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老家红旗水库,2022.10
十月份国庆节回到老家,再次与父亲谈起他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并且聊到他记忆中的爷爷,让我很感慨。
虽然父亲的记忆有些模糊,有的地方也不一定准确,但是他努力回忆,我兴趣十足地倾听,算是与未曾谋面的爷爷隔着时空进行了一场特殊的交流,希望他老人家在天有灵,能护佑整个家族。
爷爷这一大家子
父亲是一九四九年农历正月初九(公历为1949年2月6日)生人,今年已经73岁。
爷爷名“宗材”,这个名字是按照宗族辈分取字,只记录于家谱中,爷爷平时的名字号“淑欢”,查家谱,爷爷生于光绪二十七年腊月十八,逝于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公历为1901年5月16日-1959年5月5日,享年58岁)。
曾祖父名“正佑”,也是按辈取字,生于同治十三年八月十八日,逝于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公历为1874年-1939年,享年65岁)。
对于曾祖父正佑公,家谱仅记录生卒年和坟茔所在,大伯(爷爷的第三子,后文解释)出生的时候,曾祖父就已经去世,导致父辈对他们的爷爷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事迹和传说,父亲的回忆里也只有“勤俭持家,略有薄田”之类的话。
曾祖父的父亲有三兄弟,到曾祖父和爷爷这儿,都是男丁单传,不过到父亲这辈,人丁异常兴旺,我爷爷先后两位妻子,共生了5个儿子和3个女儿,除两位长子命运不济外,剩余三子三女均成家立业,家族繁盛。
爷爷子女成家立业的6人中,大姑妈生4子2女,二姑妈1子3女,小姑妈2子,大伯2子1女,父亲1子3女,叔叔1子1女,孙辈超20人之多,再往下,子嗣绵延更多,已无法统计,举一例,我的大表哥(大姑妈长子)已过70岁,自己都做曾祖父了。初略算,爷爷全部血缘后裔,可能已近百人。
同时,家族大学生频出,也算是书香门第,堂哥(我叔叔的儿子)保送清华,硕博连读,现为博士生导师,另外光我大伯一支,大学生就已经有4人,也可以作一例证。
爷爷的两个长子命运不济,均受时代影响,他们的命运被时代大潮翻卷,至为可惜。
爷爷的大儿子在国共纷争中外出参军未归,投身炮火硝烟的内战,据说最后跟着国民党败退台湾,但家人未收到任何信息,大概率已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未还。
爷爷的二儿子在二十八岁(1966年)那年因年长未婚、家庭贫穷、成分不好等原因,感到前途渺茫,服毒自杀。现在我还常常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位二伯多才多艺,能弹会唱,非常聪明,如果放到现在这个时代,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可惜生不逢时。
这两位未曾谋面的伯父,一直只存在于父辈的口口相传中,未留下任何照片和物品,就连二伯的坟茔所在都已经不可考了,唯一留下的也就是家谱上那几行冷冰冰的文字,供后人查阅。
从最终的结果上看,爷爷自己虽未享高寿,但是瓜瓞绵绵,枝蔓繁盛,也算幸事,只是这些都是爷爷在世的时候不曾想象到的,也是不敢想的。
前面提到,爷爷的二儿子自杀,有一个原因是家庭成分不好,这就是爷爷晚年不幸的根源。
父亲说,爷爷是中短身材,为人忠厚老实,但是却颇有头脑,在解放前,竟然攒了二三十亩水田的私产,靠的是省吃俭用、克勤克俭,和一台水力棉花出花机(将棉花进行花、籽分离的机器),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
按照父亲的说法,曾祖父过世(1939年)的时候,留给爷爷的田产可能也就七八亩,通过十年左右的时间,爷爷将田产扩大了3-4倍,实属难得,父亲说这些水田,当时大概可以养活一个十五口人的家庭。
我外婆今年90岁,她说她还记得我爷爷,最深的记忆就是爷爷的水力出花机,因为早年农村地区自耕农经济中,还流行自己织布和做衣服,棉花作为重要原料,种植面积非常广泛,对于出花机器的需求量很大,全乡这种机器也就两三台,也难怪外婆还记得。
