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2024.7 皇城相府
6、7月份,读完了5本书,分别为:
《商文明》(8小时29分)
《平凡的世界(全三册)》(25小时36分)
《穆斯林的葬礼》(14小时6分)
一:张光直《商文明》
首先我们来看作者是谁?
张光直(1931-2001),原籍中国台湾,出生在北京,著名美籍华裔学者,人类学、考古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先后担任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在世的时候,几乎可以在世界上代表中国考古学,他凭一己之力将中国考古学推上了全世界,获得西方考古学界认可,影响力巨大。
而本书为张光直上世纪八十年代为耶鲁大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中国古代早期文明研究丛书中的第一部,该丛书共有四部,另有许倬云负责西周(其《西周史》独步天下),李学勤负责东周(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王仲殊负责秦汉(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
本书试图通过当时可以获得的全部资料,综合各个方面的材料和各学科的发现,来描述一个若隐若现的商朝,最终作者的目标也得以实现,成为商朝考古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虽然之后考古学发现不断增多,但是其仍不失为商朝考古研究的经典著作。
我不是考古学专业人士,无意去浓缩本书的内容,因为难度太大,我仅从几个侧面来描写我读完本书之后的感受。
第一个感受是“庆幸”。
最应该庆幸的是什么,是甲骨文的发现,这应该是三代考古学最重要的发现。随着卜甲卜骨的出土,中国只记录于史书上犹如神话一样的上古时代得到了实物印证,特别是《史记》中很多商王名号和世系都得到了印证,《史记》确为信史,这应该也是考古学前后呼应、史书与实物相结合的生动体现。
张光直也在书中首次提出了探索商代历史的五条途径,为传统历史文献、青铜器、卜甲卜骨、考古学和理论模式。
对于神秘的夏商时代,传统历史文献记录少得可怜,司马迁作《史记》的时候可参考的资料就很少,何况在经历了历史沧桑之后的我们现代,更是少之又少,并且这些文献都是按照后来人的理解记录的,真实性、鲜活性都大打折扣,只可作为证据之一。
青铜器的发掘早已有之,自宋代始,研究也很系统化了,是在甲骨出现之前最直接的历史证据。
而卜甲卜骨的出现,则极大程度上丰富了对商代的研究,自从上个世纪开始,甲骨文出土了十数万片,这里面包含无数先人的鲜活的、直接的、第一手的记录。
如果我们简单按照每片甲骨十个字计算,那就是相当于有百万字的商代实录呈现在考古学家门面前,这简直就是一本关于商代的大百科全书,如何能不叫人欣喜!
自从甲骨出土以后,不同的学者通过卜甲卜骨,展开了对商代社会各层面的研究,比如政治体系、生产水平、文化、祭祀、家族、经济流通、军事、方国、天气、工艺、商王世系、文字演化、食货、天象等等,成就了蔚为壮观的甲骨学,并且涌现了甲骨四堂: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郭沫若(字鼎堂)、董作宾(字彦堂)。
大家对于郭沫若,可能更多停留在他建国之后与教员的唱和之中,殊不知郭早期的考古学成就是非常高的,著有《甲骨文字研究》、《卜辞通纂》等。
而董作宾则是参与殷墟科学发掘的重要成员,奠定了我国田野考古学的基础,而张光直的老师李济就是当时与董作宾一起参与殷墟发掘的先驱。
甲骨学凝结了中国初代考古学家们的心血,是中国考古学上耀眼的明珠。
而考古学,是需要有遗迹和文物来支撑的,没有足够多的遗迹和文物的发现,考古学也无法展开,考古系统化的视野也无法打开,足够多的食材投喂,才能养出好的大厨。
甲骨文的问世,恰恰促进了考古学的发展,但如果没有科学的考古,甲骨片只能如同早期的命运一样,成为一味昂贵的药材,淹没于历史红尘当中,这两者相辅相成,你中有无,我中有你。
至于理论模式,由于作者主要生活在美国,接触的是西方关于人类社会分型的理论,但是他最重要的工作又是研究一个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像的现代中国的早期历史,无论在阅读第一手考古材料,还是与国内学者交流的时候,就不可避免的会发生思想和理论模式的碰撞。
张光直并未对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分类的理论,即人类社会按照生产力水平的高低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提出直接尖锐的批评,他只是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学者们不能在研究了少量的历史之后,提出一种适应这种少量历史的理论,然后用这个理论去套用全天下的历史,哪怕其他的历史不完全匹配,我们也按照已有的理论去编排,“削足适履”,这是不对的。
张光直并不反对要有一个理论模式,恰恰相反,他非常强调必须要有一个理论模式,要有一个蓝图,但是他反对这个理论和蓝图是不变的,我们不能为了实现这个蓝图而去改造零件,历史的零件(史料)是不能改造的,也就是上面所说的不能削足适履。
第二个感受是“自豪”。
我们当然应该自豪,因为泱泱华夏,上下五千年,这看起来应该不是一个虚言。
我们都知道,中国有确切纪年的信史开端是公元前841年,从这一年开始,往后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对应明确到年份,但是在这之前,我们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只有大致的时间,这也是很多历史学家们的伤痛,我们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其实真正有确切纪年的只有不到2900年,离5000年还差很远呢!
