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建国|内蒙古
所里进门左手边的第四棵柳树,孤零零地熬过了额济纳的寒冬后,倒在了春天的一场沙尘暴里。
这几棵树,比我早来这里也就不到两年的时间,对于一棵不满六岁的树来讲,它们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成持重,周身上下饱经风霜。听说当年选种的这几棵树,可是经过千挑万选优中择优的良木,大概是额济纳的水土太硬,以至于它们基因突变,使得本来可以直溜光滑的主干和伞盖一般垂下的辐枝,最后竟也长得歪七八扭。加之时常化身园丁的我们修剪业务不熟,屡屡刀法不精,以至于它遍身疤痕,最为致命的,是如今没了绿叶的修饰,所以在它们身上已经完全找不见美的影子。
听闻苏木政府的新院子要搞绿化,所长便借机要来了几株圆冠榆,因此这几棵枯树,连同大门右侧几棵长势还算不错的柳树一起,都难逃被拔除的命运了。
看着在铲车轰鸣声中被连根拔起的几棵柳树,我觉得有些可惜,当年我们选择了它们,它们便在戈壁里扎了根,拼命地活着,顽强的抗争风沙,战胜骄阳,原以为它们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苏泊淖尔的一片阴凉,一道风景,谁曾想世事无常,凉薄人心。
因为姓柳不姓胡或者杨,所以它们没能得到胡杨林一样的保护待遇,又或许是生在这个残酷的环境里,却承受了我们诸如灌溉、除草等过多的宠溺,注定了今天的结局。它们被三轮车拖在地上拉向垃圾场的那一个场景,看上去那么无助又悲凉。
也许是我们对美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所以并不愿意在枯死的树坑里种上其他树,又或许单纯的只是出于成本的考量吧,归根结底,我们一行人兴奋地指挥着铲车用牵引绳将它们连根拔起的阴云在圆冠榆的进场后一扫而空,大家兴高采烈而满怀期待地将圆冠榆栽进了新挖的树坑。
浇水、关注、浇水……
这树叫什么来的?
圆冠榆,跟旗上移民村马路前的那个一样,长起来特好看,所长饶有兴致地做着介绍,眼睛里铺满了那条街金黄色的伞盖景致,像极了十月中旬熟透的胡杨叶。
圆冠榆,该是榆树的一个品类,不知道结不结榆钱,这个上面的榆钱会不会很好吃?
榆钱,旁边马路边的榆钱挂成串儿了已经,现在正是嫩口的时候。
是呢,苏泊淖尔的榆钱也熟了!
站在树下,摘几朵榆钱放进嘴里,那种清香,淡而深邃,跟老家榆树上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同,老家的榆钱是什么味道,我已记不清了。
离开故乡已经15年了,以前总觉得时间过得慢,特别羡慕那些胸前挂满资历章的老同志,什么时候我也能挂满这么多排。还记得2011年6月份,那时候我刚分配到右旗塔木素边防派出所,我的教导员老赵是个两杠一星的少校,他看到我在数他的资历章年份,就批我,小伙子着急啥呢,一杠二到两杠一,可快了,一晃神的工夫,等到两杠一,你也就该走了!当初觉得自己一定能干到两杠四,所以比起两杠一,也觉得升得好慢。
2018年,我也如愿戴上了两杠一,谁知当年老赵一语成谶,部队面临改革,面对一直以来的梦想和热爱的军装,我却选择了递交转业申请,那个时候,生活已经将我所有的骄傲和棱角磨平荡尽,我心心念念的是想回到熟悉的家乡,哪里或许才是我最终的归宿。在改革的浪潮里,最后我确实转业了,却不是回到家乡,而是跟原来的战友们一起留在了驻地。警务套改序列里,两杠一重新被套改成一杠三,也许,这就是天意,注定还不到我离开的时候。
如今,转改5年过去了,我已经在2022年的时候重新戴上了两杠一,五年时光恍如白驹过隙,如今走的念头早已沉寂,我重新选择了生活的轨迹,收获了来自苍天般阿拉善的礼物。如今的我,每一天都想让日子慢下来,让时间等一等,也许是看不得父母日渐苍老的容颜和斑白的鬓角,又或许是来自内心对倦鸟归巢无期的恐慌,总是感觉好多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做,好多人还没有好好相处,好多景色还没有身临其境的看过,好多路还没有一步步地走过,而好多遗憾却一步一步向我靠得越来越近。
忽然之间,是那么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青春。
上周,闺女生病了,赶回家看她,抱她在怀里,一起翻看闺女的小照片,刚刚一岁的小公举安静而认真地看着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那双圆丢丢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纯真,虽然她才一岁,可是她却清晰的认得照片里的那个小朋友就是自己。那些小照片,是爱人抓拍的瞬间记忆,有好多是小公举新学会一个技能时候的样子,因为我的缺席,爱人便想以此留给我。是啊,女儿从出生到现在,我总共见了六次面,每一次回家都会有小惊喜,小公举会翻身了、小公举会爬了、小公举会嘬舌头了、小公举扶着床围栏站起来了、小公举会对爸爸妈妈笑了,小公举会喊爸爸了,小公举会吃饭饭了。小公举想爸爸了……
