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人生三层楼

教育   2024-06-10 20:02   湖北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丰子恺

  弘一法师(李叔同)是我学艺术的教师,又是我信宗教的导师。我的一生,受法师影响很大。厦门是法师近年经行之地,据我到此三天内所见,厦门人士受法师的影响也很大,故我与厦门人士不啻都是同窗弟兄。今天佛学会要我演讲,我惭愧修养浅薄,不能讲弘法利生的大义,只能把我从弘一法师学习艺术宗教时的旧事,向诸位同窗弟兄谈谈,还请赐我指教。

  我十七岁入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廿岁毕业以后没有升学。我受中等学校以上学校教育,只此五年。这五年间,弘一法师,那时称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图画音乐教师。

  图画音乐两科,在现在的学校里是不很看重的,但是奇怪得很,在当时我们的那间浙江第一师范里,看得比英、国、算还重。我们有两个图画专用的教室,许多石膏模型,两架钢琴,五十几架风琴。我们每天要花一小时去练习图画,花一小时以上去练习弹琴。大家认为当然,恬不为怪,这是什么原故呢?

  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的怕他,真心的学习他,真心的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

  因为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

  夏丏尊先生曾经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萨那样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的崇拜他,更甚于他人。大约是我的气质与李先生有一点相似,凡他所欢喜的,我都欢喜。我在师范学校,一二年级都考第一名;三年级以后忽然降到第二十名,因为我旷废了许多师范生的功课,而专心于李先生所喜的文学艺术,一直到毕业。

  毕业后我无力升大学,借了些钱到日本去游玩,没有进学校,看了许多画展,听了许多音乐会,买了许多文艺书,一年后回国,一方面当教师,一方面埋头自习,一直自习到现在,对李先生的艺术还是迷恋不舍。李先生早已由艺术而升华到宗教而成正果,而我还彷徨在艺术宗教的十字街头,自己想想,真是一个不肖的学生。

  他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

  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梁。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梁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梁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

  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师在闽中,留下不少的墨宝。这些墨宝,在内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艺术的——书法。闽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师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艺术修养。我这初次入闽的人,看见这情形,非常歆羡,十分钦佩!

  前天参拜南普陀寺,承广洽法师的指示,瞻观弘一法师的故居及其手种杨柳,又看到他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广义法师要我为养正院书联,我就集唐人诗句:“须知诸相皆非相,能使无情尽有情”,写了一副。这对联挂在弘一法师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里,我觉得很适当。因为上联说佛经,下联说艺术,很可表明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的意义。

  艺术家看见花笑,听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作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故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最高的艺术家有言:“无声之诗无一字,无形之画无一笔。”

  可知吟诗描画,平平仄仄,红红绿绿,原不过是雕虫小技,艺术的皮毛而已,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又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弘一法师教人,亦常引用儒家语:“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所谓“文章”’“言”,“文艺”,便是艺术,所谓“道”,“德”,“器识”,正是宗教的修养。宗教与艺术的高下重轻,在此已经明示,三层楼当然在二层楼之上的。

  我脚力小,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斤斤于一字一笔的小技,自己觉得很惭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层楼上望望。故我希望:学宗教的人,不须多花精神去学艺术的技巧,因为宗教已经包括艺术了。而学艺术的人,必须进而体会宗教的精神,其艺术方有进步。

  久驻闽中的高僧,我所知道的还有一位太虚法师。他是我的小同乡,从小出家的。他并没有弄艺术,是一口气跑上三层楼的。但他与弘一法师,同样地是旷世的高僧,同样地为世人所景仰。可知在世间,宗教高于一切。在人的修身上,器识重于一切。太虚法师与弘一法师,异途同归,各成正果。文艺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我愿与闽中人士以二法师为模范而共同勉励。

  丰子恺(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光绪二十四年生,原名丰润,又名仁、仍,号子觊比,后改为子恺,笔名TK(主要原因是丰子恺的威氏拼音法名字为FONG, TSE KA)。师从弘一法师(李叔同),以中西融合画法创作漫画以及散文而著名。


  浙江桐乡石门镇人,自幼爱好美术,1914年入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从李叔同学习绘画和音乐。1918年秋,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对他的思想影响甚大。1917年与同学组织桐荫画会。1919年师范学校毕业后,与同学数人在上海创办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并任图画教师。1921年东渡日本短期考察,学习绘画、音乐和外语。1922年回国到浙江上虞春辉中学教授图画和音乐,与朱自清、朱光潜等人结为好友。回国后从事美术、音乐教学,曾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上海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美术教授。


  1943年起结束教学生涯,专门从事绘画和写作。陆续译著出版《音乐的常识》、《音乐入门》、《近世十大音乐家》、《孩子们的音乐》等面向中小学生和普通音乐爱好者的通俗读物,为现代音乐知识的普及作了许多有益的工作。1946年返上海。出版画册《子恺漫画选》。1952年后历任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职。


  1962年在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因言得祸,1966年被定为“反共老手”、“反革命黑画家”,被斥骂、抄家、毒打、游街、关“牛棚”、下放劳动……1975年9月5日病逝。


  丰子恺是我国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音乐教育家和翻译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解放后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美协上海分会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等职。被国际友人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丰子恺风格独特的漫画作品影响很大,深受人们的喜爱。他的作品内涵深刻,耐人寻味。朱光潜评其为“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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