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Sandrine Parageau（索邦大学）
译 | 天健文史社
“我见过生活过得比大学校长聪明和幸福的工匠何止上百，我宁可做这样的人。”——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The Paradoxes of Ignoranc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and France（2023）Sandrine Parageau新著封面，经斯坦福大学出版社授权使用乍看之下，蒙田在他的《随笔》（Essays, 1580）中对“无知”和朴素的赞扬，与其本人的渊博学识似乎略显矛盾。（译按：蒙田之言的译文采自上海三联书店版《雷蒙·塞邦赞》，2006年）但在近代早期，这种赞扬却并不鲜见。蒙田的友人皮埃尔·沙朗（Pierre Charron）于20年后的名作《论智慧》（Of Wisdome / De la sagesse, 1601; trans. Samson Lennard, 1608）中也提出过类似的主张，他将“无知”的农民与工匠视作智慧和美德的楷模。此外，在同世纪后半叶，笛卡尔（Descartes）于其未完成的对话录《以自然之光求索真理》（The Search for Truth by Means of the Natural Light, 1684 in Dutch, 1701 in Latin）中创造了一位“概念性角色”（conceptual persona），名为白丁欧多克索斯（Eudoxus），他认为相较埃皮斯特蒙（Epistemon）这样的传统学者，白丁更能“安全地”引导未受教育的绅士波利安德（Polyander）走向真理。（译按：笛卡尔本作法语原版曾佚，上世纪初学者于莱布尼茨论文中发现一份残本并整理发表，对勘考证版于2002年出版。自人名来看，本书带有典型的寓言性质，如Epistemon显然与epistēmē有关）![]()
Montaigne, Michel De, Daniel, Samuel, Jonson, Ben, 1573?-1637, and Shakespeare, William. The Essayes, or Morall, Politike, and Millitarie Discourses of Lo: Michaell De Montaigne ... Now Done into English by ... John Florio. Few MS. Notes [in Pencil]. 1603. ©British Library而在英国，实验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等人也对工匠的聪明才智和对古典学问的“无知”表示赞赏。据称，这使之成为自然界更可靠的观察者；同时，他们的朴素作风进一步确保他们在智识方面保持诚实，并使他们更接近真理。因此，洛克在他1690年首次出版的《人类理解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中写道：“……各政府的和平、安定与自由，全仰赖于那些未经经院教育的政治家；也仰赖于那些被鄙薄的工匠，正是他们改进了实用的技艺。”（译按：商务版《人类理解论》译作：“可是各种政府所以能维持和平，得以自卫，得到自由，全有赖于非经院派的政治家，而且世界各国所以在实用的艺术方面能有进步，亦只是因为有不识字而被人轻贱的那些卖手艺的。”）他强调智识上的谦卑也往往通过谦逊的主题表达，作者会假装对自己书中的话题一无所知，或至少绝非“专家”。罗伯特·玻意耳（Robert Boyle）是王政复辟时期最多产且备受尊崇的实验主义者之一，在他的著作之中，也经常出现这种写作方式。他极力强调自身“直截了当的写作方式”；他经常近乎系统性地发表一种免责性质的声明，宣称自己的作品不过是杂糅而来的手札，因而他所发表的文本必不完美。显然，他这样说是为了避免被指责为教条主义。在17世纪末的最后十数年间，实验主义要求其从业者“清醒而诚实”。这些对“无知”的赞扬正是我新著《近代早期英法的“无知”悖论》（The Paradoxes of Ignoranc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and France）的核心主题。更确切而言，我在本书中主张，这些赞扬悖论式地促成了新知识形式的涌现。我凭借思想史、哲学与科学史以及认识论的方法与工具，分析了从蒙田到洛克（约1580-1700年）对“无知”概念的阐释，这些阐释有助于解释何以“无知”在英法两国得以复兴。尽管在中世纪，它通常被视为一种原罪（sin）。此外，我还详细界定并研究了近代早期哲学和宗教话语中传达的三大“无知”德性（译按：此处应与近年来“认知德性”，即epistemic virtue研究相对应，故暂译作“‘无知’德性”）。首先，“无知”被视为有益于智慧与自我认知的因素。在这种阐释中，它被看作与智慧相关的品质或属性，主要因为它包括了谦卑、朴素和自我认识，从而将“无知”者（无论性别）塑造为真正的哲学家楷模。其次，“无知”可被理解为一种促使人们自发、直接地接近真理的条件或状态。事实上，在英法两国，许多哲学家和宗教作者都将“无知”与“内在之光”相提并论，或者将其视为内在之光闪耀的必要条件。（译按：约略言之，在近代早期，“内在之光”意味着个体对神性或上帝存在的直接体验；而在略世俗的层面，也用以指代不受感官经验影响的理性之光）第三，诸多自然哲学家将“无知”视为一种认识论工具，认为它有助于制定新的发现方法。根据这种阐释，“无知”并非真理追寻者所亲身经历的状态；相反，它呈现为一种假设的状态或虚构，帮助人们辨别人类能力的表象。在近代早期，这些对“无知”的赞扬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出乎意料的是，“无知”通常（至今仍）被视为一种疾病、缺陷或不足，应该受到抑制，而非被鼓励；而在情理之中的是，众所周知，彼时怀疑主义的复兴以及反经院哲学（anti-scholasticism）的浪潮正此起彼伏。通过对近代早期怀疑主义的深入研究，人们逐渐确信：怀疑主义无所不在，并且对经院哲学和总体知识态度的各种反应也都可以从这些怀疑主义立场中得到合理解释。当然，这些立场都是古代怀疑主义的重新发现和宗教危机交汇的产物。尽管本书并不否认当时怀疑主义思潮的流行，但它认为，聚焦于“无知”的概念可以更好地理解人们对知识的态度。此外，尽管一些对“无知”的赞扬必须在古代怀疑主义复兴的背景下加以阐释，但另一些则显然受到了不同学说，特别是神秘主义传统的影响，如尼古拉斯·库萨（Nicholas of Cusa）宣扬的“博学的无知”（docta ignorantia）、《未知之云》（The Cloud of Unknowing）中宣扬的否定神学，以及当时常见的描写白丁的主题。