慢的老师、同样傲慢的同学。我缩缩肩膀,有些孤单。
那天孙漪并没有来上课。下午回家后再去敲她的门,仍然没有人。
晚上一切停当,我已经坐在床上了,正准备熄灯,门外传来孙漪低低的声音:“是我。开下门行吗?”
我开门放她进来,重新爬回床上坐着。孙漪则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顺手抱起个垫子,把头撑在上面,然后说:“我认识了一个人,叫雅克。”
我说:“噢。”
仍然是个简单的故事:孙漪在圣米歇尔写生,这位雅克过来看,从头看到尾,眼神深邃、充满赞赏,然后就请孙漪喝咖啡,顺便要去了孙漪的号码。这时赛纳河边的露天舞会重新开张,第一次打来电话,他约孙漪去跳舞,孙漪于是换上轻软的鞋子去了。这之后更有数不清的节目,巴黎最美最精致的一面逐渐展开。
听完,我有些煞风景地说:“你自己小心些吧,切勿上当受骗……法国男人,又是这个年纪,你不会不知道,一切驾轻就熟!”
孙漪说:“相爱的两个人,不存在骗不骗。”
我说:“哦,原来是相爱的两个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好酸。
孙漪转过身,脸上几乎带着些恳求的神情。她说:“如果连这样一个人都没有,一点期待一点美好都没有,还怎么能坚持得下去呢?”
可是,仅仅两个月后,我就知道事情又发生了变化。这时已是五月,整个城市的气势完全蓬勃地展开,孙漪却又与之相反的苍白、皱缩起来。
当我终于忍不住提起雅克这个名字时,孙漪只是淡淡地说:“已经分手了。”
我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孙漪却已经微笑着安慰起我来:“不要紧,我只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很快就会复原。”
我吁了口气。
说实话,这个结局并不出我的意料,只不过比意料中来得快罢了。对孙漪来说其实更是件大好事,因为她不再无缘无故地缺课了。
离正式报考的日子已经很近,到时候除了对于艺术理论和基本功的考察外,最重要的是上交一批自己的作品。我和孙漪在学校画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往往是最后离开的两个人,因为阁楼里实在是连块画板都搁不下。我们默默无声各画各的,离开时把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杂七杂八的工具锁在各自的储物柜里。
孙漪原本就是个极用功的学生,现在心无旁骛,更加变本加厉,好几次我上下眼皮都打架了,招呼她回家时她却说:“你先走,我再画一会儿。”
很快,再有一个多星期就要交作品了。这天到学校后,我惊异地发现,孙漪又没来上课。
我想这只有一种可能,雅克又来找她了、二人旧情复燃,不禁有丝鄙夷地哼了一声。
课上老师声明了提交作品的注意事项,我多抄了份,回去后塞到孙漪的门缝里。
等到孙漪既没来上学、又不见回家、打手机也没人接的第三天,我找到了门房。
门房说:“……和男朋友出去玩儿了吧?”
我说:“怎么会?马上要考试了!您上去看看吧,说不定煤气中毒了呢?”
门房嘟囔道:“你们那儿上去一趟很累的……”可到底还是起身走了。
敲门,依旧没反应。
门房掏出备用钥匙,边开门边说:“有你做证,我可不是擅自开门哦……”话音未落,他那沉重的身躯往后一退,重重踩在我的脚上。
下一秒钟,我越过门房的肩膀,看到了他所看到的门内的一切,于是整个阁楼层充满了我尖利的叫声。
06
根据各种证据,警方这样推测: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我招呼孙漪回家时,她照例让我先走。画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
没人知道她最后是几点离开的,总之很晚,因为当她走到巷口、离家还有数十米的时候,至少两个小混混在黑暗中向她靠近——巴黎多的是这样的小混混,大多聚集在城市北郊,夜间才出没在城中相对安全的区域。
总之,他们试图夺抢孙漪的背包。小混混通常不做大买卖,抢了就溜,并不伤人——可是这回,他们遭到了孙漪的激烈抵抗。于是他们把孙漪推倒在地,踹她的脸和肚子、留下大块青紫和擦伤,可是孙漪仍然倔强地死死抱着她的包。
几分钟后,小混混大约是听到了狗叫,或是撒够了气,于是骂骂咧咧离开了。
孙漪挣扎着爬起来,已经有血不断滴落——她所受的远不止皮肉之伤,因为根据医生的证词,她已经怀孕两月有余。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静静地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
警察检查了那个包,包带子已经被扯断了,包里除了钱包和手机,没有任何稍微值钱的东西,何况钱包里只有二十块钱、信用卡可以挂失。
警察难以置信地感叹:“搭上一条命,不值啊,不值啊!”
