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书客·雾月拾书|

时事   2024-11-17 08:41   北京  




|晒书客·雾月拾书|

文 / 云也退



No.9 《波伏瓦访谈录: 今天,我为什么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德)爱丽丝·施瓦泽/著 
刘风/译
好读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4年3月


波伏瓦和萨特是最标准的“话语人”,以言立身,他们留下来的著作量巨大不提,还有大量的对话、访谈,他们互相记录对方的言语,并乐于接受媒体和社会团体的专访。故此,编出一本这样的访谈录并不麻烦,麻烦的事在于,书中的一些话不该也不必通过波伏瓦的嘴来说。


“女人可以有孩子但是结婚就惨了”“女人要为自己而活”“女性受到的压迫如此沉重”“家务劳动应该由大家共同来做而不应用来囚禁女性”“女人体验到性愉悦意味着对男人的依附更深”……我指的是这些话,它们本身没什么问题,可是怎么看都像是别人配好了话,委托波伏瓦来宣读一遍。


是不是需要《第二性》的作者来为这些典型的女性主义观点背书,否则它们就不能被公众听见和重视呢?或许如此。可是杀鸡焉用牛刀。话语由话语人说出,但实情却是:那些名声在外的话语人成了爬来爬去的话语寄住的螺壳。


No.8 《芭芭雅嘎下了个蛋》


(荷)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著 
李云骞/译
理想国·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我们的故事听起来就像玻璃碎裂的声音。”“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在这里中断库克拉的故事,讲一个别的故事……”“我们继续前行。对声名的渴望折磨着人类,而故事只专注一件事:如何开头,又如何收尾。”“虽然生活像挣扎在乱麻中的小鸡,故事却航向大海的澄碧。”


在乌格雷西奇的作品里,“出戏”永远是“戏”的一部分。有时她像个说书人,总在提请观众/读者注意叙事本身,但是比说书人更甚,她要介入到她所说的故事里,时不时地宣布是她,而不是另一个人在讲故事,她不仅编排一切的走向,而且提醒观众/读者不要太在意他们正在听、正在读的故事,当一个叙事中的跳跃发生时,不要对此太当回事。


这本书原作出版于2007年,那时“全球化”已成定局,乌格雷西奇的写作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当下会聚”感,书中人随意拾起一个话头,都可以引来不着边际的、随意的议论,人们擦枪走火般地争吵起来,然后又带着各自脸上被喷的唾沫,在这一段的最后一个字中结束。作者总是将“生活”与“故事”放在平行的两个句子里,像是在暗示说,两者中的任何一方都不值得认真对待。


No.7 《泥淖之歌: “大雅”诗的无字书》


吴小龙/著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读一篇诗论和读一首诗的门槛哪个更高呢?应该说,谈论“门槛”本身就不合适,诗文并非平地立起的门槛,而理应是可任意前往的地方。吴晓龙是出版“大雅诗丛”的出版人,也是写诗论的文章家,在他的文章里,可以看到一种推平所有障碍——阻止人们漫步进入诗歌和诗人的世界的障碍——的企图。


文集主体的十二篇文章,有分析外国诗人洛威尔、希尼、叶芝、威廉·威廉斯等人的作品,也有解析中国诗人雷武铃、王强的诗作。雷武铃的《郴州之二》、王强的《鳌江站》,当然是很容易理解的,雷写到在火车轰鸣驶过时躺着睡觉的小贩,王则写到了“催促检票的喇叭反复喊着你的车次”,场景都产生于中国小城里活生生的经验。


外国人的诗作,读来会陌生一些,像是希尼的《铁匠铺》里所说:“铁砧一定在屋子中间的什么地方,/一头尖如独角兽,一头方屁股”,或是叶芝写的“我听歇斯底里的女人们说/她们厌恶调色板和提琴弓”。对于中国人的诗作,晓龙着意揭示诗人如何从日常经验中发现诗意,而对外国诗,他则经常提出要“专注地倾听”,要经历一个从“漫不经心和走马观花”到逐渐去进入、去欣赏的过程。典故是必须介绍的,有时原文的词汇使用也得分析,正因为晓龙最了解、最喜爱这些经他之手印行的作品,他才要言不烦地叙说好诗的价值。


