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vgmsite.com/soundtracks/to-the-moon/TtM_Poster1-Full.png
“There is no such thing psychologically as "life itself." At very least, it is a selective achievement of memory recall; beyond that, recounting one's life is an interpretive feat.” - Jerome Bruner “从心理学的角度,世上本没有“人生本身”这样的东西。它顶多是记忆回忆的部分功劳;在这以外,回顾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诠释方面的壮举。” —— 杰罗姆 · 布鲁纳 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很少会体会到记忆的奇特与显著。没人能说清楚它们是什么,从哪里来,或者具体是怎样存在的。然而人一生中大大小小的经历和遇到过的人都通过它们被保存下来,隐于脑中,让人不管身处何地都可以随时访问。记忆让人在看到自己过去的照片、日记、纪念物以及很久没见的亲人和朋友时感到亲切和思念,而不是陌生。它们记载了 “我从哪里来”,并告诉我们“我是谁“和“我要到哪里去”。在一些静谧的夜晚,一些深刻的记忆也往往会自己冒出来,填满人的思绪。如果你对这种类型的记忆感到过好奇和惊叹,希望更多了解它的话,那么十分欢迎你阅读本文。
在开始介绍前需要先声明一下,记忆其实被分成许多种类,每一种有不同的特点和功能,也涉及不同的脑区和研究。主要的几种记忆包括语义记忆(semantic memory,一般的“知识”),情景记忆(episodic memory, 经历与体验)、程序记忆(procedural memory, 如阅读、系鞋带、开车等技能)、短期记忆和工作记忆(short term memory and working memory, 暂时在脑中保持信息的认知系统)、感觉记忆/瞬时记忆(sensory memory当客观刺激停止作用之后,感觉信息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保存下来)、前瞻记忆(prospective memory, 记得未来要做某件事)等。本文所探讨的人生事件的记忆属于情景记忆的一种,被称作自传体记忆。 最后一个声明,因为中文资料缺乏,本文中许多词汇是自己翻译的。准确词汇请以英文为准。自传体记忆的组织:自传体记忆库(The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Base)“We seem to have no other way of describing "lived time" save in the form of a narrative. Which is not to say that there are not other temporal forms that can be imposed on the experience of time, but none of them succeeds in capturing the sense of lived time” – Jerome Bruner “除了以叙事的形式,我们似乎没有其他方式来描述‘活着的时间’。这并不是说没有其他时间形式可以强加于时间的体验,但它们都无法成功捕捉活着的时间的感觉。” —— 杰罗姆 · 布鲁纳 大家应该都能感受到,每一个自传体记忆其实都具有不同的广泛程度。有的记忆是一整段时间的泛泛印象,而另一些则是某一天中一个微小的细节。自传体记忆根据广泛程度的不同可以被大致分成三个层级,分别是人生时期(lifetime periods)、大概事件(general events)以及事件特定知识(event-specific knowledge)。 顾名思义,人生时期(lifetime period)是关于人生中一个个时间段的。我们常在主观意识中就把自己的一生根据不同的主题(theme)分成一段一段,如“在X地上学时”、“在Y地工作时”、“与Z一起生活时”等。关于这么一个时间段的广泛记忆就属于“人生时期”的层级。 在这里,主题十分重要。每一个可以定为人生时期的时段都有一个独特的主题。它决定了这个时期内包含了哪些具体经历以及这个时期是如何划分的。由于这里所说的人生时期不是根据生理年龄划分的,它们因此可以灵活地排列和组合;不同的人生时期可以互相重叠,如“我和Y一起生活的时期“可以与”我在X工作的时候“重叠,也可以与其它相似的时期串在一起,形成“职业”、“情感”等更高一级的主题。人生时期是最广阔的层级,是另外两个层级的源头。 普遍事件(General Events)指的就是人生时期中发生过的具体经历与事件。大概事件的记忆可以是关于反复发生的事情的,如“每周日坐公交车去打球”,也可以关于一些特别事件,如“前年圣诞节的一场演出”。普遍事件很特别的地方是,它决定人们对自己的印象和认识。这也许是所有人都感受过的事情。我们会根据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和做了(以及没做)的事评价自己的能力、道德、性格等各方面。一次成功的经历可以让我们充满自信,而失败的经历则会让我们开始怀疑自己。