我们是否应当严肃对待近代早期这种对“无知”的赞扬？亦或仅仅将其视为一种讽刺，其目的是以夸张的姿态阐明和宣扬与虚荣的博学相反的东西，并以此谴责和嘲讽经院哲学？在本书研究的“大”“小”作者中，有些人将“无知”的悖论视为一种立场，用于谴责经院哲学，而并未真正呼吁“无知”；而其他人则明显将“无知”作为一种智慧形式并加以赞扬，或认为它是一种有助于构思新思维方式的工具。此外，正如法国文学史家米歇尔·让纳雷（Michel Jeanneret）强有力的论述：抛却先前所有的知识来实现新的知识（及自我）的诞生的想法，的确是一种神话，但它不啻为“现代性奠基的神话”。因此，“无知”哲学家的姿态至关重要，它们为新思维方式的出现提供了新的认识论动力：总有些半知半解之人声称这种姿态是一种幻觉，认为“无知”只是学者的伎俩，或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诚然，知识无法完全抹去，我们无法从零开始。但这种伎俩是启发性的，有时也很必要……“无知”的假设旨在解放智识，为探索提供新的动力……有时，解放智识，清空思维，重头再来，是一种可取的策略。“无知”的论点可能有些天真，但它在精神上十分必要，对智识而言，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本能反应。本书试图证明让纳雷的论点，即应该严肃看待“无知”在新思维方式的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将其理解为一种立场、神话、计谋、策略和工具。![]()
Cesare Ripa, Iconologie, ou Explication nouvelle de plusieurs images, emblèmes et autres figures hierogliphiques des vertus, des vices, des arts, des sciences, des causes naturelles, des humeurs différentes, & des passions humaines, ed. Jean Baudoin (Paris, 1643), 160.本书中，我追求三个主要目标。首先，正如前文所述，本书最为显著的目标为展示“无知”悖论在现代科学和思维兴起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尽管这一观点看似矛盾。许多近代早期思想家强烈反对经院哲学，这可能促成了他们重新定义“无知”；在这一语境下，“无知”可能被认为比虚荣的博学更可取。不可否认，这些反对派的观点无疑使得博学遭到怀疑，促使人们呼吁谦卑和谦虚，从而推动重新引入“无知”的概念。但最重要的是，本书还揭示了“无知”是如何被不同的人以及以何种方式复兴的，亦即如何赋予“无知”以价值，使之成为卓越的智慧模式，并推动科学研究的发展。我详细探讨了过去曾激发对“无知”赞扬的学说。如前所述，这是为了展现中世纪的“无知”学说应被视为直到17世纪都有强大影响力。最后，本书旨在证明“无知”在现代科学兴起中扮演的角色，（起初它是一种缺陷，是对人类理解的桎梏）它延续并发展了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在《人的堕落与科学的基础》（The Fall of Man and the Foundations of Science, 2007）中的论点。与一些人可能期望的或常见的看法不同，该书认为，现代实验科学在十七世纪建立的基础是承认并接受人类知识的局限性，而非相信人类的理解力是万能的，也绝非相信人类可以成为自然的主宰者和所有者。本书第二大目标便是展现英法复兴“无知”的不同形式。尽管这两个国家都将“无知”融入了促进知识进步的话语之中，但它们对这一概念的定义和处理方式却判若云泥。这并不意味着法国的“无知”概念与英国完全不同，而是它们的整体趋势有所差异。在拒绝经院哲学之后，两国都提出了建立新知识的独特方案。总体而言，本书的论点为：在法国，“无知”被复兴为一种个人品质和智慧形式，使人能够接近真理。因此，追寻真理的人被鼓励保持“无知”，即亲身诱发和体验“无知”。相反，在英国，这种鼓励人们使自己变得无知的做法，即使是作为一种初步和暂时的条件，也非常少见。在这里，人们强烈批判“无知”。然而，本书还指出，尽管在英国很少有人会将“无知”作为个人品质加以赞扬，但在虚构的思想实验中，“无知”仍被视为一种积极因素：想象寸草不生的思想或完全“无知”的状态，可以启发对思考过程的理解。因此，“无知”并非作为一种个人品质受到赞扬，而是被视为一种有效的认知工具。当然，正如本书所言，英国和法国都有一些与这两个总体趋势不同的构想，包括将“无知”与启示联系在一起的贵格会教徒，以及在“无知”概念上与笛卡尔完全不同的博学自由主义者（libertins érudits）。因此，本书呈现的二元对立关系变得更加复杂。第三，本书间接探讨了近代早期“无知”概念可能发生的世俗化进程。在英国，由于该国接受了新教，并随后强调学习和教育，因此“无知”可能更多地出现于宗教背景之中；但“无知”的神学维度也出现在法国近代早期的神学著作之中。但如本书所言，在当时“无知”逐渐被纳入科学话语，并被赋予认识论角色，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它在当时也在逐渐世俗化？这也正是科尼尔·茨维尔恩（Cornel Zwierlein）《知识之暗面》（The Dark Side of Knowledge, 2016）一书所阐述的观点。茨维尔恩称，中世纪时，“无知”通常被视为一种原罪，但在近代早期，它被重新定义，以便将其纳入对新科学认识论的反思之中。本书认为，在这一时期，人们对“无知”的理解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认识到人类无可避免的无知，这实际上促使了现代科学研究方法的发展。但本书同时指出，大多数近代早期哲学家并未将“无知”从其宗教或神秘主义维度中剥离出来，因此它并不完全是世俗或科学的。基于此，本书的观点使得这一图景变得更加复杂。总之，与开头蒙田的宣言相隔一个多世纪之后，英法的自然哲学家们持续推进这一理念，将“无知之知”（knowledge of ignorance）视为一种道德和认知上的要求。然而悖论的是，“无知”本身却成为了科学的基石。
1. Michel de Montaigne, “An Apologie of Raymond Sebond,” in The Essayes or Morall, Politike and Millitarie Discourses of Lo: Michaell de Montaigne (1580), trans. John Florio (London, 1603), II, 12, 281. ↩︎