医生同样疑惑:“她是怎么想的?只要抢救及时,决不会致命。可她既不喊也不叫,竟然还拖延到六楼!她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消防员,或者找门房、找你,对不对?”她看着我。
我闭上眼,将警察和医生阻挡在视线外。
我能够体会那一刻的孙漪,她的声音仿佛响在我的脑海里:“凭什么让他们欺负我?凭什么他们要抢就抢?我偏不给,包里一分钱没有都不给。”置于她为什么不喊不叫不找人,很简单,她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警察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只知道雅克这个名字,巴黎怕是有五万个雅克。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孙漪的手机里纵然有过他的号码,现在也被删除了。她原本是下决心要忘掉这个人的。
我无法继续住在阁楼,于是在当初学法语时认识的朋友那里借宿了三天。
第四天,学校通知我把孙漪的个人物品领回去。
我来到画室,用学校给的钥匙打开孙漪的储物柜,把那些零乱的工具一股脑儿倒进塑料袋,然后分批捧出她的画作,大约六十多幅。
拿出五幅之后,我索性蹲在地上翻看起来。看着看着,我从指尖开始颤抖起来。我反复看那些画,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身处巨大的黑洞。
不知过了多久,我跳起来,用大布袋包起孙漪的十来幅画,斜挎在背上,向地铁站冲去。
蒙马特,旧地重游,我一眼就看到克叔,依然叼着他的烟斗。他看到气喘吁吁奔到他面前的我,还没来得及惊讶或寒暄,我已经揭开布袋送到他面前。
克叔立刻一言不发看起画来,看得那么仔细看了那么久。我不知道他的感受是否与我一样:我仿佛清晰地看到一个人,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个人——从最初的无奈与挣扎,到一段短暂的甜蜜与欢愉,再到最后的震惊、痛苦、压抑和绝望。
终于,克叔抬起头。“很好,”他说,“很——好。”
我看见,他棕色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泪光。
尾声
在拉丁区奥斯曼建筑的阁楼里,与孙漪比邻而居,那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我住在福熙大道的小公寓里,在南方还有一幢小木房子,方便夏天去看海。我依然时不时画两笔,作品虽远未达到“进苏富比、500万起拍”的水平,但也极受城中画廊和时髦新贵的追捧。我的时间更多用在参加各种与艺术有点关联的活动上,包括艺术基金成立仪式、年度文学奖揭晓酒会、支持非洲原创艺术募捐、秋冬成衣发布会等等。
而这一切,从那年我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绘画专业开始。我很用功地准备考试,我一向基本功扎实,还有,我递交了十二幅原本锁在孙漪储物柜中的作品。
随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很快就有人发现,我是该专业多年来招收的唯一一个中国学生,且态度良好笑容可掬,丝毫没有某些艺术家的戾气和脾气,因此大有潜力可挖。正值中国风愈刮愈烈,我开始画穿旗袍、拿古乐器、低眉顺眼的东方女子,也画点介于西洋画和国画风格之间的东西,立刻风靡。于是一毕业,就有经纪公司接手安排我的工作,很快得了几个奖、出了本画册,领奖、签售时都有专人负责打点形象。生平第一次开始有人称呼我为美女、说我就像我画儿上的那些人物。再往后就有人请我设计香水瓶子、给畅销书配彩页、甚至给电影做美指……我突然变成了十项全能。
到了这个地步,画得好不好已经不再重要。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会很失望,他会感叹,果然是堕落了,一个多么有潜力的画家,却再也画不出一幅有灵魂的作品。我尽量不去想这个人,我再也没去过蒙马特。
你也许会说,这一切,本应该是属于孙漪的啊!
本应该,多么无奈的虚拟时态。当我说,“在巴黎,什么样的人遇不到”时,我是真心实意的。改变生命的那个人,孙漪遇到了、并因此遇到了她的劫数;我也遇到了,其实早就遇到了,就是孙漪。
天才原来是存在的,就在我身边,在适当的时候,她们的才华终将显现。然而她们需要很多的激情很多的美好很多的爱,当世界达不到她们的要求的时候,她们就会失望。
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孙漪希望她的作品得到承认,她应当感到安慰了。
我也并不认为自己比孙漪差,因为尽管我不是天才,但是坚持下来的是我——你简直体会不到,有时候,坚持着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
邹凡凡,博士,旅法作家,少儿通识教育专家。代表作:“奇域笔记”系列,“写给孩子的名人传”系列,“秘密之旅”系列,《兰园》,《华灯初上》,“改变一生的博物馆之旅”网络电视系列片,《小王子》等译著。作品获桂冠童书、冰心儿童图书奖、曹文轩儿童文学长篇佳作奖,江苏省优秀科普作品奖,并多次入选“爱阅童书100”、亲近母语分级阅读等权威书单,入选百班千人、班班有读等知名阅读推广平台的共读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