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谈谈自己的婚姻和感情,谈谈对虚无、痛苦和软弱的反抗 | 二湘空间

文摘   2024-11-21 07:01   辽宁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推介最新上市好书,本期推荐黎戈《茫然尘世的珍宝》。她试图记录着普通生活中珍贵的片段,是这个时代中“无聊”的日常与“被忽视”的时刻。这些茫然尘世里的琐碎与普通,才是赐予我们继续前行的闪光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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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尘世的珍宝后记

—— 既然这是我正在经历的生活

文/黎戈


在这里,我想谈谈自己的婚姻和感情生活。


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我对婚姻是有幻想的。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温暖包容的地方,就像我眼界中的一些朋友,她们恩爱的父母,彼此轻声细语,在分居两地时,也鱼雁往返,诉说想念,他们的孩子,取名叫晶晶,意味着爱情的结晶。我想,这样的家庭一定是存在的,既然我没有,我就自己去建造。


初结婚时,非常年轻,几乎没有社会工作经验,人也被动混沌。大家催着我快快买家具,想快点把一切纳入秩序,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婚礼、生孩子,我给叨叨得心思烦乱,就胡乱选了一套。那年不知道为什么流行风格很磅礴的家具,摆在开阔展厅里的家具运回家来,才发现它们很大,线条很生硬,把我本不算小的二居室塞得很逼仄。我心里有模糊的抵触,但又分辨不清。



有一天晚上我出门吃饭,回家时,发现我妈来过了,默默地在我桌子上留了饭菜,她骑着自行车送来的(那年她还不到七十岁,没有免费公交福利,她舍不得花车票钱,骑行了好几公里,以一个老年人的体能,大概只能靠爱支撑了)。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盒放在桌子上的饭菜。如果是我,女儿不肯工作,就想逃进婚姻,我能克制住绝望的怒火,默默地往桌上放一盒饭菜吗?


我不能忘记那盒饭菜,因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几个小时过去了,它还微温着。那就是妈妈的体温。无论怎样,她都包容着自己的孩子,哪怕她已经远远偏离了自己的期待。


在妈妈孕育我的时候,以胎儿形态存在的我,已经有了卵巢,里面又有着将来会成为我女儿的卵细胞,也就是说,我、我妈、我女儿,在很早以前,就是一体的。我们的生命是一整块的,共享一个源头,在分流独立之后,我们又重新汇合流淌。少年时代,我对妈妈是有怨愤的,恨她软弱,恨她优柔,恨她不独立,让我们被爸爸欺侮。我难过的是,她连打破一个碗都要心疼,却从不知道在我被爸爸挖苦讥讽时安慰我一句,我幼小的心灵难道比一个碗还廉价?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确实是懵懂的,缺乏心理学常识,社会环境对男性也是倾斜的,她不知道她和孩子被剥夺了尊严、自由,也意识不到心理伤害对人长远的负面影响。


所以,我找了一个和我爸爸完全相反的男性:温柔、专一,但却没有想到他的单纯心性,对恶缺乏想象力,也一样可怕。他糊里糊涂地闯祸,浑浑噩噩地把烂摊子和孩子都扔给我。我也没有想到,因为我的家庭变故,拖累了妈妈,使她的晚年倍加艰辛。我更没有想到,我和妈妈,两个寄希望于男性的女人,就是找了完全相反的男性,差别也只是遭遇不同的灾难。


这十几年里,我经历的是什么呢?应该就是妈妈曾经历过,也是所有年轻女性都曾经历过的:“幻灭”,对男性拯救自身命运的幻灭,对结婚靠岸就幸福永存的幻灭。年轻时的我,对某些意味不明的模糊地带,人性中看不清楚的地方,都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了,以至于后来看一切像戴上眼镜,那锐化的世界刺伤了我,然而,它更加真实。



我们家回归了母系社会,互帮互助,收拾着男人们留下的败局——我酗酒且家暴的爸爸留给大家的心理创伤,还有我自己家的残局。虽然我们三个女人貌似都没有很强的社会参与度:我妈退休,女儿上学,我是自由职业,但是,谁又能逃过时代的浪潮?我们都被动而隐性地参与了各种新鲜的社会思潮。我们家的家事,简直是各种思潮的回响:“该成为怎样的人?”“做一个自由的主体(安妮·埃尔诺)。”我妈帮我应对困境,正是一场小家庭里的“girls help girls(女性互助) ”,还有:“女性对结构性不公的觉醒”——家庭就是社会的小单元,像一滴水一样折射了时代的样貌。


