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村里听到了哀乐声,发现了一座四合院,院墙上的红砖上写满了文字。
这座院子正在举行主人张福青的葬礼。
张福青在这世上生活了78年,大半时间都在这座老宅中度过。
曾经气派的老宅经历了破旧、拆除的过程,但张福青一点一点地修复了它。
老人离世后,这座老宅变成了他的“离线朋友圈”,在网络上引起了广泛关注。
许多人从这些简单的文字中,窥见了张福青的一生。
“宇宙有多广阔?太阳的表面温度是6000摄氏度……月亮的体积是地球的四十八分之一,星星的数量有2000亿颗。”
“福青向社会上的科学专家请教,房东的墙基受潮导致砖块受损,该如何修复?”
“72岁的福青于2018年9月27日从大门口购买了两个人寿材,总花费4600元,每口材2300元。”
在修缮房屋的同时,张福青也在屋子里写满了自己的经历与心事。那些渗透在砖缝中的文字,仿佛在向每个人传递一个讯息:
生活中没有完美的顺心时刻,只有不断努力的人生。
当你将生活过成诗意,你自己也会成为一道风景。
每年杏花落打药一次,立秋后再打一次毛虫药,果越大越甜。
每年剪一次树枝。
张福青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普通到人们觉得他有些孤僻。
他有两个儿子,但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多。
除了个别好友会常常来往,村里的其他老人总觉得张福青说话直,性格有点古怪,不太爱找他聊天。
没有孩子在身边,张福青是孤独的。
但福青活得并不寂寞,因为他有好多话可以说。
没人能听,没人能看,他便一笔一笔地写到墙上。
一开始用的是白色粉笔,发现会被雨水冲刷洗净之后,张福青用毛笔蘸墨水,涂上防水漆。
那些所思所想,就这样一点点保留下来。
他会记录大事:
“甘肃、内蒙古、西安北、山西、河北、山东有60年没有下过连续特大雨,峨河两岸扩河地占了河槽一半多。
“以后遇到60年前大雨,河槽不宽,放不下洪水,有损2000万农民加峨矿1600万人的生命及财产,太危险啦!
“2017年,71岁的福青言。”
他也不忘写下与自己生活有关的每一件小事。
其中最多的,是种植瓜果蔬菜的经验。
他会记得寒露后立冬前要给月季花埋冬肥,立秋前十天要种白菜,寒露后要种小葱菠菜。
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些经验曾给了他养活一家老小的底气。
在人至暮年之际,他又会笑称“栽花耍鸟是老年人的一项乐事”。
在院子里,有两棵酸枣树,南墙边上种着两棵杏树。
杏花落时要打药,立秋后再打一次毛虫药,这样种出来的果子就会大又甜。
他将这些话,写在照壁的一侧。
将自己每天的经验总结和生活感悟,记录在房梁上、门窗边,猪圈里、狗盆中。
二十八年如一日,他把房子写成了自己的生活日记。
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福青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种地,也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来建房。
这座容纳了福青2万多字的房屋,是他祖辈世代居住的祖屋。尽管至今已过去150年,这座房屋的历史依旧悠久,但保存状态并不理想。
早年的贫困使福青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他拆除了原本应留给大儿子的东房,之后又拆掉了为小儿子准备的西房。这些房屋的木料被卖掉了,西房拆除后得到的木料卖了900块钱。
福青自小在这里长大,对于房屋的破损和拆除一直耿耿于怀。
他想建房,想修复父母在世时的一砖一瓦。
关于这个打算,儿子们不同意,从他们那代起,都是在外地闯荡,未必还会有人留守家乡。
但福青早已经想了半辈子,遗憾父母没能住上自己翻新的房子。
55岁那年,福青开始独自翻新房屋。
翻新第一间屋子,他只用了24天,开支8000元。
福青的老友深知对于福青来说,盖房是头等大事。
