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窑洞,越住越有感情。那种感情,该像“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吧,日子越长久,感情越深厚。不过也有些不同,窑洞仿佛是叫人看了第一眼就感到亲切,住了第一天就感到舒适的。窑洞的好处是简单朴素,脚踏实地,开门见山。我不知道历史记载的“采椽不刮,茅茨不剪”的尧舜居处到底怎样,因为年代太远了,没有办法亲自去住住;若拿紫禁城里的宫殿跟窑洞相比,老实说,我喜欢窑洞。
窑洞跟房屋不同。房屋要从平地上盖起来,窑洞却要从崖壁上挖进去。我国的西北黄土高原,据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曾经是海底。厚厚的黄土层,是亿万年泥沙的沉淀和风积。黄土层经过日久年远的水土流失,冲刷得轻的成为无数深深浅浅的沟壑,冲刷得重的就是一道道大大小小的峡谷。沟壑的积水成溪流,峡谷的积水成河道。溪流和河道两边,就自然形成坡,岗,山,岭。所以西北的山,往往是土山。土山底下也有石层。重重叠叠平整的水成岩,可以采来制成石板,用它当屋瓦,或者给小学生拿来写字、演算术。所以“清涧的石板”和“安定的炭”跟“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在陕北是齐名的。
山岭的上层总是黄土居多。从沟壑峡谷往上看,那土山土岭的陡坡悬崖,有时可以高到十丈百丈。可是在旁边望着是山是岭的地方,爬上陡坡悬崖也许会是一处方圆几十里的原。溪流和河道两旁呢,水土继续流失,泥沙继续淤积,就又成为宽宽窄窄的坪坝。这上原下坝,土地都很肥沃,多半适于种五谷,长庄稼。那硗薄的荒山秃岭,不便耕种的,就滋长野草榛莽,成为天然的牧场。
窑洞,就挖在这类山崖,沟畔,背山临水的地方。
譬如说,把向阳的一抹山坡,从半腰里竖着切齐,切到正面看好像一带土墙的时候,就用开隧道的办法从土墙挖进去,挖得像城门洞那样深浅,像一间屋那样大小,窑洞的雏形就成了。洞口一半垒窗台,安窗户,一半装门框,上门。门窗横过木上边的拱形部分,用窗棂结构成冰梅,盘肠,五角星,寿字不到头等种种图形,成为顶门窗。因此,窑洞虽然只有一面透光,南向、东向、西向的窑洞,太阳一样可以照得满窑通亮。晴朗的夜里,一样可以推窗纳月,欣赏李太白的诗句:“床前明月光,……”
农家住的窑洞,多半是靠窗盘炕,炕头起灶安锅。灶突从炕洞里沿着窑壁直通山顶。常见夕阳衔山的时候,一边是缕缕炊烟从山头袅袅上升,一边是群群牛羊从山上缓缓回圈。“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正好构成一幅静静的山野归牧图画。若是山高一点,炊烟缭绕,恰像云雾弥漫,又会给人一种“白云深处有人家”幽美旷远的感觉。有的农家窑洞,用丹红纸剪贴了“鲤鱼跳龙门”、“锦鸡戏牡丹”一类的窗花,或者贴了祝贺新婚和新年那样的“囍”字,就又是一种欢乐气象了。
战争时期干部住的窑洞,往往办公和住宿在一起,那局势和陈设另有一番风味。靠窗放一张不油不漆的本色本桌,一个三只脚的杌子,一条四根腿的板凳,就是全部家具。书架挖在墙里,挎包挂在墙上。物质条件是简单的:窗明几净,木板床上常常只是一毯一被(洗干净的衣服包起来算枕头)。精神生活是丰富的:拥有一壁图书,就足以包罗宇宙万有。沙发也就土墙挖成,一半在墙外,一半在墙里。沙发上放草垫子,草靠背,草扶手,坐上去可以俯仰啸傲,胸怀开阔地纵论天下大事。
最好是冬天雪夜,三五个邻窑的同志聚在一起,围一个火盆,火盆里烧着自己烧的木炭。新炭发着毕毕剥剥的爆声,红炭透着石榴花一样的颜色,使得整个窑里煦暖如春。有时用搪瓷茶缸在炭火上烹一杯自采自焙的蔷薇花茶,或者煮一缸又肥又大的陕北红枣,大家喝着,吃着,披肝沥胆,道今说古,往往不觉就是夜深。打开窑洞的门,满满地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喊一声“好大的雪”,不讲“瑞雪兆丰年”吧,那生活的意义是极为丰腴的。捧一捧雪擦擦脸,就是该睡觉的时候神志也会更加清醒。这时候,谁都愿意挑一挑麻油灯,读书或写作,直到天亮。
