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博笔记】澉山阿爹

文摘   2025-01-28 16:54   浙江  

澉山阿爹

尚博人

澉山阿爹是我姑婆杨阿菊的丈夫,姓施,名叙宝;1916年出生于澉山桥南施家角,属蛇。澉山阿爹1987年秋逝世于尚博村享年71岁。

叙宝是尚博村的女婿,我家是他的丈母娘家。一个女婿半个儿,他曾经得到过我家的很多恩宠,我家在他的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我家自屋里阿爹有时叫他姐夫,有时叫他叙宝。我父母则叫他亲爸。

“亲爸”是德清人很特殊的一个称呼。有几种角色可以得到这个称呼。一对夫妻有了过房亲,丈夫被过房孩子称为“亲爸”。德清女婿把岳父叫作“亲爸”。第三种“亲爸”更为特殊,德清人还把会巫术的官仙婆称为“亲爸”。德清的官仙婆清一色都是女性,但鬼魂“上身”后,她们转瞬成了对人世颇多牵挂、颇有影响的故世者的代言。她们代言的,男女老幼都有,且都是在世时的声气和脾性。为了尽早免除困扰,邀请官仙婆“上身”的人家总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德清人敦厚,少有夸张的称谓,“亲爸”就显得尤其突兀,却也在各自的语境里显得自然而然,似乎非其不可。这里的夸张修辞,都在最逼真地表达言语者的内心世界,或渴望得到恩宠,或表达感恩之情,或表达敬畏之心。而叙宝在我家得到的“亲爸”称谓,显然在这三种情况之外。这大概代表着尚博村一户厚道人家对于澉山女婿的深情,而叙宝每次也应得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我的父母,深得尚博祖屋滋养教诲,无师自通丰富了一个德清词汇的内涵。

德清有很多山歌一样好听的俚语,如猫养猫值钿,狗养狗值钿”。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人父母的,无论贵贱,都是爱惜子女的。这里突出而自然地用了类比的手法。猫狗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德清人口中的词语“值钿”,已经由物质层面的“贵重”,迁移到情感层名的“怜爱”,且内含文言意动用法。普普通通一句俚语,可谓文化含金量满满。

我和弟弟在尚博祖屋出生后,叙宝有了另外一个称呼:澉山阿爹“阿爹”是德清地区对爷爷的称呼。“澉山阿爹”,自然是为了区别于自己屋里的阿爹才叫的。祖辈对于孙辈,总有一种莫名的疼爱。叙宝,这个尚博老女婿,也非常疼爱我们。用德清话说,澉山阿爹非常值钿我们。

每次澉山阿爹到我家来,从澉山桥南施家角出发,往北走到龙山脚下,然后沿着山前小路,往东北方向走,过龙山桥,沿着官路一直往东走,走到屋脚下,走到尚博村。澉山阿爹走了无数遍的这条官路,是一条并不宽敞的泥路,路的南面是一条和官路差不多宽的渠道。

我是从自家屋里阿爹那里最早听到这条其貌不扬的官路名字的。它的名字隐隐述说着自己自古以来的地位和作用。这确实是一条无可替代的路,这是人们经过尚博村,通往澉山、德清的重要道路。这条路来过强盗,来过日本兵,也来过国民党的军队。

有一天,官路上过部队时,一对兄弟出门张望,被掉队的游兵散将一枪一个打死在双栖渡。这个事件很有名,尚博村的长辈总是把这个故事讲给晚辈听。对于打死尚博人的游兵散将的身份,讲述者莫衷一是。有说是东洋日本人的,有说是伪军的。

这条官路承载了我和弟弟的无限期望。因为它会把无限值钿我们的澉山阿爹引到我家祖屋里来。

澉山阿爹身材高大。他走过龙山桥时,在龙泾圩田里干活的尚博人说,叙宝来了。澉山阿爹在官路上慢慢往东走,在尸场脚下地里干活的尚博人说,叙宝来了。当澉山阿爹走到双栖渡的时候,在屋脚下田里干活的尚博人说,叙宝来了。

尚博村的每一块田坂都有一个古老的名字。这些名字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谁取的,什么意思,甚至有些名字怎样的写法,很少有人弄得明白。即使是老掉了牙的老头,也会说,我小辰光问我阿爹,我阿爹说,我小辰光问我阿爹,他也不知道。这些老掉了牙的老头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总会忍不住笑起来,嘴巴像被卸掉了大门的老祖屋一样,漏着风,里面黑洞洞的。

