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一线六渡桥

乐活   2024-08-06 11:40   湖北  



脚手架里的织补街





👩🏻‍🦱


前段时间找我妈吃饭,她朋友拿着把用了几年的伞,说坏了想找个位置修下。真是稀奇,“伞坏了买把新的不就行了,还要修?”。

阿姨告诉我,像这样的花色,她再找不到第二把。伞蛮喜欢,必须要修好。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终点指向六渡桥铜人像。前段时间刷视频,刚好看到网友说铜人像这一块是“武汉百年历史织补街”,聚集了一批补衣服、修鞋子的老师傅。名号蛮响亮。

索性回家翻出几件掉了扣子的裙子,带去了铜人像。





站在四通八达的铜人像,拔剑四顾心茫然。哪里是织补街啊。

随便问了个小卖部的老板,她没指路,先反问我:你要补么司?

我才注意到小卖部门口就摆了台缝纫机,于是打趣道:“你们这块,开商店还要会踩缝纫机啊。”

“赚钱不就是随么司都要会一点。”见我要补扣子,她指了指身后。“你往里头走。”





这是一个没有明确入口的街,从小卖部穿进去,一条狭窄的巷子就出现在眼前,像衣服不小心撕拉出一条口子,里面坐了十几个师傅在敲敲补补。

由于这一块最近在整修,脚手架和绿色的安全网像爬山虎覆盖了整个楼,下午两点,正是晒的时候,小道昏暗阴凉。

大多师傅沿着墙坐在自个的小板凳上,低着头,靠一盏小灯的微光,将手中针线来回穿梭,周围放了几个塞满衣物的布袋子,圈出自己的场地。少部分师傅有自己的桌子椅子,能稍微挺起腰杆。






在铜人像,巷子里的师傅脚下占一块地,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室”。任师傅除外,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有自己店面的裁缝。

“武昌胭脂路晓得吧?一排门面几洋气额,那边的裁缝做件衣服能卖千把块。”任师傅指了下店门口的一排垃圾桶,说:“不像我们六渡桥的裁缝,一个个跟叫花子一样。”





问起“百年历史织补街”的抬头,他笑了下:“要说历史,确实百年,六渡桥这一片一直是搞织补的,原先几风光啊,志成布店、永大布店、东风绸布商店都在这边,八十年代,大部分人工资只有几十块,我能赚一千多。

“现在你看到的这条街严格来说叫创造街,对面不让摆摊之后,我就在这边租了个门面,后来大家都汇聚在这一块了。”




任师傅的裁缝店门口,写着“第一家裁缝店”。不晓得是技术上的第一,还是时间上的第一。他做裁缝已经四十二年,光这个店面,就租了二十年。

说起任师傅,铜人像没有不晓得他的。有个奶奶说,“要说手艺,还是任师傅行,要说价格,那他不便宜。”



  任师傅的工具是铜人像最多的。里面一台缝纫机,二十年的历史。外面的锁边机靠脚踩,不是电动的。唯一插电的是熨斗,看起来蛮笨重,应该也是上了年纪。



任师傅接过最大的单子是2800元,他记忆犹新。一个嫂子想把貂皮大衣改造成尼克服,他花了整整两天才搞好。“尼克服你晓不晓得是么司啊?就是夹克。衣服的里子我全部跟她换了一道,貂毛的缝合要顺着毛的纹路来,一件貂毛大衣,起码要缝合100块毛料。

“只要是衣服上的问题,没有我不能解决的。”任师傅蛮自信,“我是科班出身,拜师学艺了的。至于价格,都是跟时间和难度成正比,能接受就做,接受不了我也不强迫。”




时代的风一阵阵的刮,任师傅的技术一阵阵地跟,“之前有个领导蛮爱穿唐装,一下子全武汉的男将都来做唐装,后来又流行中山装,中山装是最难做的,那个荷包一定要整齐。”这几年他又开始帮别个做圣诞老人的衣服,一件七八百。

二三十年前,唱湖北大鼓的张明智来找过他。“张明智住三阳路,先是来找我打褊。后来又来了几回,改演出服。”任师傅不喜欢做演出服,蛮麻烦,要想创意,要会剪裁。“但是只要我承诺了,那我肯定跟你做出来。

“这还是个名人咧。”我蛮激动。

他头也没抬,显得我蛮没见过世面:“那名人来的多了。”



  每搞好一件衣服,他都会跟我说一句“不好意思等一下”,然后到门口拿电熨斗把边边角角烫平整。



湖北经视的主持人江涛,也从武昌跑过来找他改过西服。“谈笑来了好几回,还不是搞些采访。”讲话间隙,任师傅没有停过手上的动作,他一边移动衣服,一边脚踩缝纫机,配合聊天的节奏,踏板一上一下,针线来回穿梭,一件衣服就改好了。

蛮多老外也找过任师傅。“那我会故意把价格收高一点,不能让外国人看不起我们中国的手艺人。”老外看到改完的衣服,总是会给他一个拥抱,“一开始我还蛮不习惯,又是亲又是抱的,把老子嚇死。后来晓得他们就是想表扬我衣服做得好。”




跟任师傅一样,门口有个踩缝纫机的阿姨也是看人下菜,但是她不分国籍:“有钱的就多收点,看着造业的就少收点。”

我一下想到老彭补一颗扣子要了我十五块。出门前我妈特意嘱咐:一颗扣子最多把五块钱啊。







老彭是我进织补街第一个看到的人,他身后那面墙用黑色记号笔写着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就当招牌,跟前立了个牌子:修鞋子、修伞、修拉链。

老彭把木板凳当桌子,身边是几个小箱子,里面放着螺丝刀和小锤子。他戴个黑框眼镜,手上沾了点黑油。脚手架把他框来,像一副立体油画。

“修么司呀,小姑娘?”