他想要为子孙后代留一点东西,也想告诉这个世界,他曾经来过。
那些砖瓦、文字,都是他留存于世上的痕迹。
福青的庭院在网上走红以后,许多人来参观他的家。
在满墙的文字前,福青的小儿子总是会提醒这些来访者注意文字背后的心情。
“你看这个感叹号,他当时是饱含深情的。因为他终身服药,经济状况不好,但对房子又特别用心,花相当漫长的时间修缮。”
透过文字和时间,是一位老人用粗粝的双手抚摸着家中的一砖一瓦。
父亲建房的执念,儿子在这一刻已经明白了。
冬下雪及倒烟桶,我已74岁,不能做上两项事。
71岁的福青,意气风发地在墙上写下自己老当益壮的建房史。
但那一年的福青,也终于接受了精力不再、暮年已至的事实。
在手术的那个十月,福青将自己的“遗言”写在一块木板上,塞进寿材中,并在正房外留下了这样一段记录:
他开始坦然面对衰老,在墙上写下各种生活注意事项。
要找村医买速效救心丸,要请人帮忙缴费还钱。
住院后体弱需要喝牛奶,福青也会欣喜于喝牛奶的幸福。
在墙上郑重其事写下。
“11月11日开始喝牛奶。”
那些因为身体年迈的不堪,在福青的笔下,都是一件件平淡或温馨的小事。
父逝后,更希宏英注重你母的思想波动。
福青为了这桩婚事,曾三次前往四川,将杜中秀带到山西,成为他的妻子,并一起为家庭辛勤劳作。
中秀在盛夏时节背着小儿子去菜地采摘半亩田的金针菜,在家里则照顾着福青的父母,安度晚年。
年轻时,她们多经历苦难,而晚年时,疾病摧残了中秀的心智。
她罹患了精神分裂症和糖尿病,需要终身服药。
即使吃药后也常常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福青深知这些痛苦,年老时,他依然在一旁悉心照料她。
尽管经历了艰难的生活,他们依旧是伴侣,相互依靠,共同走过余生。
福青像对待孩子一样,对着电话另一端的小儿子抱怨:
“77岁的我,张福青,还能去看看吗?”
在福青去世后的第21天,小儿子张宏刚翻开了父亲59年前的日记。通过这些日记,他发现了父亲的过去,了解了私塾老师曾给张福青取的字和号:张福青,字文甫,号效鲁。这个名字背后,是福青未竟的读书梦。
年轻时,福青有着远大的志向,希望能走出乡村,参与社会建设,见证国家的发展变化。他曾写道:“希望为国家和社会做出有益的事业,如果能为全球带来幸福,那将是我一生的理想!”他也深知,如果这些理想无法实现,那么即使活着,也会觉得人生白白浪费,不值得一提。
然而,19岁那年,福青的梦想被现实击碎。他不得不放弃学业,拿起锄头,日复一日地在田地里劳作。维持家庭生计需要不断地修补,卖掉老宅的木料,甚至卖掉了仅有的50只绵羊。
即使有机会离开家乡,他也只是去外地卖辣椒,帮助儿子谋生,为自己积累一点生存本领。年轻时的宏伟志向,最终被现实的经济压力化为一笔笔的账单。
尽管如此,福青对知识的渴望从未消减。
他常常出现在工地上,试图弄清楚盾构机的运转原理。
等到老了,不方便长时间走动了,他便托村里的司机带自己离开村子,到外处看看。
看人修路挖隧道,看人疏通河道。
有些知识他用在自己正在修建的房屋上。
他想拉八袋水泥,防西院进洪水。
想重建西房,这一次他要在打地基时,挖到河床石。
因为这样“才有防洪抗震能力”。
七十多岁的福青还会买来各地的地图,他记得自己去过的地方,也会好奇那些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他相信喀什在未来能成为一个大都市,对喀什心驰神往。
“新疆喀什市到2026年后,将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的世界最大物流,十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
福青的庭院留住了他的文字,留住了为家小忙碌的身影,却留不住福青拥抱世界的心。
在福青离开那天,春分后第六日,院落的两棵杏树还未开花。
花开时,摄影师蔡山海来到福青的庭院,拍下福青写在砖墙上的文字,记下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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