很快,当澉山阿爹走到官路头的时候,经由在村里走动的老人的传播,这个消息马上就传到了我家祖屋里。当澉山阿爹出现在我家祖屋门口的时候,迎接他的常常是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孩。家里的阿爹叫他姐夫,我们叫他澉山阿爹。

澉山阿爹进门的时候,总会把一块四角系结的方巾打开。方巾里面包着的,是我们期望的好东西,有时是十粒糖,有时是几截甘蔗,有时还会是一个果子包。果子包最令我们向往。果子包用草纸一样的土纸包着,用稻草一样的纸绳系着,草纸正中央贴着一张红艳艳的小方纸,上面写着“果子包”和生产作坊的名字。

每次澉山阿爹解开方巾的系头,解开果子包的纸绳,我们的眼睛放着光。果子包里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蜜枣、糖枣、麻球、柿饼、桃酥、麻酥糖、枇杷梗、吉红糕……这些可都是令我们垂涎三尺的好东西啊!果子包是德清人正月里做客时才用的礼物。澉山阿爹传承了传统德清人的做法,绝不会空手埋拳头到客人家里去。

澉山阿爹每次来我家,都是碰去的。所谓“碰去”,就是在不告知对方的情况下去。与之对应的是寄信去。所谓“寄信去”,并不是写信去告知,而是让人传话过去告知。澉山阿爹每次“碰去”尚博,都需要精心准备方巾包裹的好东西,但每次都让我家的大人们措手不及。

因为家里没有做来客人的准备,在澉山阿爹把好东西分给我们的时候,家里的阿爹会说,姐夫,你应该早点寄个信来。有时母亲也正好在家里,也会说,亲爸,你应该早点寄个信来,家里一点菜蔬都没有。澉山阿爹总是说,到倷屋里来,我是顶开心的,盐齑菜过过也好吃。母亲过意不去,拔个箩碗拎起篮子要到村北豆腐坊里打几块豆腐,总是被澉山阿爹抢下篮子。澉山阿爹说,囡儿真傻,亲爸不是来吃菜蔬的。自家屋里阿爹要炒几个鸡蛋,也被澉山阿爹抢下。澉山阿爹说,鸡蛋留给屋里细的(小孩)吃。

澉山阿爹喜欢喝酒。因为澉山阿爹精准的阻止,每次澉山阿爹来,我家八仙桌上并没有增加来客人应有的菜蔬。看着桌上的青菜萝卜,母亲很不安,不停地说,一点菜蔬也没有。澉山阿爹说,乖囡儿,亲爸到倷屋里来,是顶开心的,吃酒人是不讲菜蔬的。

有时澉山阿爹到我家,会住几天。两个阿爹,澉山阿爹和自屋里阿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说的事情,很多时候只有他们知情,连我父亲也不知情,更不要说我母亲和我们兄弟俩了。每当他们在祖屋第二进的过路屋里或者第三进的房里说着属于他们的老事情时,两个阿爹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气氛里,他们脸上也浮起了一种很特别的神情和气质。这种神情和气质很像我家老祖屋的神情和气质。这种神情和气质大概在自述舍我其谁的资历。毕竟他们是我家祖屋里最老的老人了。

两个阿爹的话题白天没有结束,晚上继续。两个阿爹同睡一个床,一头睡一个,你一言我一语,从前半夜说到后半夜。什么时候结束说话,他们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第二天,自家屋里阿爹起来烧茶,烧粥。澉山阿爹晚点起来。洗漱完毕,开始吃粥。尚博人把吃早饭叫作吃粥。这大概也是如实描述,毕竟尚博人的早饭每顿都是粥。但这也是不很确切的,尚博人也常常吃生米饽。所谓生米饽,就是在大半碗滚烫的粥里,加入生米粉,用筷子快速搅拌,等到米粉和粥搅和在一起,生米粉也熟了。有时尚博人用炒黄豆粉代替生米粉,搅和出来的饽则有一股浓郁的黄豆香。但尚博人吃的最多的还是生米饽。有一句话经常挂在尚博人的嘴上:吃生米饽顶长气力。如果家里有红糖,就在生米饽里加一点,这种甜的生米饽小孩子很喜欢吃。