2. 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Paris: Minuit, 1991), 60. ↩︎
3. John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1690), ed. Peter H. Nidditch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11), III, 10, 9, 495. ↩︎
4. Michel Jeanneret, “Éloge de l’ignorance,” in La Philologie humaniste et ses représentations dans la théorie et dans la fiction, ed. Perrine Galand-Hallyn, Fernand Hallyn, and Gilbert Tournay (Geneva: Droz, 2005), 2:651, my translation. ↩︎
5. That there were two national traditions regarding knowledge and ignorance was the thesis defended by Karl R. Popper in his famous paper given to the British Academy in 1960, later published under the title On the Sources of Knowledge and of Ignora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1).
作者 / Sandrine Parageau为巴黎索邦大学（Sorbonne University）的近代早期英国史教授，亦为法兰西大学学院（Institut Universitaire de France）成员。本书于2023年3月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
校对 / 杨熙
原文 / https://www.publicdomainreview.org/essay/the-paradox-of-ignorance-in-early-modern-england-and-france
声明 / 本文已获原作者慷慨授权，天健可将本文及译本用于一切非盈利（non-profit）目的。具体翻译时视情况意译，一切以原文为准。本书封面图亦获斯坦福大学出版社（经由编辑Lizzie Haroldsen）授权。 / Translation of "How Ignorance Made Modern Science"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相关阅读
Ignorance: A Global History
By Peter Burke (2023)
![]()
Terra Incognita: A History of Ignorance in the 18th and 19th Centuries
By Alain Corbin
![]()
活动预告
![]()
Book Launch “Ignorance and the Unknowable in Early Modernity”
2023 DEC 12 1:00am By Society for Renaissance Studies
Sandrine Pargeau and Kevin Killeen in conversation with Katie Murphy and Line Cottegnies, hosted by Namratha Rao.
Two Recent books from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deal with overlapping and counter-intuitive facets of early modern culture, what might be called Negative Epistemology, how the gaps in what we know and the limits of what we could possibly know might be seen as generative, allowing access to facets of the world that were otherwise opaque. Sandrine Parageau (Sorbonne) explores the role of Ignorance, imagined variously as a mode of wisdom, a principle of knowledge and an epistemological instrument in figures such as Montaigne, Bacon, Descartes and Locke. Kevin Killeen (York) looks at the role of the Unknowable in early modern thought, and how the elusive traditions of apophatic and mystical thinking, with their rich poetics, were re-tooled in the literature and natural philosophy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in figures such as Boehme, Trapnel, Browne and Milton.
In this SRS Crowdcast book launch for the two works, Line Cottegnies and Katie Murphy will discuss their books and what they mean for early modern studies with their authors. Hosted and moderated by Namratha Rao.
To register for this event, click 'save my spot', near the top and to the right of this webpage. https://www.crowdcast.io/c/parageau-killeen
![]()
编辑：沈冠瑜
审核：辛旭老师 沈冠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