那个时候,爷爷对未来应该是充满了希望,在邻里乡间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生活也应该是富足有余,不然也不会在第一任妻子过世(1932年)后,再娶我奶奶,在解放前又连生了4个孩子(爷爷过世的二儿子、大伯、二姑妈、父亲,解放后才生叔叔和小姑妈)。
不过,小人物的命运终究逃不过时代的拨弄。
解放建国之后,就是因为我爷爷积攒的私产,在确定成分的时候,他被划为富农,因为这个身份,全家都受排挤,家族自此经历了漫长的黑暗时期,直到70年代末期分田到户,才有了本质好转。
晚年的爷爷,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积攒的田产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负面影响,自己被划为富农,田产最终也被没收,几个子女因此经受多年的打击。
爷爷是个能屈能伸、顾家爱子之人
解放初期,地主的土地被强制没收进行土改,富农的土地却得以保留了一段时间,这也是1950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的明确政策。
爷爷的田产具体保留到哪一年,父亲的记忆也模糊了,他说好像是1958年,应大致不差,那一年也正好是人民公社大潮汹涌发展的时候,农民在解放后分到的私人所有的土地被强制充入人民公社,开启了大集体和大锅饭年代。
当时刚刚建国,国家极度困难,于是就出现了在粮食正常征收之外的特别征收(父亲简称“特征”),放出的口号是要筹集粮食支援国家建设、偿还外国援助欠款。
在这个特别征收的过程中,由于富农土地得以保留,产粮较多,加之富农是对立阶级,于是就成了特征的重点对象,并且征收的粮食一次比一次多,最后富农虽然有土地、有余粮,但被特征之后,比一般家庭更穷了。
我父亲说有一件事他印象深刻,应该是在1957年左右,在经过数次特征之后,家里余粮已经所剩无几了,一大家子眼看就要闹饥荒了,这时村干部再次上门要粮,我爷爷急了,说家里粮食所剩不多,要是再搬走,大人小孩都要饿肚子了。
村干部哪会听他陈情,凶神恶煞,带着人就要找粮食,我爷爷实在没办法了,情急之下,给这一大帮人跪了下去,求他们不要搬粮食。
不过最终也无济于事,粮食该搬照搬。
我父亲在谈到爷爷下跪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表情惊恐,在他的世界观里,给人下跪这样耻辱的事情,也只有被逼到一定份上,为了至亲之人才能做得出来,爷爷为了一大家子豁了出去,只是个人在时代洪流面前,挣扎终归无效。
父亲说爷爷非常爱护子女,爷爷晚年,父亲只有几岁,每当夜晚爷爷在灶台烧火准备第二天的猪食时,总是抱着父亲或者更小的子女,一边烧火,一边哄孩子睡觉,父亲至今记忆犹新。
爷爷是个盛德远播、崇上敬祖之人
父亲说爷爷是一位很有德行的人,这并非父亲自己对爷爷的自卖自夸,而是来自外人的评价。
前几年,有一天父亲去同村隔壁组串门打牌,在座有一位老人,解放前应该是在爷爷家做过长工,但他并不知道父亲的身份,大家一起边打牌,边说起过去的旧事,这位老人突然提到一个事,说“我记得隔壁组有一位菽欢爹,当时我看见有细伢子偷他们家的禾(也就是水稻),就赶快去告诉他,他听了之后说冒关系,不要阻拦,一点禾对我没什么,但是对这个孩子,可能能救他的命”。
由此小事可见,在那个小农经济时代,爷爷心胸开阔,对贫穷之人充满了怜悯之心,德行崇高,难能可贵!
爷爷也是一个崇上敬祖之人。
听族里其他房的长辈提起,说菽欢爹是个有德行、尊敬祖宗的人,祖宗有灵都会保佑他的子孙。
当年我们族里有一位远祖,坟墓被掘,白骨裸露,却无人置问,我爷爷知道后,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新外套,将祖宗白骨包好移葬,才使祖宗骸骨不至于遗弃,此事七八十年过去,至今传为美谈佳话。
爷爷这一大家子人丁兴旺,也被大家认为是爷爷的坟墓风水极佳、受到祖宗保佑之故,导致爷爷坟墓旁边的空地都被同族人占为万年屋,好不热闹,爷爷在世晚年受尽苦难,死后却多有“邻居”相伴,也是善哉善哉!