当爱人发来的视频里,问闺女爸爸在哪里,孩子却把头转向墙角的监控时,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那一瞬间,我才读懂了十五年前描写边防军人两地分居的那个故事,戍守边防的爸爸休假回家,久未见面的孩子开门后叫他叔叔时候的心酸和破防。那时年少无知的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好矫情,好做作,一米八的男人哪会有那么脆弱的一面,如今,时光不语,却教给了我内心最信服的答案。
好多边防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的我们生活条件远比以前要好,如今,有视频每天可以看得见,有电话听得见声音,交通发达便利,于此我们还会有这么多遗憾,这么多不甘,这么多期盼。以前的那些人呢,他们的疼痛该有多深,记忆的伤痕该有多疼。
想到那些,忽然间就释怀了,我们经历的自认为不平衡不如意的那些经历,在岁月荏苒中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那些以前的点点滴滴,就像老式放映机一样,趁着黑白色的底片一页页显出来。
我给女儿讲自己当兵的故事,讲一起去考试时接二连三被警察盘查的曹叔叔;讲队列标兵班的操课;讲那个被大训队所有男生奉为女神的漂亮阿姨;讲跟杨叔叔、周叔叔一起在沙尘暴里穿着常服跟皮鞋满戈壁滩追案件卷宗的窘迫;讲塔木素布拉格那只爱叼所长皮鞋的小狗;讲算井子那只德牧虎子跟两头佩奇的友谊;讲苏泊淖尔的夜静悄悄;讲穿过旷野的风慢慢走……
讲着讲着,记忆的水闸就像遭遇了山洪,好多人,好多事,一起向我涌来,我想起了自己写的第一篇信息《骆驼和小水塘》,最后被师兄改的就剩下骆驼两个字属于原创,以及那句散文不像散文、故事不像故事的评语;想起了第一次借调支队,啥也不懂的我被刚哥手把手教写信息的样子,想起了自己第一篇信息过审登载总站网页的兴奋;想起了一个动态信息让我改八遍对工作从来严厉而且苛刻的燕主任;想起了一起拼搏奋斗的治科长和创建办;不到团长不婚配的雄哥;想起了已经转业的老闫、老夏,还有一起熬最多的夜加最多的班、同吃同住、无话不谈的小牛大拿;想起了一起整理的原创文学集,想起了曾经的那篇断句呓语《乌力吉的榆钱熟了》。
现在,乌力吉的榆钱应该早熟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去过乌力吉的老营房,虽然每次休假都要途经乌力吉,却没有一次去看过,那里的榆钱树或许早已经不在,只是记忆里的味道像是用刀刻过一样,久久难以忘怀。现在,每次想起乌力吉,我还会想起神仙山哨所里那震雷般的风声,边境线老牧民家那根足以以假乱真的石头茄子,夜里警车前呼啸肆虐的沙尘暴墙,老德所长在车里昏暗灯光下讲恐怖故事正入迷时候突然伸出的大手,还有所里和工作站那些天没亮就要起来每天忙碌到晚上的身影。
每次路过乌力吉,我会不由得想起刚刚分配下来的那段时光,我们一起四个同年兵从左旗坐班车去额旗策克派出所实习,那天刮着特别大的沙尘暴,班车里也都是尘土满满,到乌力吉停车休息,一下车沙尘暴刮着人满地乱跑,站也站不稳,那天我才真正觉得阿拉善边防是那么遥远,通往边防的路是那么艰难。
十五年里,我有幸在三个基层派出所工作,而且到过每一个边境派出所参观学习,二十多个单位里,算井子属于最偏远的那一个,我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又三个月。大家都说那里是生命的禁区,那里一年一场风,年初刮到冬,通往算井子的路是一个坑一米,一米一个坑。其实,这些都算不上艰苦,算井子最艰苦的,是要年少轻狂的你把那颗火热而且富有激情的心上锁,静静地交到时间的手里尘封起来,打磨平整,在算井子,你要学会和自己较劲,因为那里有数不尽的孤独,稍不注意,就会将你永远的湮没。算井子没有榆树,尝不到人间四月天的榆钱,可是算井子有沙枣树、有大叶杨、有枣树、桃树、苹果树,有额济纳都没有的美丽的星空月夜,更有生命禁区里最勇敢的坚守、传承和奉献。
有人说,大红山是算井子的精神高地,在第一任指导员宝成把名字摆在大红山以后,大红山就把自己的厚重奉献了出来,她让每一个登上山顶迎着日出升旗宣誓的人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把名字用石头摆在大红山上,证明我曾经来过,然后和大红山一起坚守生命禁区,一起保卫祖国边防。在算井子三年,爬了几十次大红山,摆了无数次那些被风吹乱的名字,我不知道如今谁还记得自己曾经到过那片贫瘠的土地,曾经在那面旗帜下许下的誓言。离开前一天,我最后一次登上大红山顶,俯瞰着脚下一片苍茫大地,我没有在山顶留下我的名字,我在心里记住了算井子的样子。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重逢。算井子的宁静,让我变得平静,老额吉的慈祥,让我时常想起千里之外远方的母亲。大红山见证了我的青春,聆听了我的诉说。而我,走过了算井子的大部分地方,听闻了许多有关蒜井的美丽传说,还有那些让人闻之泪目的有关爱情和警民鱼水真情的故事。在我心里,大红山顶最为耀眼的两个字,一直是“守望”,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移民管理警察,我们最大的心愿是守护好脚下这片土地和淳朴的人民。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我最大的心愿是我最挚爱的家人身体健康,喜乐平安。我也相信,当我在守望祖国、守望家人的时候,她们也一样在遥远的地方在为我祈祷,为我守望。
