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醒着的齐眉山
杨宏伟
母亲和别人聊天时常说:“伢屋里(我家)细的(小孩),重话也不舍得讲一声的。”母亲口中的“细的”,就是她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和我弟弟。
回想起来,母亲确实没有对我们说过重话,更不要说打骂我们了。大概在母亲看来,小孩子都是很脆弱的。母亲不经意说起过的几个画面,让我知道我曾是异常敏感脆弱的小孩子。我很小的时候常睡在草囤里。有一天,一只小鸡走过来,在草囤上东啄啄,西啄啄。我被惊醒了,大声地哭泣起来。一屋子小鸡被我吓到了,在老母鸡的警报声里夺命而去。还有一次,母亲到上八府去看病。母亲抱着我,在杭州乘火车。随着一声轰鸣,火车开了。在母亲怀里睡觉的我受到惊吓,大声哭泣起来,母亲怎样哄都没法让我静下来。知儿莫如母,母亲从这些细节里知道自己孩子的秉性,知道怎样养育才能让孩子平安长大。
母亲万般呵护,可在我刚入小学的第一个月里,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天,我和弟弟在床上玩耍时伤到了膝盖。膝盖又红又肿,像个发过了头的馒头。我无法站起来,更无法去上学。父母忧心忡忡,带着我到杭州最好的医院去医治。天蒙蒙亮,我们从尚博村出发,一路向西,穿越大片大片的田坂,到齐眉山轮渡码头去乘湖杭班轮船。父亲背着我,母亲用手托着我的腿,让我的疼痛感减到最小。一路风景如画,但我只看到母亲充满爱怜与忧虑的眼睛。走一段路,父母互换角色。母亲叮嘱父亲小心托举,又转头问我疼不疼。母亲的问询里浸满了心疼。
看完病还是湖杭班回来。每次轮船到齐眉山码头的时候总是半夜里。父亲背起我上岸,母亲心肝一样托举着我的双腿。当我们走上跳板的时候,东苕溪里吹来腥腥的咸咸的风。走出码头,齐眉山幽幽的影子就出现在前面。母亲叮嘱父亲,走夜路不比走日路,慢一点。我趴在父亲的脊背上,就像趴在一座山脊上,看见前面的齐眉山和我的眉毛一样高,和我的眉毛一样细,和我的眉毛一样黑,和我的眉毛一样微微醒着。就暂时忘了疼痛,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也听见东苕溪的流水声。我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母亲在叫唤我的小名,告诉我不要睡过去,要醒着。
我们在母亲的爱护和牵挂中慢慢长大了。自从弟弟和我先后离开德清县到上海闯荡以后,母亲的牵挂又增了一层。节假日前,母亲会早早打电话问询几时回家,早早地把我们的被褥晒好。我们离开尚博村的日子到了,母亲一早起来把自家母鸡生的蛋平均分成两篮。又到自留地里拔菜,摘菜,洗净,晾干,平均地分成两份。母亲说,省得你们回去收拾了。当我们的汽车开动的时候,父母站在大门外,在暮色中向我们挥手……无论多晚,母亲总要等到我们回到上海的消息后才睡觉。有时到了点还没等到电话,母亲就会打来电话。得到报平安的消息,每次母亲总是说:“到了么好了。”
几年前暑期的一天,我单车从德清东部的尚博村出发,到德清中部防风故国下渚湖畔沿河村做客。沿河村有不少多年前我教过的学生。到了那里,免不了到处走走,叙叙旧情。当天晚上很晚才结束聚会,我原路返回。当我骑到尚博村西山后湾的时候,发现路对面一辆电动三轮车快速停了下来。开车的是父亲,坐在后面的是母亲。我在他们脸上读到了不安解除后的轻松和释然。他们叫我小心骑回家,就掉转了车头。凤山和澉山在他们身后退去,龙山在他们前面慢慢移动。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微微醒着的齐眉山……
我的心里,有一座微微醒着的齐眉山。父母陪护着我,在山影里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