但是确切的信史和模糊的信史,都是信史,我们不能光肯定精确的正确,也要认可模糊的正确。
张光直在书中通过结合天干地支纪年和碳十四测定,大致推断了一个商朝的历史时间:
商:建国早于公元前1700,迁都安阳早于公元前1300。
西周:商朝灭亡大约公元前1100。
如果商汤建国早于公元前1700,那中国模糊的信史就被推到3700年前了,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
后来我国于1996年启动搞了一个“夏商周断代工程”,于2000年发表了工程简表成果《夏商周年表》,并于2022年正式出版了《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确定了夏商周三代的具体时间,夏代的始年为公元前2070年,商代的始年为公元前1600年,盘庚迁殷为公元前1300年,周代始年为公元前1046年。
三代的时间也就被确定为:
这是一个很精确年份,同样就是这个很精确的年份,引起了世界历史学家的质疑和抨击,认为这是国人闭门造车强行得出的结果,是为了显示中华民族长远历史的优越感,并无国际学者和机构参与,可信度很低。
我们无力去讨论和说明这个争论的对错,我们就上面这个精确的年份上给一个误差,差异哪怕就是有正负一百年,那我们民族相对模糊的文明历史也推进到了4000年以前,这是很了不起的。
这当然应该让我们感到自豪!
第三个感受是“迷糊”。
对于模糊的信史,迷糊是很正常的,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上古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现代考古学家通过有限的资源,抽丝剥茧地解读着那些只言片语,就像通过一根空心针管窥探全宇宙,谁不迷糊?
但是张光直在大家迷糊的同时,也提出了跟很多人不一样的观点,请大家记住,这些观点都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提出来的,哪怕是后来的断代工程,都没有完全采纳这个观点,但是我依然觉得很合理,因为这个观点让人不那么迷糊。
张光直认为夏商周并不是一个垂直继承的发展轴,而是平行发展的、是重合发展的,即使不是完全的重合,也有部分重合,也就是“三代平行说”。
张认为夏商周是一个大文化的三个分支,它们是相互对立的政治势力,三代的文化在整体模式上非常接近,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
周在西部,夏在中间,商在东方。
之所以出现我们后面所谓的夏商周三代垂直发展的印象,我认为很有可能只是文化强弱造成的误解,可能在夏朝时期,夏文化(二里头文化为代表)强势,其他文化弱势,均依附于夏朝缓慢发展,后来商文化(殷墟文化为代表)崛起,势头越过夏文华,夏文华没落,但是并未完全消亡,等到西周崛起,夏商同时没落,慢慢融入西周文化当中,他们共同构成了当时的中华文明。
我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也很清晰,就像秦灭六国之后,六国文化并不是戛然而止一样,消亡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当然,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依然会继续迷糊下去,就连《史记》都迷糊,我们如何能不迷糊呢?