初来乍到,没有经验,我顺势坐下,他接过我的裙子,“安个扣子撒?十五块啊。”

想起妈妈的叮咛,我试图还价,他马上回绝:“本来想收你二十五块的。”

老彭打开一个装满扣子的塑料瓶,里面的扣子没一个是相同的形状。“这扣子是不是你捡的啊?”我问。

“瞎款,这都是买的。”老彭比对着我的裙子,精挑细选出一个双面扣。他拿出一个铁筒子,锤子敲两下,扣子就固定住了。前后用时5秒。

这就完了?我心想,一秒赚三块





“你再去找我老婆跟你缝一下,把钱转给她就行了。”老彭像是心情蛮好,递给我一把扇子,“拿去扇,莫热到了。”

老彭隔壁不远处,坐着姓熊的两姐妹,她们边上放着针线和缝纫机。姐姐是彭师傅的爱人,看我过去,马上放下手中的活。

老彭负责修补,熊姐姐负责织补。小锤子丁零当啷,缝纫机咻咻作响,两个人配合默契,形成一套小流水线。





看我裙子上有个扣子松松垮垮,熊姐姐来来回回缝了十几道,彭师傅看不下去,直接走过来制止:“差不多行了,这都冒收她钱的,搞那多线浪费了。”她没理他,还是按自己的节奏缝好,并帮我把裙子的橡皮筋整理了一道,才叠好交给我。

说起缝纫,她妹妹也蛮骄傲:“附近几个商场里头的衣服售后,都是我在做,恒源祥羊毛衫,晓得吧?”后来我看她朋友圈,蛮简单的打褊,她都会发出来展示。





老彭是自学成才。他年轻的时候在襄阳学泥工,觉得自己力气小,做起来蛮吃力,刚好看到街边上有人在补鞋、修伞,就站在那里边看边学,回武汉之后就买了台设备,进了这一行。

这一做就是四十年,虽然在铜人像仍然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位置,但是老彭靠这门手艺安身立命,房子越换越大。

“只要有钱,我随么司都能做。”

后来我去斜对面的李师傅那里补了另外几条裙子,一颗扣子收了我五块钱。





武汉人说铜人像,一般指六渡桥的孙中山先生铜像。以雕像为中心,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形广场,这叫“六渡桥磨盘”。

沿着磨盘转,就是三民路、民权路、民族路、长堤街。像小时候画太阳,一个圆是太阳,几条线是光。

六渡桥发过光。1985年,六渡桥天桥诞生,90年代开始,天桥连接的四个角迎来了桥西商厦、桥东商城(六门)、桥北大厦、桥南商场。





我是武昌伢,逢年过节买新衣服,我妈一句“过汉口”,就来了六渡桥,比江汉路人气还高。98年,我爸爸在六门买了件四千块钱的皮衣,他蛮高兴,尽管那个时候一个月的工资也没多少。

我妈的记忆还要早些。七十年代,外婆在黄陂街小学当老师,下班就带着我妈去六渡桥,她们在东风绸布商店挑选好布料,找个相熟的老裁缝,“我姑娘过生日,来做几件衣服。”裁缝的桌子上放了本上海时装书,我妈翻了两页,定了样式。





那个年代的时髦衣服,不兴买,兴做。商场里的衣服特别贵,要有喜欢的,只要买好布料,找个裁缝描述一下款式,他们能复刻得八九不离十。

一个星期以后,我妈拿到了生日礼物——

紫色碎花尼龙布,做成了带花边的娃娃领衬衣。的确良(涤纶)的白底橙花布,做成了连衣裙。“裙子还起了腰翘(做了腰身),显得腿蛮长。”直到现在,我妈对这几件衣服仍然记忆犹新,“当时穿着去上学,班上的儿子伢眼睛都直了。”





即使是现在,汉口人只要想起做衣服,修鞋子,总是会想起光辉岁月的六渡桥。我妈这个汉口姑娘伢后来定居在武昌,遇到要改衣服修鞋子,她总是过江跑到铜人像。

“你小时候头蛮大,买了个蛮闪的卫衣结果穿不进去。我想着改完肯定蛮丑,结果铜人像的师傅剪开领口之后安了三颗暗扣,搞得几完美啊,就像衣服本身就是那样设计一样。”





武昌水果湖儿童公园也有一排做缝纫的师傅,我妈去了几回,还是经常舍近求远,“水平差多了。”

对了,我妈的朋友最后果真在铜人像修好了她的伞,她问我带了什么衣服去修。我说几件掉了扣子的裙子,我妈嗤笑:真是侮辱别个师傅的手艺。




///




六渡桥的高光时间,也是任师傅一生中的黄金时代,那会儿他住取水楼,每天去万松园吃面,再去六渡桥上班。那个面馆下面的姑娘,总是多挑一些面给他,他请她去新华电影院看电影,去民众乐园看戏,给她做漂亮衣服,一来二去,姑娘跟他结了婚。





后来任师傅的爱人也做起裁缝。她嫌店里面光线暗,总是坐在门口缝补,一有人进店,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来搞么司啊?

我想起熊姐姐说的一件往事。曾经有汉正街的老板把一件价值十万的貂皮大衣交给她补。“做了几十年的衣服,那是我补过最贵的一件。”回忆起来,熊姐姐依然难掩腼腆:“当时手都恨不得在抖,最后我只收了五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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