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山
尚博人
韩翔老师《我的南山》一文写道:“陶渊明的南山是庐山,王维的南山是终南山……我的南山是澉山……祖母把艄,我扳桨,我们一路往南山……”
澉山是山名,也是古老的地名。澉山在韩老师菱湖老家南方,是他的“南山”。“寿比南山”的“南山”。澉山在我家尚博村西, 是我的“西山”。“日落西山”的“西山”。
澉山因三国时吴国大臣阚泽(?-243)居此地得名,原为“阚山”。晋张玄之《吴兴山墟名》:“敢三山者,以其三峰在敢村,南则吴丞相阚泽所居也。”清康熙《德清县志》:“敢山旧名澉三山。山墟有敢村,故名。三山联络,曰敢山,曰龙山,曰凤山。或曰昔吴丞相阚泽居此。敢当作阚,后人音讹。”
在龙溪对岸戈亭一带,澉山有另一个名字:笔架山。隔龙溪南望,龙山、凤山、澉山连为一体,天然呈笔架形状。
澉山之阴是龙溪。因为流经澉山,龙溪易名澉山溪。溪对岸是古老村庄山水村。澉山东北隔溪自古有辉山,山边有辉山塔。塔边有白屋,看塔人居焉。澉山阴山脚下自古有三角渡,澉山,辉山,山水村,摆渡船来回穿梭,橹声欸乃不绝。
澉山村自东而西有东山、蔡家兜、中央坝、桥南、施家角、木桥墩、山后湾、西潘湾等自然村。“澉山”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是三座山的名字,还是一个古村落的名字。澉山是张力无限的古名字。
澉山一带世代流传着一个传说。很久以前,一只凤栖落此地,一条龙也降临此地,它们没日没夜地吵架;一只狗看不下去了,跑来做和事老,夹在中间劝架。很多年过去了,纷争没有得到平息,凤就变成了凤山,龙就变成了龙山,狗就变成了澉山。土语中“狗”“澉”音同,顺理成章。我从小听着这个传说长大,大人们只说龙凤吵架,从没说起为何吵架。大概传说伊始,龙凤吵架的原因就是不需要解释的。这里隐含着一种集体骄傲:龙凤相争的地盘,不是风水宝地是什么?
光绪二十六年,尚博乡贤傅云龙(1840-1901)返里。其子傅范翔所记《侍亲归祭志》如实记载了傅云龙及族人的行迹举止:
九月二十三日,“西行至凤山,瞻先祖云溪公茔,茔在凤山之阴,北向,龙东阚西,此三山总名曰阚山,故俗称阚山坟。左右前后有苍松千八百馀株,皆高际云霄。前有潭……潭西有妙山,山小而峰,过潭有大溪水,源发于西南,流于东北而入于五福桥。过溪曰灰(辉)山,有七层宝塔于山之左,远望之如笔砚然。”
九月二十八日,“巳初侍母亲舟行至凤山云溪公坟致祭,抵山时先至看坟沈家小憩,其妻出奉茶,茶毕,扶母亲大人至茔前拜,拜毕随上山巅,又观继荣摹坟图。”
九月三十日,“旋因始祖云溪公坟冬祭……十人舟行……复行里许至槐树脚窝,登陆步行,半里始抵凤山云溪公坟,到时先有十一人在焉。先至守坟沈家打坐,茶毕,然后坟前上祭。大人先行礼,翔则随锦春叔以次圜拜,拜时升炮鸣鞭,旋即下山至槐树窝登舟,沿旧路而归。少间即侍大人至锦春叔家饮福……是以统计云溪公子孙已到未到者凡四十四人。是日饮福者凡六桌,皆依次序列坐,饮毕,观南洋公及其夫人并云溪公真容,皆明代衣冠,南洋及云溪公须发极长。”
经由古老的汉文字,125年前的景象历历如在眼前。在尚博村傅氏族人的心里,澉山是家族向心的福地。他们的行迹为我们留存了最为可靠的乡土地图,他们的举止为我们垂范了慎终追远的礼仪,他们音容宛在,如同野花如期绽放,如星辰般如期显现,是一方乡土永远的庇护。
澉山是我心里很重要的地方。澉山是我澉山阿爹家。澉山阿爹是我的祖姑丈。很多年前,我的姑婆杨阿菊嫁到澉山桥南施家角。澉山阿爹和我家里的阿爹一样,是我幼时最亲近的老人。那时,我家每年都要去澉山做客人。每次澉山阿爹都以最大的热情招待来自岳母家的客人们。
1998年一天傍晚,我从尚博徒步澉山,想起往事,几句话从脑海里跳出来:“埋葬童年的人站在这里/埋葬一生的人不知去向/我的怀想/让我抵触无尽的忧伤”
2017年7月21日,我在澉山清胜寺门口巧遇陈玉如奶奶。奶奶生于1927年,属兔,是本地好人家的坐家女儿。奶奶说,她父亲和我曾祖父是好友。奶奶说,你太公“凤陞大伯”人很忠厚,脸团乎乎的。7月31日,我再访澉山。奶奶告诉我,日寇战败后从西部东撤,在澉山脚下行军三天三夜,澉山人闭门不出,也不敢生火……临别时奶奶动情地说,我小时候见过你太公,现在你两次来看我,是前世的缘分啊。奶奶坚持送我到路口,挥手送别时眼里依稀有泪光……
对我来说,澉山是人影幢幢的澉山。那里有我的祖先,也有我自己。他们混迹在一起,绰绰约约,目光闪烁。
对我来说,澉山是尚博的澉山。傍晚时分,日落西山,熟视无睹。这枚熟透的果实,金黄纯正,落入尚博人心里。
对我来说,澉山是我家的澉山。世世代代,我家山边住,常在山里行,不识澉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澉山,我的西山,也是我自己。我时时体会自己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痛楚。
2025年1月26日,尚博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