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梦中的天地

教育   2024-01-03 21:02   湖北  

杨明义《小巷深处》

  我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可那梦中的天地却往往是苏州的小巷,我在这些小巷中走过千百遍,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青春似乎是从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脑子里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沟,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着蓝布长衫,乘着一条木帆船闯进了苏州城外的一条小巷。这小巷铺着长长的石板,石板下还有流水淙淙作响。它的名称也叫街,可是两部黄包车相遇便无法交会过来;它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从这边的屋檐上搁到对面的屋檐上。那屋檐上砌着方形带洞的砖墩,看上去就像古城上的箭垛一样。

  转了一个弯,巷子便变了样,两边都是楼房,黑瓦、朱栏、白墙。临巷处是一条通长的木板走廊,廊檐上镶着花板,雕刻都不一样,有的是松鼠葡萄,有的是八仙过海,大多是些“富贵不断头”,马虎而平常。也许是红颜易老吧,那些朱栏和花板都已经变黑,发黄。那晾衣裳的竹竿都在雕花板中隐藏,竹帘低垂,掩蔽着长窗。我好像在什么画卷和小说里见到过此种式样,好像潘金莲在这种楼上晒过衣服,那楼下挑着糖粥担子的人,也像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

  这种巷子里也有店铺,楼上是居宅,楼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烟纸店,酱菜店和那带卖开水的茶馆店。茶馆店里最闹猛,许多人左手搁在方桌上,右脚跷在长凳上,端起那乌油油的紫砂茶杯,一个劲儿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进肚皮里。这种现象苏州人叫做皮包水,晚上进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当然要高谈阔论,一片嗡嗡声,弄不清都是谈些什么事情。只有那叫卖的声音最清脆,那是提篮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烟。还有那戴着墨镜的瞎子在拉二胡,沙哑着嗓子在唱什么,说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许多。这小巷在我的面前展开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画图。

  比较起来我还是欢喜另一种小巷,它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在形式上也是把各种小巷的特点都汇集在一起。既有深院高墙,也有低矮的平房,有烟纸店、大饼店,还有老虎灶。那石库门里的大房子可以住几十户人家,那小门里的房子却只有几十个平方米。巷子头上有公用的水井,巷子里面也有只剩下石柱的牌坊。这种巷子也是一面临河,却和城外的巷子大不一样,两岸的房子拼命地挤,把河道挤成狭窄的水巷。“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唐代的诗人就已经见到过此种景象。

  夏日的清晨你走进这种小巷,小巷里升腾着烟雾,巷子头上的水井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汲水,慢条斯理地拉着吊桶绳,似乎还带着夜来的睡意,还穿着那肥大的、直条纹的睡衣。其实,整个的巷子早就苏醒了,退休的老头已经进了园林里的茶座,或者是什么茶馆店,在那里打拳、喝茶、聊天。也有的老头儿足不出户,在庭院里侍弄盆景,或是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把一杯杯的浓茶灌下去。家庭主妇已经收拾了好大一气,提篮走进那个喧嚷嘈杂的小菜场里。她们熙熙攘攘地进入小巷,一路上议论着菜肴的有无、好丑和贵贱。直到垃圾车的铃声响过,垃圾车渐渐远去,上菜场的人才纷纷回来,结束清晨买菜的这一场战斗。

  买菜的队伍消散了,隔不多久,巷里的活动又进入了高潮。上班的人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内拥出来的,有的出巷往东走,有的入巷往西去,背书包的蹦蹦跳跳,抱孩子的妈妈教孩子和好婆再见,只看见那自行车银光闪闪,只听见那铃声儿响成一片。小巷子成了自行车的竞技场、展览会,技术不佳的女同志只好把车子推出巷口再骑。不过,这种高潮像一阵海浪,半个小时后便会平息。

  上班、上学的人都走了,那些喝茶、打拳的便陆陆续续地回来,这些人走进巷子来时,大多不慌不忙,神色泰然,眼帘半垂,好像是这条巷子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们感到新奇。欢乐莫如结婚,悲伤莫如死人,张惶莫如失火,可怕莫如炮声,他们都经历过,呒啥稀奇。

  如果你对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感到兴趣的话,他们每个人的经历倒很值得搜集。他们有的是一代名伶,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是八级技工,曾经在汉阳兵工厂造过枪炮的;有的人历史并不光彩,可那情节却也十分曲折离奇。研究这些人的生平,你可以追溯一个世纪,但是需要使用一种电影手法化出。否则的话,你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白发如银、佝偻干瘪的老太太是演过《天女散花》的。

