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张迎宾 执笔:李墨
第二章
风华年代:大别山情缘
大学毕业后,马永伟服从国家需要来到革命老区六安工作。十年的美好年华经历了各种艰苦磨炼,始终坚守理想与情怀。像一块藏在大别山的璞玉厚积薄发,也为日后事业打下了坚实基础。
1966年,经过四年苦读,马永伟大学毕业了。此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位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胶东半岛是盛产帅哥的地方,出了很多电影明星。
当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暴发,没法分配工作。待在学校也无所事事,就去参加串联,去了全国很多地方。那本是一段最美好的年华,却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两年后,“文革”的狂热渐渐降温,国家的各方面开始逐步恢复常态,大学毕业生终于可以分配工作了。当时负责分配的是军代表,分配的方向有四个:基层、乡村、厂矿、边疆。结果马永伟被分配到大别山区的安徽省六安专区,女朋友分配到河南郑州,两人开始了异地恋。
1968年,马永伟满怀兴奋之情登上南下的列车,驶向事业的第一站。当时他已经26岁,因为种种原因被耽误了很多年。绿皮火车一路经过沈阳、天津到达合肥,穿越了东北平原、华北平原和江淮平原,车窗外是一望无际油绿绿的庄稼。漫长的旅途虽然很辛苦,但是马永伟心情十分舒畅,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火车到达合肥之后要转乘汽车到六安,下车后他被吓了一跳——这里的贫穷超出了他的想象。
六安是著名的革命老区,被誉为红军的摇篮,这里共走出了108位开国将军,其中包括唯一被两次授上将的洪学智将军。六安人民为新中国的建立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偏远,自然条件恶劣,新中国已经成立近二十年了,六安依然十分贫穷落后。
马永伟去地区银行的路上,向车窗外望去全是茅草房,他心里有些失落。自己以后就要长期在这里生活了?从大连那么美丽的城市来到如此落后的农村,心里的落差是非常大的。
车子快到小路尽头时有一个十字路口,旁边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墙上挂着一块简陋的牌子:六安专区人民银行。这就是自己要工作的地方?
当时银行连一间正规的宿舍都没有,只有一个大仓库,原本是一座废弃很久的天主教堂。房子很高大,但是由于没人住所以很破旧,堆满了杂物。银行安排马永伟在教堂里收拾出一个房间,安顿下来。
第一天晚上就苦不堪言,经受了“空陆”双向夹击——上有“飞机”(蚊子)嗡嗡叫,下有“坦克”(臭虫)满地跑,一咬就是一个大包,又痛又痒,弄得他一整夜都没法安睡。
第二天一早,他向同事打听:“这里又是蚊子,又是臭虫,你们怎么能睡觉呀?我昨天可是一整晚没有睡。”
同事看到他身上被叮咬得到处都是包,忍住笑告诉他一个办法:去药店买一大包“六六”粉,把窗帘、床铺上的草全部撒一遍。他照做撒了一遍,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但总算没有蚊虫叮咬,可以入睡了。就这样,过些天就得去买一大包“六六”粉,居然变得像面粉一样成了生活必需品。
由于气候、饮食等方面不习惯,刚来半个月他就病了一场,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他天天想,这以后怎么办呢?但是想归想,并没有要放弃的念头,一来,离开这里不知道能去哪里?二来,那时候的人组织观念很强,心想既然是组织分配的,怎么也得克服困难坚持下去。于是他又想起在丹东看到的志愿军战士,他们为了保家卫国连生命都置之度外,还有,志愿军战士奋不顾身跳入江水救了他一命,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样想想他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无论多么艰苦都要坚持下去。
生活刚刚适应一点,单位又开始搞“斗资批修”运动。当时银行已经和财政部门合并,马永伟被安排到一个叫二十里铺的地方去学习“斗资批修”。他去了之后发现很多单位都派人来参加这个学习,白天大家一起学习“斗资批修”,讲讲自己,也讲讲别人。到了晚上,就在房间点一个火炉取暖,在地上铺一些稻草,再放上自己带来的垫子,二三十人就这样挤在一个通铺上睡了。
这里的同事多数都是当地人,家人在身边。而马永伟离家数千里,平时还好,到了过春节时银行放假七八天,宿舍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没有亲戚朋友,山区里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地方,感觉特别落寞。
“斗资批修”运动刚过去,又来了一个新的运动,叫“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多知识青年都被分配到农村接受教育去了,马永伟也被分配到燕山林场。说是林场,其实刚建没多久,还是一大片荒山。知识青春来到这里就是开山造林。
农场场长是公社的一个宣传部长,姓刘,长得很神气,精力也旺盛,具有很强的鼓动能力,给马永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多年后,马永伟还专门去河北看望了他。