在普遍事件中,那些有关“第一次”做某件事情的记忆(如第一次开车或第一次恋爱)以及个人成败经历的记忆保存得尤其清晰牢固。这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些经历对人们的自我认知影响最大。总的说,普遍事件可以被理解为人们记忆中的一篇篇故事。 自传体记忆库中最细的层级是事件特定知识(Event specific knowledge),指的是普遍事件中的各种细节。它们可以是“第一天上小学时刚走进教室里看到的景象”或是“一场噩梦中心里的慌张”。这个层级的记忆往往以视觉和感觉的形式存在。它是在我们想起自己一段经历时,脑中浮现的所有的画面、声音和感觉。对于大部分经历来说,细节的记忆消逝得很快,不过对于意义特别重大或者印象尤其深刻的记忆,许多细节也可以被保留得非常长久。 总之,事件特定知识层级的细节构成事件和经历,形成普遍事件;普遍事件再会根据主题分类,形成一段段人生时期。最终,所有人生时期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构成人的一生。(Conway and Pleydell-Pearce, The construction of autobiographical memories in the self-memory system,出处见文末)
上面有所提及,自传体记忆会影响“自我”,告诉我们”我是谁“和”我该去哪“。这里说的“自我”是个人目标的等级结构,由大大小小的个人目标(personal goals)与自我形象(self image)组成。对自我来说,自传体记忆是一个用来维持和改变自身的资源。自传体记忆也让我们的自我系统(self system)稳定,并赋予我们“自我身份”。自传体记忆还决定人的各种目标,最终形成更长远的自我纲要(self schema)。人们有时在经历一些重大事件后自己的追求会急剧改变,还会看起来好像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这就是自传体记忆对自我的影响。 不过这也不是说自我只是一个被自传体记忆所主宰的东西。实际上,自我也会影响自传体记忆。自我所感受到的身份与目标导向控制了人对自传体记忆库的访问、以及库中记忆的编码、唤起和组织。也就是说,自我身份的感觉以及自己的目标可以决定人生时期的划分、哪些普遍事件和事件特定知识记得更深刻、哪些是重要的教训、哪些是较为无用的记忆、哪些是前行的动力等等。 回到自传体记忆,有一个重要的现象值得提一下:人在各个年龄段形成记忆的数量并不是一致的。到了中老年,回顾一生时人们往往发现,有的年龄段中没有多少记忆,而有的年龄段则有非常多的记忆。这个现象虽然因人而异,但也有大体规律。到了中老年,从各个年龄段中所能想起的记忆数量大概如下:人生记忆提取曲线(lifespan retrieval curve)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Lifespan_Retrieval_Curve.jpg 从这幅图中可以看出,2-4岁的记忆几乎不存在,到了5-10岁时能记起的东西才开始增多。这一整段时间(2-10岁)被称为童年失忆时期(period of childhood amnesia)。10岁之后的每一年,能记起的事情数量会迅速增多,在20岁左右达到一个顶峰,然后再逐渐下降。曲线在这段时间的凸起被称为回忆高峰(reminiscence bump)。再往后,由于时间离当下越来越近,30多岁时从每一年中能唤起的记忆数量会再一次上升。这段时间被称为近因时期(period of recency)。 在这三个时期中,回忆高峰是让大部分研究人员最感兴趣的。它长久以来一直有被观测到,但是成因至今还仍不明确。有的理论认为,回忆高峰的出现是因为人在青少年和早期成年时期中正在形成自我的身份,这段时间的经历对个人来说意义尤其重大,所以会被牢牢记住。也有理论认为回忆高峰仅仅是脑和认知能力在这段时间里发育成熟了的结果。还有人提出这是社会和文化对人造成的影响。我个人比较偏爱的理论是,10-30岁会出现回忆高峰的主要原因是,这段时间通常是人一生中变化最多的时期。对于许多人,这段时间包括离家、毕业、工作、旅行、甚至成家等等。很多人的生活在这时还没有安定下来,仍在经常面对新事物、认识新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快乐的经历或是痛苦的教训都会经历许多。由于这些事件对人的未来很可能有所价值,所以许多都会被保留下来,最终形成曲线上的突起。 一个相关的发现是,积极和消极的记忆随着时间增长,衰退的程度会不一样,目前看起来消极记忆消逝的会比积极记忆快。这就导致了人生中越早的时间段,消极记忆会越少,也许部分解释了为什么许多人感觉自己的童年时期与其它时期比起来特别美好。这个现象被称为衰退情感偏差(fading affect bias)。 介绍完记忆形成数量的规律,下面简单介绍一下不同记忆深刻程度的规律。比较明显的是,一个记忆的深刻程度取决于它所记载的事件。总的说有四种事件的记忆最深刻,它们分别是起源事件、转折点、锚定事件和类比事件。