《诗经·商颂·玄鸟》中提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既然说不清楚,那就造一个神话,司马迁也采信了,这也成了很多人攻击《史记》的理由,不必理会,迷糊就迷糊吧,我宁愿不要精确的错误,也要模糊的正确。
二:路遥《平凡的世界(全三册)》
这是一部影响力很深、也很广,但是批评意见也很汹涌的小说。
影响力很深很广,是对于当时来说的。
批评意见很汹涌,是对于现代来说的。
1986年,当大家都还沉浸在改革开放带来的发展当中的时候,一部描述过去几年社会发展巨变的小说出版了,《平凡的时间》的故事起点就设定为当时的十年前的1975年,那个时候已经进入动乱年代后期,主题依然是饥饿和压抑,依然是大锅饭和大集体,依然是阶级斗争为纲。
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我可以从父辈口中听到无数关于饥饿的故事:饿了就躺在那儿,不想动,连苍蝇落在脸上都懒得驱赶,因为费劲。
就是这样一个年代,一个苦难的故事展开了,故事中夹杂着中国人都感兴趣的官场起伏和路线之争,夹杂着从贫苦到发达的奋斗事迹,夹杂着纯洁的爱情和亲情,还夹杂了我们不愿意面对的生死和青春的迷茫。
如此一本小说,当时的环境下,一定是受欢迎的,这个毋庸置疑。
但是站到现在的角度来看呢,却有人提出,这本小说语言平庸单调、叙事简单无技巧,甚至有歌功颂德之嫌,文学价值很低。
我觉得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鸡蛋里挑骨头,无聊。
任何一部作品,我们都要考虑时代局限性,忽略这一点,我们的评价就会失去公允。
比如《红楼梦》,里面充斥着封建享乐主义思想和恋爱不自由的悲剧,那我们就能因为这个否定它吗?当然不能。
即使就是从现在的角度看,《平凡的时间》也是一步高质量的小说,长篇布局,人物刻画生动,性格鲜明,主题健康,故事随着时代急剧变化循序渐进,都没毛病。
要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这本小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它描述的世界太美好了,没有坏人,没有绝对的恶,这是不够完美的地方,因为这脱离了现实。
读者可能会说,小说里故事开始的时候,大家日子过得凄惨不已,还美好么?
吃不饱饭,不是不美好,吃不饱饭会引发恶,才是不美好,但是小说里面没有提到。
一起都是美好的,或者结局都是美好。
大姐夫王满银,是个大逛鬼,吃不饱穿不暖,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有一次回去带了个小三,也没闹出啥动静,大姐竟然还原谅了他,然后结尾大彻大悟,回家跟着大姐踏实过日子。
还有那个小偷金富,“暴富”回村,也就是炫耀,也没有搞啥描述起来很坏的事,最后也顺理成章被抓起来了。
村支书田福堂野心膨胀,卖了村里储存的几万斤粮食,买炸药修水库,最后大坝被冲垮,落得一地鸡毛,也不了了之。
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打压副主任田福军,天天想搞政绩,最后被安排成了田福军的下属,思想马上就转变了,又成了一个好人。
李向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田润叶娶到手,但是润叶不让她碰,差点强奸,李向前依然无怨无悔,最后双腿截肢,润叶却回心转意,还生了个孩子。
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绝对的恶,没有绝对的矛盾,没有生死阴谋的拉扯,没有王熙凤赚死尤二姐的狠毒。
也许这也正是这本小说当年能够广泛传播的原因,因为改革开放带来的物欲横流,让人怀念纯真朴素的情感,越缺什么,越需要什么,但是这却不是人性,人性一定比这个更狠,不管在什么时代,狠毒的人性才是我们看清这个世界最直接的媒介。
当然,最让人意难平的还是田晓霞的死亡,让人错愕,也让人惋惜,虽然我不觉得他跟少平最后一定可以在一起,因为现实很残酷,但是我也认为她不一定非要死,她的死也是很多不愿意回味这本小说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路遥笔下的田晓霞太完美,几乎完美无缺,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恰恰是无数在真实生活中失意的人期待和羡慕的形象,简直就是《诺丁山》再现,可是路遥却让她香消玉殒,让人难以接受,不看了这破小说了,再也不看了......