No.6 《高启:诗人的穷途》


(美)牟复礼/著 

颜子楠/译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4年4月


一个朝代刚开国,通常都是气运向上、政治相对清明的阶段,但像高启、张羽、徐贲这些明初才学之士,却相继落了不得善终的命运。牟复礼引了赵翼《瓯北诗话》里的评语:“惜乎年仅三十九,遽遭摧殒,遂未能纵横变化,自成一大家。”高启终年实岁是三十八,看起来是英年,但牟复礼说,38岁时的高启已自视为“一个苍老且颓废的人……终于理解了何为人生。”


高启在政治上确实不能说是成熟。他拒绝到朱元璋身边做官,宁愿待在地方上,可是张士诚政权的旧郡治翻新,他写了一首颂文,为此被逮捕,遭腰斩于市。“高启的离世象征着中华文化中许多美好的东西被摧毁了。”作者总结道,他并根据高启昔日的遭遇提出,如果不用事后之见,在元末明初的中原争斗之中,很难预测哪个强人将笑到最后,而在苏州这种大城市里,人们一直生活在不知道将迎来哪个统治者的惶恐不安之中。


这个传记的中译本,用语精炼不俗,高论屡见不鲜,作者捕捉住高启25岁诗中的“渐老苍”的自况,在后来的《京师苦寒》中看出了高启深受“为官的琐碎生活与朝廷的严苛制度”的困扰。透过对高启命运的叙述,他写出了朱元璋在讨伐张士诚、“经略”苏州时给地方政治带来的杀气。这种杀气可以解释日后明代的诸多反常。


No.5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 诗人的友谊》


(美)伊雷娜·格鲁津斯卡·格罗斯/著 

李以亮/译

野spring·辽宁人民出版社 

2024年8月


这是一本难得的“诗传”,讲述的故事不仅关系到书名里的两个人,还深入到上世纪后半期欧洲顶尖诗人的“圈子”里,揭示了他们共同关心的事情。这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是四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布罗茨基、德瑞克·沃尔科特和谢默斯·希尼,四个人之间关系密切,且有很多共同之处,每一个人都对其他人的获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并共同筑成了一座英语诗的殿堂。


布罗茨基在1972年离开苏联时,米沃什与他取得了联系,后来两个人先后祝贺了对方获得最高的文学荣誉。作者格罗斯对米沃什诗歌和散文著作的研究之深,似乎比对布罗茨基的作品更胜一筹。她写到,“理解力与日常事物、历史与狂喜的结合是米沃什诗歌的一个特征”,写到“在不断怀念死去的故人和朋友时,米沃什总是表现得慷慨大方。这并不总是容易的事。”而对布罗茨基,格罗斯则指出,他虽然屡遭流放,最后去国,但他毕竟出身于帝国文化的内部,面对帝国边缘的勇敢人民,尤其是那些多次争取解放却以失败告终的人民时,持有一种矛盾心理。


布罗茨基虽然以帝国的局外人自居,却难免在谈到米沃什所属的波兰时流露出看轻的口吻。这一点在他们的友谊中产生了怎样的作用,是作者探讨的众多主题之一。这本书自始至终都紧凑,在每一段叙述和议论中,诗人都在紧张地思考、感受和用心地抉择。


No.4 《时间困境: 当工作和家庭被颠倒》


(美)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著 

夏天/肖索未/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年6月


说“成年人的生活就是整天在找平衡”,大概不会有异议。成年人什么都要分配,时间要分配,精力和金钱也要分配,而家庭和工作则在向他/她提出要求,希望多分得一些。《时间困境》是一本十分应时的书,作者看到管理方式的转变,与人们的工作观、家庭观的变化之间的联系。工作场所有了更轻松、更理想的环境,新的通信技术、信息处理技术和灵活协作的手段提高了工作效率,可是人们的心情不是更愉悦了,反而是更加忙碌,更加疏远家庭尤其是孩子。


作者采集的大量案例都说明,效率的提高,对职业人群构成的压力更大,因为他们似乎更无理由放松了,履行职责的“低效”更加无法被容忍。此外,基本的性别分工并无改变,与男性相比,女性仍然要更多地参与家庭事务,在新的情形下,女性被迫在家里提高工作效率,而不是感到更放松,享受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当然,孩子也是直接受影响的一方——或者直接说“受害的一方”。“当家变成工作、工作变成家时,它要求孩子穿上紧身的时间制服”。这本书挖到了今日社会危机的根源,对每个成年人都有触动之处。


No.3 《列维-斯特劳斯传: 我们都是野蛮人》


(法)伊曼纽艾尔·卢瓦耶/著 
俞俊/马莎/译
拜德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24年6月