到林场的第一年,马永伟的工作就是造林。每天一大早就跑到山上去植树,天天累得汗流浃背,但也不能叫苦,不能退缩。那个年代大家肚子都吃不饱,但是却仿佛有着无穷的力量,战天斗地干革命,敢教山河披新装。
到了第二年,当时林场的会计去世了,谁来接替这个工作呢?领导一看,说马永伟是学财经的,就叫他当了燕山林场的会计。这算是他毕业多年,第一份与专业有关的正式工作。同时条件也得到了一些改善,搬进一间比较舒适的房子。
两年后,马永伟被调回银行系统,在中国人民银行安徽省六安专区中心支行当办事员。后来他回忆起在林场的锻炼,虽然条件很艰苦,但是让他受益良多。天天和工人翻山越岭,他认识了各种楠竹、圆竹、杉树、松树等等,甚至还学会了育苗。更增添了面对困难不弯腰,齐心协力闯难关的勇气与决心。
1969年,马永伟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了,但是依然两地分居。他想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找到军代表说明自己的情况,军代表看他人不错,就对他说:“小伙子,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爱人调过来。”马永伟十分崇敬和信任军人,就回去安心等消息。
这个军代表果然没有敷衍他,三个月后就把马永伟爱人从河南调到六安来了,安排在当地一个纱厂做会计,总算让小夫妻结束了两地分居之苦。
当时马永伟在六安人民银行农村经营科工作,几乎天天都要往下面的县里跑。那时候条件都比较差,去了就在大队部工作,吃饭就在大队部食堂,天黑了就在办公桌上铺上垫子,盖上被子将就睡一晚上。有时还要去贫苦农民家里,了解他们的实际情况。
贫困的大别山区虽然很艰苦,但也过得很踏实。同事们的工作干劲,老百姓的淳朴善良,都感染着他,也化解了他的乡愁。后来回忆起这一段经历,他并没有任何怨悔,他深知是那一代人的牺牲与付出,才奠定了改革开放之后国家经济迅速发展的基础。社会在发展,个人有权力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不能忘本。当年前辈们不吃苦中苦,又何来后代能够享受甜中甜!
1977年,“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中国大地万物复苏,焕发着一片新的生机。
有一天,马永伟突然收到一位老同学寄来的信。他很惊讶,那时候通信不发达,大学毕业后他和几乎所有同学都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他们分配去了哪里。没想到居然有同学知道他的地址,还写信过来。
他拆开信一看,原来这位同学在大连当老师。“文革”结束后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学校需要扩大招生。但现有的师资力量不够,“文革”前的很多教师不是已经去世了,就是老了,知识已跟不上时代,所以国家急需大批优秀的教师,来满足建设四个现代化培养人才的需求!
这位同学就想到了马永伟,觉得他在学校成绩很好,人也踏实,这么多年一直在基层工作,经验很丰富,而且才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来学校做老师一定能够胜任。
但是马永伟人在哪里呢?这位同学想到母校对毕业生会有存档,就十分有心地去辽宁财经学院查档案,这才查到马永伟当初被分配到了安徽六安人民银行。但如今还在不在这里,他们也不知道,于是就试着写封信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到学校做老师?如果他愿意,那边马上就走调动程序。
收到老同学的信和这个好消息,马永伟非常开心。当时她母亲也去世了,剩下唯一的姐姐远在丹东,身体又不好,能够回家乡当然是好事。他爱人就更高兴了,她的家人都在沈阳,这么多年一直渴望回去团聚,再加上现在有了两个孩子,大连的生活、教育条件肯定好一些。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说又是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但是为了稳妥起见,马永伟决定还是先亲自去学校确认一下此事,再做打算。
当时安徽省农业银行行长是军人转业的,一个师级干部,浙江人。这位行长的领导风格完全是部队作风,说一不二。马永伟没当过兵,但总是与军人特别有缘分。他没敢跟行长讲真实的想法,就说请几天事假,回丹东去看望姐姐。
到了学校,一位领导对他说:“你可以先试讲一堂课,两个小时左右,课题自选。给你三天时间准备。到时候教导主任、学生代表都会来参加试听。”马永伟答应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讲好。
这三天马永伟就待在学校图书馆查看资料,研究要讲的主题。那时候可没有互联网,更不能复制粘贴再编辑,查资料只能靠各种书本,用笔头抄录,是十分辛苦的。查了很多资料,最后他定下这堂课的主题:《银行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重要作用》。
三天过后的一个上午,马永伟正式试讲。虽然之前他没有任何授课经验,但是过硬的专业能力和充分的准备,给了他足够的底气。刚站上讲台还稍稍有点紧张,但是很快就进入角色,开始侃侃而谈,轻车熟路。
当时,马永伟大学时期的班主任也在下面试听。当他讲到有点敏感的地方,班主任就给他使眼色提醒他注意,但他并不理会老师的好意,还是继续往下讲。后来回想起来他都很困惑,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完全没有顾虑,可能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吧!