我怀念起那照耀世界的延安窑洞的灯火了。那灯火闪烁着英明的革命舵手的智慧,那灯火辉映着斧头和镰刀的光辉。革命队伍里谁不传颂那个感动人的故事呢?当《论持久战》正在写作的时候,换岗的警卫同志多少次交接着同样的一句话啊:“主席还没有休息。”又多少次送去的饭菜凉了,端下来热热,再送去,又凉了。——“窑洞里出真理”,是从那个时候大家说起的。从那个时候,不,还要更早,从革命队伍诞生的时候,真理就鼓舞着每一个革命战士的赤心,真理就呼唤着每一支革命队伍前进。在这个意义上,那窑洞的灯火是永远发亮的,那窑洞的灯火所照耀的地方是无限广阔的。
窑洞从山腰挖起,一层一层往山顶挖去。随着山崖的形势挖成排,远远看去就像一带土楼。每层窑洞的前面,用削山和打窑的土,恰好可以垫成一片平地。上下左右的窑洞,高低错落,不一定排列得都很整齐;那整齐的却有时候上一层的平地就是下一层的窑顶。在这种九曲回廊似的窑前平地上,可以种菜,养花,栽树。西湖白堤的“间株杨柳间株桃”,被称为江南绝妙景色。这种窑洞建筑的“一层窑洞一层田”,不也可以称为塞北的大好风光么?若是种瓜,上层的瓜蔓能够挂到下层的檐头,天然的垂珠联珑,那才真叫难得哩。景致更好,是夜里看,一排一排的灯火,好像在海岸上看航船,渔火千点;也好像在航船上望海岸,灯火万家。
窑洞也有几种。陕北过去的老财,平地盖房子也喜欢砌窑洞。砌石窑,砖窑。砌得讲究的;要窑前出厦,带走廊。窑外油漆彩绘,窑里墁石灰,粉刷成象牙白、鸭蛋绿的颜色。地上铺方砖,烧地炕,更阔绰的还铺地板。贪婪地收了地租和利钱,不恣意享受又干什么呢!革命队伍住窑洞,可不是贪图享受,主要是图打窑洞价廉工省。一把镐头,一张铁锹,一副推车或抬筐,自己动手,十天半月就可以安排一个住处了。为方便,大窑可以套小窑;为防空,窑后可以挖地道。在防空洞里走,西窑里进,北窑里出,一点钟能绕半个山头。抗日战争期间,平原地道战打得敌人晕头转向,窑洞加地道,打起仗来敌人更只有送死或投降的路了。
在关中原上,我见过平地挖“土城”又在“城墙”上打的窑洞。在土城和窑洞集中的时候,会像蜂房水涡,自成地下村落。那种村落,在远处是看不见的。只偶尔在路上走着,影影绰绰望到不远的地方有一丛两丛树梢,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三声五声鸡叫,奔着树梢和声音走去,忽然发现自己仿佛从天而降,已经站在一座土城的城墙上了。在城墙上俯瞰城里,一圈一圈就都是住户人家。
跟一般城里不同的是:这样的人家都住在从四周土墙挖进去的窑洞里。城圈的中间,有时也留一座两座土岛。土岛上会是草木扶疏,藤蔓披离。土岛周围也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窑洞,不过那些窑洞多半不住人,而是养家畜家禽,堆放柴草。土岛和土墙中间,构成环形的街巷,街巷里一样也种菜,养花,栽树(路上望见的就是这些树的梢头)。雨落在街巷里,太阳照在街巷里,“鸡犬相闻”,俨然是世内桃源。
这种住处的特点是:自带围墙,牢固,安全,又不占耕地。窑洞的顶上一点也不妨碍耕种或者走路。清朝沈琨的《过陕》一联说:“人家半凿梢住,车马都从屋上过。”我看写得是相当真实的。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一日
题图为古元作品
吴伯箫(1906年3月13日-1982年8月10日),山东莱芜(今属济南)人,原名吴熙成,当代著名散文家和教育家。“文革”中被开除党籍。“文革”结束后,任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会长、《写作》主编、中国写作研究会会长等职,并参加郭沫若著作编辑委员会领导工作。1981年10月,出访英国,不久,当选全国文联理事。1982年8月病逝。代表作品:《羽书》《难老泉》《黑红点》《北极星》《潞安风物》《菜园小记》《出发集》《记一辆纺车》《忘年》《往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