起源事件(originating events)指的并不是人生的开始,而是一段人生轨迹(life trajectory)的起点。记载起源事件的记忆通常具体并清晰,在唤起时引发强烈的情绪,并事件之后很长时间都持续推动人在某条路上走下去。对于一位摄影师,起源事件就是最初让他/她决定钻研摄影的经历。对于一位音乐家,起源事件就是让他/她选择音乐的事情。当然,这也适用于职业之外的事情,例如兴趣爱好、生活中的习惯、感情等等。 转折点(turning point)是指突然改变人生轨迹的具体事件,可以包括意想不到的机会与打击、读过的一本书、别人说的话、新的想法和感悟、影响重大的历史性事件等。它们会终止原本前行的一条人生轨迹,并同时开辟一条新的轨迹。由此,转折点和起源事件一样,经常象征着一条新轨迹的起点。 锚定事件(anchoring events)与转折点相反,其作用是加固人生轨道以及人的信仰体系(belief system)。这里所指的信仰体系与宗教信仰无关,而是指人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对世界运转方式的认识。对这些事件的记忆可以提醒人们什么是有价值的,同时也会警告人们应该远离哪些东西。和起源事件一样,锚定事件对人影响深远,会把人向自己的某个目标推动。 最后,类比事件(analogous events)指的是能为一整类情况作为类比,提供引导的事件。这种事件很多时候是一些教训。如果一个人小时候因为撒谎被教训了一顿,而且印象深刻的话,那他/她在以后不论是即将打算进行严重或是轻微的欺骗,都可能激活小时候撒谎的记忆。在这里,小时候的撒谎就成为了所有撒谎事件的类比,将会引导这个人在未来不选择撒谎。 了解了这四种事件后就不难看出为什么人对它们的记忆会尤其深刻了。它们记载着一段段过往轨道的始与终,同时推动和引导人在当下轨道上的前进。如果将这些事件看作人生轨道上的点的话,任何一个点的微小偏差都会创造出一条新的、完全不同的轨道。这些事件对一生的影响如此重大,以至于它们会被特别保留。创自dall-e mini (https://huggingface.co/spaces/dalle-mini/dalle-mini)“a life as led is inseparable from a life as told- or more bluntly, a life is not "how it was" but how it is interpreted and reinterpreted, told and retold.” – Jerome Bruner“所过的一生与所叙述的一生密不可分——或者更直白地说,人生不只是“它是怎样的”,而是它是如何被解释和重新解释、讲述和重述的。” – 杰罗姆·布鲁纳 在结束前,我想最后提一下故事修复(Story Repair)的概念。在谈到记忆时很多人热衷于指出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根据我们的主观意愿和外界影响,许多记忆确实可以偏离事实,或者甚至完全从想象中诞生。虽然这的确是个缺陷,但较少有人说的是,这也是留给我们从过往记忆中不断获取新意义的窗口。心理学家David Pillemer写过,“大事虽不能重来,但却可以加以澄清、修改和重构。”(“Although momentous events cannot be redone, recollections can be clarified, modified, and reframed.”)其实有不少心理学家认为,记忆的准确性很多时候远没有这些记忆构造的整体叙述重要,更没有人们从这个叙述中获得的启示重要。“故事修复”是心理治疗领域提出的一个愿景,所指的就是一个重构记忆叙述的治疗过程。与其受困于一个未经审视的记忆叙述并让自我受其定义,不如反过来重新组织这个记忆叙述,从中获得不一样的意义,画出新的人生轨迹。"I think all our memories, and everything in it... can be nothing but the fiction we tell ourselves." – Neil Watts*** 关于自传体记忆的一些其他方面,由于篇幅有限无法再写了。感兴趣的话强烈推荐以下三篇论文,它们优雅又精彩。此外对那些以自传体记忆作为主题的电影、小说或其它故事感兴趣的读者,我还想借这个机会推荐一个游戏系列《去月球》。这个系列在展现自传体记忆带给人的意义和感动方面,是在我所知道的任何媒体作品中最优秀的。https://freebirdgames.com/wp-content/uploads/2021/11/MainBanner.jpgBruner, J. (2004). Life as Narrative. Social Research, 71(3), 691–710. http://www.jstor.com/stable/40971721Conway, M. A., & Pleydell-Pearce, C. W. (2000). The construction of autobiographical memories in the self-memory system. Psychological Review, 107(2), 261–288. https://doi.org/10.1037/0033-295x.107.2.261Pillemer, D. B. (2001). Momentous Events and the Life Story. Review of General Psychology, 5(2), 123–134. https://doi.org/10.1037/1089-2680.5.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