伍必端《苏州夜景》

  夏天是个敞开的季节,入夜以后,小巷的上空星光低垂,风从巷子口上灌进来,扫过家家户户的门口。这风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把深藏在小庭深院中的生活都吸到了外面。巷子的两边摆着许多小凳和藤椅,人们坐着、躺着来接受那凉风的恩惠。

  特别是那房子缩进去的地方,那里有几十个平方米的砖头地,是一个纳凉、休息、小憩的场所。砖头地上洒上了凉水,附近的几家便来聚会。连那终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也被儿孙搀到藤椅子上,接受邻居的问候。于是,这巷里的春花秋月,油盐柴米,婚丧嫁娶统统成了人们的话题,生活底层的秘密情报可以在这里猎取。

  只是青年人的流动性比较大,一会儿来了个小友,几个人便结伴而去;一会儿来了个穿连衫裙的,远远地站在电灯柱下招手,藤椅子咯喳一响,小伙子便被吸引而去。他们不愿对生活作太多的回顾,而是欢喜向未来作更多的索取;索取得最多的人却又不在外面,他们面对着课本、提纲、图纸,在房间里挥汗不止,在蚊烟的缭绕中奋斗。

  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在巷子里乘凉的人不多,夏夜敞开的生活又有隐蔽起来的趋势。这都是那些倒霉的电视机引起的,那玩艺以一种飞跃的速度日益普及。在那些灯光暗淡的房间里老少咸集,一个个寂然无声,两眼直瞪,摇头风扇吹得呼呼地响。又风凉,又看戏,谁也不愿再到外面去。

  有趣的是那些电视机的业余爱好者,那些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小青年,他们把刚刚装好还没有配上外壳的电视机捧出来,放在那砖头地上作技术表演,免费招待那些暂时买不起或暂时不愿买电视机的人。静坐围观的人也不少,好像农村里看露天电影。

  小巷子里一天的生活也是由青年人来收尾,夜深人静,情侣归来,空巷沉寂,男女二人的脚步都很合拍、和谐、整齐。这时节,路灯灼亮,粉墙反光,使得那挂在巷子头上的月亮也变得红殷殷的。脚步停住,钥匙声响,女的推门而入,男的迟疑而去,步步回头;那门关了又开,女的探出上半身来,频频挥手。这一对厚情深意,那一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男的手足无措,站在一边,女的依在那方形的石牌坊上,赌气、别扭,双方僵持着,好像要等到月儿沉西。归去吧姑娘,夜露浸凉,不宜久留,何况那方形的石柱也依不得,那是块死硬而沉重的东西……

  面对着大路你想驰骋,面对着高山你想攀登,面对着大海你想远航。面对着这些深邃的小巷呢?你慢慢地向前走啊,沿着高高的围墙往前走,踏着细碎的石子往前走,扶着牌坊的石柱往前走,去寻找艺术的世界,去踏勘生活的矿藏,去倾听历史的回响……也许已经找到了一点什么了吧,暂且让它留下,看起来找到的还不多,别着急啊,让我慢慢地往前走。

  陆文夫(1928年3月23日—2005年7月9日),江苏泰兴人,曾任苏州文联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在50年文学生涯中,陆文夫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以《献身》《小贩世家》《围墙》《清高》《美食家》等优秀作品和《小说门外谈》等文论集饮誉文坛,深受中外读者的喜爱。

  抗日战争期间,陆文夫在泰兴张家桥等地读小学、初中。苏州高中毕业后,到解放区参加革命,后随军渡江南下,在《新苏州报》做采访员、记者。从25岁开始,尝试着写小说。他的处女作《荣誉》,发表在1955年第2期《文艺月报》,荣获江苏省首届文艺创作奖。陆文夫的成名作《小巷深处》,发表在1956年第10期《萌芽》杂志,被收入《1956年全国短篇小说选》。时任文化部长、作家茅盾为其撰写了《读陆文夫的作品》的长篇评论。1957年起,陆文夫“三起两落”,两次被赶出文艺界,经历了许多的人生坎坷。

  在50年文学生涯中,陆文夫以其乐观向上、严肃认真的生活态度,心忧天下的胸襟和关注民生的情怀,将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融化在血液中,敏锐感悟洞察生活,并形象生动地表现生活,从而向世界展示了一个充满细节的鲜活的中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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