讲完后,学校领导经过简单讨论,校长通知他:“一致同意你来学校当老师,你回去等我们的调动函。”
马永伟很开心,马上从大连赶到丹东姐姐家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姐姐高兴地说:“这是好事呀,以后你就离家近了。”事实上,父母都不在了,他现在的家和爱人、孩子都在安徽,但是在他和姐姐心里,丹东依然是他的家。可见在中国文化里,亲情永远是割不断的,亲人永远连着一个心里的家。
马永伟满怀喜悦地回到六安,一边工作一边等待调动函。但是等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开始打鼓:“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就想办法给学校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学校那边说调动函早就发过去了,怎么还没收到呢?你赶紧去单位查一下。
难道是银行不想放我走,把调动函压住了?马永伟壮起胆子去找行长,对他说:“我在基层也干了多年,现在学校需要老师,我也很适合当老师。我想趁自己还年轻,为社会多做一点贡献。”这有点像官话。行长也坦言:“不瞒你说,你的调动函早就来了,我们党委研究不同意你走,这里也需要你。你对这里的工作也很熟悉,就安心地在这里工作,有什么困难组织帮你解决。”
行长态度很坚决,听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马永伟也不好再多说,以免把气氛弄僵,后面就更不好处理了。他回去把情况告诉爱人,他爱人急了,也亲自跑去找了行长,但行长的态度更坚决了,只能无功而返。
当时行长不放人也能理解,因为他是学金融专业的,行里需要他这样的人才。行长非常看重他,到哪里都让他跟着。当时行长也没有秘书,平时需要准备的很多材料,大大小小开会的各种讲话稿也都是马永伟在准备。
马永伟把情况跟学校说了,学校方面也表示非常遗憾。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无论你有多么努力或者多么优秀,也脱离不了时代的限制。
这时国家开始改革开放了,为了进一步支持农业发展,国家决定从中国人民银行分设中国农业银行。马永伟因为熟悉农行的业务,就被分到了新设立的农业银行,但当时两个银行还是在一起办公。不久,马永伟从办事员升为科长。
不久,安徽省委党校需要培训县市一级干部,提升他们经济方面的专业知识。但是党校缺少这方面的老师,所以就由省财贸办负责在全省财贸系统选拔老师。选拔到六安地区时,有关方面就推荐马永伟,说他本来是要去大学当老师的,农行没放人,给干部培训肯定没问题。
财贸处王处长立即找马永伟谈话,马永伟心想能去省里当然不错,但还是担心领导不放人。马处长让他放心,说这次是由省财贸系统出面,市农行肯定要听。
果然,没过几天省财贸处真的把他调走了。不过当时是属于借调,他的组织关系还是留在农行。临走的时候六安农行行长对他说:“小马呀,我们还是没能留住你,你还是要离开我们六安。”
这句话让马永伟百感交集。从1968年到1978年,马永伟把人生最美好的十年献给了这里,对六安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但是他还年轻,还有更宽广的天地在等待自己,可以在更大的平台上为社会作出更多的贡献。
他对行长说:“感谢各位领导的栽培,也谢谢各位同事的帮助和支持,我以后还是会回来看你们的。”他永远感念这片红色的沃土,感念纯朴的大别山人民!
多年以后,马永伟有一次回到六安,特意去看望了这位老行长。老行长跟他开玩笑:“当初我不让你走是对的吧,如果当初放你走了,你到现在也只是一名大学老师,最多就是一位大学校长。但现在你是总行行长,保监会主席。”
人生总有很多阴差阳错,很多歪打正着。上帝为你关上了一道门,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谁又能说这一扇窗,不会看见更美丽更宽广的风景呢?
2019年4月初,笔者在马永伟主席(中)家中采访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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