父亲跟我讲起这些事,很感慨,爷爷在旧社会是个勤劳的小富之人,没偷没抢,没杀人也没放火,私产是靠辛苦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德行也好,邻里乡间评价也很高,但就是因为时代变迁,全家人遭受了几十年的打压,二伯还因此丧命,真是造化弄人。
父亲说要是你爷爷奶奶在世的话就好了,他们怎么能想象还有今天的社会,以前都说“大人望种田,小孩望过年”,而现在几乎天天都是过年。
爷爷身后事
爷爷于1959年5月病逝家中,留下奶奶(1911-1968)和六个未成家的孩子(大姑妈已出嫁),其中后来自杀的二伯21岁,大伯18岁,二姑妈16岁,父亲只有10岁,叔叔只有7岁,小姑妈仅仅只有4岁。
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大面积饥荒,父亲说那个时候就一个字,饿,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一年到头吃不到一顿饱饭,一点油水都没有。
有一次父亲到村里去玩,不曾想走到了村部,我父亲胆子大,看里面没人,就进去东瞧瞧西看看,想找点东西吃。
他打开灶台上的锅盖,好家伙,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应该是村干部聚餐用的,还没来得及吃,这下可把我父亲乐坏了,他也不管不顾了,先搞了一碗自己吃,然后又扣了一碗回家,回家之后,你扒一口,我扒一口,三下五除二就吃没了。
在父亲无数次向我演绎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脸上都充满了得意,因为他的一次误打误撞,加之他自己胆子大,也是饿极了,在那个饥荒年代侥幸吃了一顿饱饭,哪怕仅仅就是一碗白米饭,也足够开心一辈子,并且从心理上获得了对当时腐败干部的胜利,吃了他们开小灶的餐食,让他们干着急。
不过一顿饱终究改变不了生活悲苦的主基调,奶奶在爷爷过世不久后就瘫痪卧床,双目失明,父亲兄妹姐弟几人彻底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用我父亲的话说,当时那个家已“无人提网纲丝”(意为”家中没有长辈操持“),好坏全凭个人和造化,也没有谁觉得这个家还可以翻身。
父亲不止一次感慨叹息,说要是你爷爷晚走哪怕十年,当时的日子也不至于那样苦,哪怕你爷爷就是个富农,哪怕就是成分不好,全家人也不怕,因为你爷爷是个极有划算和头脑的人,是整个家的主心骨,家里又有好几个劳力可以干活挣工分,有你爷爷在谁也别想偷懒,你爷爷也肯定会做主给几个孩子早早成家,你二伯也不至于自杀,没成家的几个小的也不至于像后面一样,分家了无人依靠,吃不到一顿饱饭,日子肯定不会那样差。
但是天不遂人愿啊!
剩下的一家子日子还得过,开始是由我奶奶带着大家一起共同生活,不过按照当时老家的惯例,孩子大了是必须要分家的,兄弟登山,各自努力,东边不亮西边亮。
先是二伯跟大伯分家,各负担几人,后来二伯过世(1966年),就轮到父亲要担责任了,父亲那个时候也就17岁,与大伯重新分家,大伯带叔叔,父亲带小姑妈(二姑妈已出嫁),奶奶由大伯负责粮食,跟父亲过日子。
毕竟父亲年级也小,个人能力有限,终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后来大伯成家,叔叔跟到父亲这边,那时叔叔已经可以自保,大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好多年,没过过啥好日子,之后叔叔、小姑妈相继成家、出嫁,我父亲一拖拖到最后,快三十才结婚。
我问父亲,那个时候结婚都早,为什么你搞到那么晚才结婚,叔叔和小姑妈不是都早早结婚了么?
父亲说,二十岁的时候也有人给我说媒,不过当时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家里穷,哪敢结婚,就回绝了,后来说媒的一看情况,也就不说了,一拖就是多年,那个时候也怕像你那个二伯一样,讨不到老婆,好在后来结婚了(父亲两次婚姻,第一任妻子难产,母子双亡,第二任妻子才是我妈),不过也是自己找的,不是说媒说的,那个时候都没人给我说媒了。
父亲轻描淡写地叙述,似乎这些都非常遥远了。
几年前,父亲手术住院后回家,小姑妈特意买了几斤黄鳝送到家里给父亲补身体,因为老家有说法,说动了手术的人吃黄鳝有利于刀口愈合。
我有点点小惊讶,因为小姑妈平时沉默寡言、憨厚老实,还有点点迷信,小时候去小姑妈家很多,姑妈非常热情,好吃好喝,并且总是要留我们住一晚,但是后来他们都老了,我们也都长大成家了,平时走动就少了,一般都是年节和红白喜事才会来往,这次小姑妈来探望父亲,还特意买了黄鳝,让我心里一动,毕竟当年是一起过过苦日子的一家人,小姑妈出嫁之前也是一直跟着我父亲过日子的。
父亲也很开心,黄鳝分了好几次才吃完。
往事如烟,这些如烟的往事我都未经历,但是父亲是亲历者,我写下来,就取名叫“父亲回忆爷爷”,算是为爷爷立一个小传,也算作父亲前半生的概略,未来我会再好好写写我父亲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