澉山阿爹到我家里来,也很喜欢吃生米饽。自家屋里的阿爹,阴阴弱弱的,吃生米饽只吃碗底的一点点。澉山阿爹高高大大,吃生米饽吃一箩碗。吃完一碗,用中指、食指在碗壁上刮一遍,然后把两个手指头吮吸得干干净净。然后会在碗里倒点粥汤水,晃一晃,漾一漾,让粥汤水过遍碗壁的每一寸一毫,然后喝完。喝完后,用舌头把碗壁再细细地吮吸一遍,才把碗放下。澉山阿爹说,浪费粮食顶罪过了。

澉山阿爹顶开心的事,除了自己到我家来,就是我们到他澉山家里去做客。清明边,端午节,夏至,或者农闲的时候,澉山阿爹会早早地让他遇到的尚博人寄信过来。寄信人走进我家大门,会说,叙宝望倷去澉山做客人,伊头颈望得丝瓜一样长了。

去澉山桥南澉山阿爹屋里做客人,则是我和弟弟顶开心的事。

桥南施家角在澉山村西南角,龙山西南麓。顾名思义,桥南在桥的南面。桥南的南面是一条东西向的小河。可见,桥南自然村自古前后都有河,是个好地方!桥南还有一个非同一般的地方:一个朝南的很大的硚埠头上方,有一个雕花飞檐的青砖墙门洞,门楣上有“竹苞松茂”四个大字。桥南是施姓聚居地,这几个文字代表着一个家族共同的心愿。

澉山阿爹的老祖屋是一埭半大房子,和东面的一埭半一模一样的大房子连在一起,就像是连体婴儿一样。一看就知道,这是当年一视同仁的父母,把三埭老祖屋公平地分给了一对亲兄弟。一看就知道,澉山阿爹和东面的人家是老本家。三埭老祖屋朝南,方方正正,四进深,一进比一进深,一进比一进高。第三进是有木楼的房里,楼梯、楼板、楼窗,用的都是好木材,窗户上还有雕花图案。一看就知道,当年在分家以前,这可是澉山村里殷实的一户好人家,大人家!

这户大人家分成两户老本家以后,一直像一户人家一样:老屋第二进东面弄堂口开一扇共用的侧门。进了侧门,澉山阿爹可以从东面老本家屋里穿过,径直走到自己屋里——当年把一户人家分成两户人家的中间增加的那堵泥墙上,在做厨房用的第二进——过路里位置,留了有对开大门一样宽的一个门洞。东面的人家可以走到西面人家,西面的人家可以走到东面的人家。虽然两户人家看起来还是像一户人家一样,但毕竟是两户人家,各自的家运也是不同的。东面的人家人丁兴旺,而澉山阿爹家,只剩下了澉山阿爹这一个老头子!

澉山阿爹很少开朝南的大门。这和普通人家每天第一件事把大门打开很有些不同。父母有时会说,亲爸为啥大门不大开?但他们从来没问澉山阿爹原因。我们去澉山阿爹家里做客,到桥南后,在一条长长的弄堂里往南走,到了门墙洞口,就推门进去,先进东面人家,再来到澉山阿爹家里。东面的人家满面笑容地和我们打招呼,澉山阿爹也从老祖屋里迎出来,满脸堆着笑。

澉山阿爹早已经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买好糖、瓜子、长生果等好东西,买好菜蔬迎接我们。大人在过路里帮澉山阿爹摘菜,做饭。澉山阿爹拿好东西给我们吃,还把挂在靠近天井的八仙桌上面挂着的一个篮子摘下来,把积攒很久的香烟壳子、火柴盒子拿给我们。澉山阿爹和自家屋里阿爹一样认为:这些,可是男孩子最喜欢的东西!

每次我们去做客,桌面上除了自己种的青菜萝卜,还有炒鸡蛋、囫囵蛋、红烧肉、小炒肉、红烧鱼、鱼圆子、千张包等好菜蔬。澉山阿爹还常把家里养的鸡鸭杀了烧给我们吃。他会把菜挟到我们的饭碗里,在客人作出反应前,把能夹碎的都夹碎。澉山阿爹说,你们把菜蔬都吃光,我顶开心。