(田晓霞,电视剧照)
在平凡的真实世界里,我们都希望自己不平凡,我们每个人往往都自命不凡,但是我们终究都是一个平凡的人,最平凡的人。
三: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同样,《穆斯林的葬礼》也是一本引起读者褒贬不一的作品,赞扬的人认为故事叙述思路新奇,人物性格鲜明,有爱有恨,并且夹杂着穆斯林的历史和中国的命运,是一部上乘之作。
贬抑的意见,无非就是书中描述了姐妹抢夫、师生恋爱等“三观炸裂”的事情,让卫道士们无法接受。
卫道士们会认为,小说必须冰清玉洁,不能有丝毫违反人性的东西,价值观一定要正确,怎么可以有“乱伦”的情节呢?
大概是这些人没有看过《百年孤独》,看过之后你会认为《穆斯林的葬礼》这都是小儿科,不值一提。
其实“姐妹抢夫”这个情节是作者特意安排出来的,并且从情节发展来看,有其充分的正当性:韩子奇自小就与梁大小姐和梁二小姐生活,一起长大,两位女士都对“奇哥哥”有感情很正常,韩子奇与梁大小姐结合后,梁二小姐也从未有过越轨之举,正常生活上学,但是却在燕京大学被渣男欺骗感情,然后就在姐夫韩子奇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跟随姐夫远赴伦敦躲避国难,梁大小姐和儿子留在了国内。到了伦敦之后,梁二小姐也未有过分言语,并且还差点和韩子奇好友的儿子在一起,奈何那小子没福气,被德军飞机炸死,然后国内又寄来了家书(竞争对手伪造),宣称国内兵荒马乱,梁大小姐和儿子已经远奔他乡、生死未卜,奇珍斋生意也已倒闭,劝韩子奇不要再回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子奇和梁二小姐身处异国他乡,天天面临德军的轰炸,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然后梁二小姐才鼓起勇气收编了韩子奇,并且生下了女儿韩新月,然后战争结束后(出走伦敦十年后),韩子奇和梁二小姐带着对故乡的眷恋回到了北京,一看发现梁大小姐和儿子好着呢,然后就爆发了梁大小姐和梁二小姐激烈的争吵,结果是梁二小姐再次离家出走,留下两岁的女儿韩新月给梁大小姐抚养,韩新月也始终认为梁大小姐是亲妈妈,韩子奇从此在梁大小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窝囊懦弱地狗着,韩新月也在韩太太面前受尽语言冷暴力,最终得心脏病去世。
这样的背景、这样的情节铺排,说“姐妹抢夫”,是不准确的,“抢”只发生在分别十年重逢后的那一天,然后就结束了,反倒是梁大小姐(韩太太)在之后的十八年里,对韩新月(虽不是亲女儿,好歹也是亲妹妹的女儿,也是自己儿子同父异母的妹妹)极尽冷淡和语言冷暴力,致使这样一位完美的花季少女患有后天心脏病,甚至在韩新月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阻止韩新月自由恋爱,最终导致夭亡,新月的死,韩太太要负最大的责任,实质上就是她慢慢将新月折磨死了。
韩太太这个人刻画是成功的,前期小小年纪当家做主,虽然目不识丁,却撑起了父亲去世后破败的家庭,自从和韩子奇结婚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视金钱如命,极端信奉伊斯兰教,固执僵化,搅黄了儿子韩天星与心爱的人的感情,又在韩新月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要斩断韩新月与老师的感情,视汉人为异教徒,天天按照教义礼拜,严格遵循伊斯兰教的教义,让人恨得牙痒痒,是小说中让人感情起伏最大的人。
至于所谓的师生恋,更不是问题了,韩新月大一,楚老师刚刚大五毕业当班主任,年龄上虽有差距,但却是同代人,并且心灵上高度共鸣,身体上也未发生过任何越轨的举动,相反,楚老师是在得知韩新月有心脏病后才吐露心声,主动将自己与新月的生死绑在一起,并且不顾家人的反对,一直陪着新月,这种纯洁的感情,竟然还有人批判,这些卫道士们都怎么了?他们的眼睛到底有多小,连这样细小的沙子也不容?
在全书的最后,韩太太为新月按照穆斯林习俗举办的盛大的葬礼,呼应了小说的题目,也是全书的高潮,韩太太似乎也在以此来完成自己的赎罪。
是的,命运不可预测,相反时常被捉弄,新月的命运是这样,我们的又何尝不是呢?
B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