从算井子调出来后,有幸参与了算井子所史馆的筹建工作,连续半个多月的日夜审核校对,当那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故事,每一张照片都被一一编排在对应的板块位置后,我如释重负,这些史料是好几代算井子人的心血,凝聚着好几代人的青春岁月,每一个蒜井子人,都融进了蒜井子的魂,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坚守传承奉献的初心和使命。最后一刻,我把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也放了进去,并为后面留了白,我知道,后面的历史,还会有人拿起笔来接续。
时光不语,终会回答所有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于我却有一样暂时还没有,那就是以前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爱人曾经看过以前支队整理的那本阿拉善文学集,她时常故意拉长语调调侃我,你的诗写得真好呀,“啊,苏泊淖尔的夜”,这种调侃让我汗颜,顶着宁大中文系的光环,却写着一些不合文体、不知所为的文字,就像说梦话一样,是事不是诗,所以我一直自嘲这叫自成一家的呓语断句文体。
那句“啊!苏泊淖尔的夜”,我已经记不起自己何时何地受到了怎样的刺激,才会发出这么深情而娘炮的惊叹,也许那晚的景色确实很美,也许那晚的月亮确实又圆又亮,不过,也许……
不过,有一句话能让你突然哑然失笑或者泛起憧憬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它就像一支开启宝盒的钥匙。其实苏泊淖尔边境派出所坐落在一条直通繁华口岸的公路边,往来车辆不断,怎么会有静的时候。倒是那轮时常从马头形树下升起的月亮,确实值得一看。每到十五六,满月圆润透亮,尤其九十月份,伴着胡杨林的影影绰绰,那番景致,的确是美不胜收。不过这岁月美景,也曾差点与我擦肩而过。
遥想当年,那时候刚来苏泊淖尔边境派出所没两月,一次刚刚吃完晚饭,烧锅炉的老代站在篮球架上大声呼喊,着火啦,我们一行人站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不远处的垃圾场在焚烧垃圾,因为有风,火势蹿得老高,因为害怕火星被风吹进草场引起火灾,我便带着两个民警驾车去看。走到近处,才发现有人值守,简单交代几句准备回所之际,小启子指着不远处的树林说那里也着火了,放眼望去,不远处的林子里通红一片,确实像是失火的样子,于是三人不顾安危,驾车就往那边冲,势必赶在消防队前第一时间做出处置。谁知车到半路,看着火势却是渐行渐远,正疑惑呢,月亮从树丛里升起来了,原先的火光一扫而空,原来是月亮的光亮造成的视觉错觉,我们三人六目相对,哑然失笑。自此以后,每逢圆月升空,普照人间,我都会禁不住想起那次消防月亮的大乌龙事件。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么多年里,我在时光的流逝里经历了很多,失去了很多,读懂了很多,学会了感恩,学会了释怀,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包容。很多事,很多人,就像故乡的榆钱、乌力吉的榆钱、苏泊淖尔的榆钱一样,虽然都是榆钱,却只能在不同的时间才能结果、呈现不同的味道、勾起不同的回忆,也许,人生如斯噫。
承蒙时光不弃,感恩一路走来所有指导帮助我的战友、亲人和朋友,感谢大家的善意,希望我们永远安康幸福,顺遂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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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北疆网络文学
张建国,阿拉善边境管理支队苏泊淖尔边境派出所政治教导员,工作闲暇长期坚持学习和创作,用笔尖记录戍边点滴,感悟戍边生活。
《北疆网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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