母亲心疼澉山阿爹花销大,说,亲爸,我们做次客人,你要穷一截。澉山阿爹说,乖囡儿,吃不穷,亲爸有钞票。

后来家里的大人不忍心常去澉山阿爹家里做客人了,澉山阿爹寄来的信也不管用了。澉山阿爹就想出了新办法,他寄来的信内容变了。那天,寄信人来到我家门前,对我母亲说,你亲爸的衣服和被子都需要翻一翻,他要你去一趟。寄信人接着特别强调说,你亲爸说,你去给他翻衣被,屋里的人全去。就这样,我家就没有理由不去澉山阿爹家里了。澉山阿爹依旧是满脸堆笑地把我们迎进门,依旧是一桌子的好菜蔬,依旧给我们吃很多好东西,把积攒了很久的香烟壳子和火柴盒拿给我们。

澉山阿爹常说,着得邋遢难为情,着得破旧不难为情。他喜欢穿土剪布做的衣裤,大多有补丁。但澉山阿爹过年很讲究,总要买布做新衣服新裤子。每年总是在农历十二月二十左右来尚博,让我母亲给他做新衣服,新裤子。澉山阿爹说,过年就要穿新衣服,穿新衣服才像过年。在他的心里,新年是从着新衣服新裤子开头的。这大概是他母亲多年以前告诉他的。

因为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左右澉山阿爹一定会来我家,就好像是打破了他以往撞来我家的习惯。仿佛每年临近农历十二月二十,有一个寄信人来到我家门口说,叙宝寄我信,要来尚博了。我母亲早早地做好了澉山阿爹来我家的准备。加上临近新年,我家的菜蔬总是比平时好很多。澉山阿爹每年多次来我家,只有这次吃的菜蔬是好的。这一天,澉山阿爹也不再像平时一样说“喝酒人不讲菜蔬”之类的话。那一天他喝酒格外满足,是那种老喝酒人眯着眼迷醉的样子,仿佛在说,过年嘛,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才是过新年嘛!可不是,过年了,总要比平时好一点;新年了,总要比旧年好一点!

我独自一人到澉山阿爹家里去过一次。那年暑假,父亲在自己的鱼塘里抓了几条火鲤鱼。所谓火鲤鱼,是鱼的鳍附近是金黄色的那种老鲤鱼。父亲对我说,给你澉山阿爹抲一条去。那一年,我已经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大男孩,父亲估摸着自己的儿子,已经可以独自从尚博村出发,寻到澉山阿爹家里去。

我高兴地领受了父亲派给我的任务。我把火鲤鱼养在木提桶里,拎起提桶,走出尚博祖屋,走过屋脚下,走到官路上。在田坂里干活的尚博人叫着我的小名,问我去哪里。我说,到我澉山阿爹家里去,我给他送火鲤鱼去。尚博人说,这个细的真乖!

我拎着提桶,过龙山桥的时候格外小心,我怕火鲤鱼从提桶里跳出来,跳进龙山港里去。我放慢脚步,用手臂护着提桶,抱着提桶,小心翼翼地过龙山桥。从龙山桥的西桥堍走下来的时候,一个澉山人看到我,问道:你的提桶里有金子银子吗?我大声说道,不是金子银子,是送给我澉山阿爹的火鲤鱼。澉山人问我,你澉山阿爹是谁。我说,伊叫叙宝。澉山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尚博的小人就是乖,叙宝有福气!

我沿着龙山南面的小路一路往西。这条路一侧是龙山山脚,一侧是桑树地,鱼池,还有人家。经过中央坝,就到了桥南地界。我顺门顺路拐进一条小路,再一路上南,来到澉山阿爹的弄堂里。当我拎着提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弄堂口墙门洞的时候,澉山阿爹东侧老本家的女人看见我,问我怎么一个小人来了,我说,我是来给澉山阿爹送火鲤鱼的。这个澉山女人说,尚博的小人本事大,一个人走到澉山来了。

我进了门墙洞,穿越东侧一埭半老祖屋,经过里门洞,来到澉山阿爹屋里。我大声地叫着阿爹阿爹,没有得到回应。澉山阿爹不在屋里。我把我的火鲤鱼连同大半桶水倒进了澉山阿爹的水缸里。我看到火鲤鱼在澉山阿爹的水缸里欢快地甩动火红的鱼鳍和尾巴,似乎对新环境非常满意。

很多年过去了,这条火鲤鱼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欢快地游动着。

2025年1月28日,除夕,尚博祖屋

附:“尚博笔记”系列推文

【尚博笔记】我的西山

童年与故乡
推送主题为“童年与故乡”的图文,为乡约乡愁乡叙文学写作提供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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