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
“冬或新春”文学专辑征文之五
把自己活成实打实的宝藏
小雪过后,初冬分分秒秒都在向深处走。白昼日渐缩短,正在以每天1分钟左右的速度移向抵达冬至的路上。上星期和几位老师去北山看红叶,说起天黑得越来越快,同行日本教授说,“是的,我们小时候说每天缩短的时间是榻榻米上的一根草棍儿……”她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说,真是绝妙又平易,只有生活在榻榻米木屋里的日本文化才会有以榻榻米的草席丈量时光的说法。
小时候,我姥姥常说,人家谁要是给一点哪怕扫帚糜那么一点好处,也不能忘了,不知道报恩的人,早晚会有报应……家家用扫帚扫地,用扫帚糜量化世间恩情,与榻榻米草丈量时间呼应起来毫无违和感。
变短的昼间里,屋子变亮。这来自上天的日光温暖,祥和安宁。也因为如此,作为表达时间的概念,“时”和“光”才组合在一起。屋子里,是只有冬季才有的光景。阳光从门窗照进来,扫亮每一个物件。投射在全家福相框上,玻璃反射着斑驳陆离的光影。光影中,偶尔会有一个角度呈现出仿佛显微镜下放大的灰尘。在我的人生长卷里,这样的光景,仿佛是凝固不动的。在这样的氛围场景里,住着我的姥爷和姥姥。小时候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幼时的冬天,漫长寒冷,不能出外面玩儿,在家里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那场景就刻印在了记忆里,成为童年成长期有关家的篇章的首页和封面。
院子里的耐寒型植物,已经开始呈现出不惧干燥不畏严寒的赭红色,气质上显露出坚毅淡定的从容,一派风骨凛凛状。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但是,和养小孩一样,不宠惯不溺爱。不加营养液,不施催花肥,能长什么样就什么样。但是,季节更替时,要实施御寒。
喜欢当下时节,喜欢这种天黑得早进屋第一件事开暖炉的猫冬日子。深冬,像一个近过来的隧道,猫进去,就会顺利地自然而然地通向春光明媚的新天地。别无他路,只要活着,把自己保暖好,任风来雪来,就等着这站站停的慢车往前走就行了。隧道口,有绿风细雨,有春暖花开。
喜欢京都,喜欢它所处的这个北纬35度和东经135度的位置。时令明显,不仅有肌肤感觉,二十四节气的切换过渡,几乎肉眼可视。京都与河南陕西在同一纬度,所以,与诞生于先秦时期黄河流域华夏历法基础上的二十四节气很是合拍。这不,花坛里三天前才破土的几簇直挺的的绿草尖,今早就托出来几盏盅状花朵,惊艳无比的藏红花。花蕊轻轻颤动着,紫气缭绕,寒香四溢。在我心目中,任何一朵花的绽放,都是发生在眼前的创世纪般的奇迹。每见花开,都会有一股近似惊惶的欢悦。先是屏息端详,怕惊动了花给吓跑了似的。然后左看右看,再然后轻轻转动花盆换角度看。眼睛看够了,接下来是工具看——拍照,此外,就没什么与花对话的本领了。
此花一开,意味着第一个带雪字的节气来了。早晚时分,指尖冷凉。开始冷了,脚底提醒穿厚袜子。洗碗的时候,水管一打开,凉水拔手。但是,放一会儿之后,水又开始变得温乎起来,那是漫长的夏季储存下来的地下水。“春捂秋冻”道理即在此的,秋天不怕冷,因为地是暖的,春天,地是寒的。也许与出生季节有关,每到接近冬季,一种莫名的喜悦会油然而生。有一种又要迎来一段好日子的预感,积极振作,不知疲惫地乐在其中。勤勉经营,陶然于丰衣足食。不懂生辰八字和星座血型。但是,生日时辰好记,1月1日,农历十五,节气冬至。居首,居中,居冬。
门前树的枫红呈现出冬色,各种多肉植物越发有质感。新买的蕨类植物名叫“绿色幻想”,气根飘飘,曼妙不可言说。餐桌上是李老师的新创料理,菠菜炒鱿鱼。东望可见的比睿山,山顶上的延暦寺已然围裹上了初冬的苍茫。11月22日,日本称“美满夫妻日”,其由来可称牵强附会,把“11月22日”的日语读音作一番生搬硬套的破解,可以拼凑成“良夫妇”三字。
新潟的日本朋友寄来一袋新潟新米,焖出的饭这个香,感觉连饭锅自己都跟着高兴。新米香饭的香,是甜香,是地香,是福香。所以,为了不埋没饭香,做了牛肉盖浇饭,主打主食。喜欢日本各家品牌米的名称,家家都倾注着自视为掌上明珠的珍爱和自豪。新潟米是“越光”,越国之光。奈良是“一见钟情”。秋田米的“秋田小町”,源自历史上的著名美女“小野小町”出生在秋田,就像我们把某一荔枝品种命名为“杨贵妃”。
去邮局订购了蛇年贺年片,平生第一次选了卡通风格,以家里两个幼儿的审美视角。邮局送给订购顾客一套小礼品:一组套红过年用筷、几个食品保鲜袋和一个抽奖码。扫码中了一个200日元红包,说是给打进paypay账户里了。
“大雪”日的日本天气预报说:正如老黄历所说,周末恐有“大雪”。这里指的老黄历就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睡足7个半小时,岁暮之时的年轻暮年人,每日清晨,都怀着一颗朝气蓬勃的心,进入新一天。就像身上装着鼓鼓的钱,兴冲冲,使不完的劲儿,花不完的钱。
清扫落叶,一边收,一边落。有点儿烦,这时节,天天扫,扫不完。转念又不想让自己跟落叶有情绪,看着这些各色叶子,就想,每一片都是这叶子的一生一世。从一个点滴大小的春芽,到现在,披着沧桑的秋红,集到我的扫帚下,栉风沐雨,我生命中的一春秋,叶子生命的一轮回。这样想着,就忘了不耐烦。抬头看树,树无动于衷。如果这树有思想,它大概在说“你不用烦,叶子再多也有尽,掉光了就没有了。再生出来的叶子,属于下一个年轮的春天。那是未来,不是任何谁都能走到的地方……”每年12月,枫树都要铺天盖地地红火一番。先是铺天状态,而后开始盖地。落光了,扫干净了,又一年就来了。没有草木枯荣,焉知春秋来去。
从车站回家的路上,有一家门前摆放着很多花盆,各个季节都有花开。后来,那些花盆里的花枯萎了。再后来,到了第二年,花盆里只剩下土。侍花女主人走了。这样的人家门户,隔几年,就会有一家。几个月,几年,无人进出。树木疯长,杂草丛生,挡住门窗。而后,某一天来了工程队,房子拆了,开发商挂出牌子,新房建成了,搬来年轻人家,院子里放着两台儿童自行车。人世间,是活人的世界。活着,就充分经营活着的事。所以忙碌,是因为舍不得错过喜欢的事物,必亲为之,乐在其中,方满足。暖炉开着,厨房传来焖肘子的肉香,李老师手机播放着刘家昌……殷勤忙碌中,把自己活成了妥妥的实打实的宝藏。不到死才不肯断舍离,亲人,后代,一切亲自付出时日心血挣来的,选来的,都是我的本体部分。如果我是一棵树,所有这些,都是这棵树的叶子,不到时候,不会谢落。(2024.12.14 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