20世纪上半叶是游记写作的尴尬时期。到19世纪末,世上还能保持完整的陌生感的地方,就已所剩无几了,长期以来,欧洲公众通过描写海外风情的文字和图像,来满足自己对陌生故事的新鲜渴求。而当列维-斯特劳斯出发去巴西,他已经知道,工业野心将海岸线和丛林变成了“铸造现代世界命运的车间”,对黄金、蔗糖、棉花和咖啡的需求,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地貌。


1955年出版的《忧郁的热带》在法国立刻成为畅销书,列维-施特劳斯要求读者们认识到,旅行无法让人逃避现实,而只能“让我们面对历史中更加不幸的一面。”他一生中重要的横渡大西洋是两次,第一次就是作为一个探险家前往南美,第二次是1941年,身为犹太人的他跨洋去避难,他当时的感觉是:法国这样的大殖民国家在别处造成的灾难,现在回到了法国本土。


列维-施特劳斯作为一个“向下流动的资产阶级的孩子”,在进修时避开了在法国备受尊崇的哲学,选择了民族志和人类学。他本着一个浪漫的想法,即想要通过了解非西方工业化地区的生活方式,来对人类的状况做出判断。他在战时和战后研学于纽约,在战后用结构主义来批判存在主义,在法国撤出殖民地时,他和罗兰·巴特、福柯等人开启了一个新的学术时代。他在旅行和探险中的所见所闻,没有一点不被现实所呼应:攫取资源的殖民历史终究遭到清算,而越是现代的思想,带有的焦虑不安就越是强烈。


No.2 《陈寅恪六朝隋唐史论》


陈寅恪/著
熊存瑞/编校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8月


《世说新语》中有段记载,说王导去见江东大族首领刘真长,王导故意说吴语,刘真长出来,别人问他王导怎样,刘说“没别的,就听他讲吴语了。”


陈寅恪在1956年的一篇论王导功业的文章里引此记述,他并非只以“笼络人心”概之,而是说到,吴语乃北方南下避难名士所羞用的方言,王导用吴语说话,不仅被吴人轻慢,还被北来名士所笑话,而“导之苦心可以推见也”。


这篇文章,所采用的有关王导的正面记述寥寥无几。95%以上的引文都跟王导无关,而多是关于周玘、周札等吴地周氏家族的主要人物,以及刘牢之这些北来强人,然后是王羲之、谢灵运等文人的纪略。以我之见,陈寅恪论六朝史所持的理念之一是:某一人物若能得到正史记述,其多半与一地一族的兴旺相连,或是与某种盛行的政治人文“气候”相关,因此,需要从那些味同嚼蜡的人物行状里,探看出人物所出自的社会生活的气氛,并思考人物的抉择。


从史书,凡人只能见其所写,而卓越之人却能见其所未写。这本文集里的每篇都是大文章,每一篇都显示了陈寅恪的过人之处:不必句句都不离主题和核心人物,却使人在读完全篇后感受到清晰、平和与雄辩。


No.1 《在黑暗中舞蹈: 美国大萧条文化史》


(美)莫里斯·迪克斯坦/著
彭贵菊/郑小倩/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4年7月


写一部大作难免艰苦,但《在黑暗中舞蹈》却使我感到作者很快乐,因为他一直在阅读和涉猎各种形式的文化成果,并将自己的满足形诸笔端。迪克斯坦将历史和艺术融为一体,从小说、诗歌、纪实作品、电影、设计、戏剧、音乐、舞蹈等等广泛的领域中漫游,它们都在1929年至1941年间涌现,这十二年被称为“大萧条”,它从深层散发出的阵阵寒意,和其中琳琅满目的创造性表达的成果相映生辉。


对作品的鉴赏,构成了此书的基础,在第四章“乡村与城市”中,他对斯坦贝克及《愤怒的葡萄》的评论,第六章“黑女孩与土生子”中对佐拉·尼尔·赫斯顿的评论,第七章“美国梦之外”中对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的评论,等等,处处都闪耀着崇高而不无愉悦的趣味,透露出作者对那些作品沉浸悠长的爱。相信这是迪克斯坦最好的一本书,在美国文化史写作方面,他超越了前辈如马尔科姆·考利,也超越了他自己早年的《伊甸园之门》。






本文首发于《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2024年11月11日第31、32版



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理性,建设性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