我该怎样言说那些辗转的夜晚?是一点点挨过的恐惧地带,是在愤懑中力图保留尊严,是在失望中咬牙接过担子,是在命运粉碎幸福时,保有对碎片的爱惜。是的,分手比结合更让我明白爱情的重要,因为有过真挚的感情,所以才没有受到脏兮兮的情感伤害,这种洁净感它保护着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回读旧文,我并不会为那些幸福的即时记录而感到羞愧,它们是忠实于彼时情境的。


我的家没有了,那我就重新建造一个。我一点点攒钱,攒到一千块,我就换上了新灶具;再攒一千块,就换个新马桶,我强自振作,一天一平方米,把房子收拾整理出来。这个空间,就像我的心,就这么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焕发出新貌和生机。我把那套讨厌的家具一件件处理掉了,我也把自己曾经交托给别人的未来,一点点赎回来了。


我很喜欢《东京风格》《东京八平米》。现在想来,我可能并不热衷于僵化的婚姻生活,连带着很讨厌那套明显是用来过日子的乏味家具。后来我自己淘换出来的家居风格,就像我喜欢的书里的照片一样,其实是我和我女儿两个“一人居”叠加的结果,自由缤纷,无规则的乱搭,不华丽也不高级。但是它像是活着的有机体,是一点点长出来的,有着我们两个个体的呼吸。我最先拆掉的家具,就是几乎闲置的衣橱,我根本没什么衣服,那个衣橱纯粹就是配套用的,为了凑成一套新婚家具的样子,架出一个婚姻生活的结构和氛围。它就是个模板。我真正热爱的是书,是工作,拆掉衣橱的那天,我简直像拆掉了内心的枷锁。


我重装了灶具和抽油烟机,天天给自己做饭——平心而论,我不喜欢做饭,炎夏炒炖流热汗,冬天洗菜冻手疼,从采买到洗摘,加上事后清理厨房的费时,所付出的早已数倍于吃饭本身所带来的。一开始,我就在书桌上摆上碗盘,边看书边吃饭,后来我特地布置了一张吃饭专用餐桌——对于我,吃饭更近乎一种主权接管仪式,我将完整领受生命之苦乐,并郑重对待自由与麻烦。



有一次看小说,看到里面有个心理测试:你将要坐火车远行,你随身携带着五个动物:猴子、羊、狮子、马和奶牛。每到一个车站,你就得放弃一个。这个放弃的顺序,就是你心里对某些事物重要性的排序。我毫不犹豫地就放弃了猴子,因为它无用且很喧闹,我放在最后一站放弃的,是马。马既自由不羁又能驰骋载物,无论是美感取向还是实用性都很强。谜底翻出:猴子代表的是孩子,马是事业。


我羡慕孩子的率性,我女儿一直坦言,她不喜欢小孩,将来想做丁克,因为“作业太多,活着太累,时代太卷,不想再延续痛苦”。她说:“难道你不想专心过自己的生活?”我嘟哝着转移话题……在我们那个年代,女性根本没有“不喜欢孩子”这个选项,以至于我从未认真想过我到底喜不喜欢小孩,我甚至不敢生出这个“反人类”的念头。而对我女儿而言,这就是最简单的直觉和事实。


而我并不是能全身心投入育儿的那种母亲,我心里始终惦记着工作:要写的段落,未查证的资料,空白的知识地带,我迫切地想去跋涉、去观赏、去创造。可人只有那么点精力,再搭上个二十四小时随时生出各种麻烦的孩子(家长群的信息提示一响,我就紧张,要去购买教参、辅导各种作业、准备各样物事),真是不够花。写作,本来就是我的另外一个孩子。也许,这是种反复冲突的内耗,不停转移又强拉回关注重心的折返,让我极度疲惫。


《囧妈》剧照


有两个我,一直在争夺生命的精力分配,一个热爱自由的我,和一个深爱孩子的我。在这两者的缝隙之间,我写下了这本书。


我记录琐细的日常,绝非想讴歌母爱的伟大,更不是炖一锅母慈子孝的鸡汤。我想写在当前严重内卷的环境中,从少年时代便被剥夺了自主性的孩子。我想记录下母职这无法反驳的天命,它的重量落实在具体生活中,被分解成沙砾的那种颗粒感。我试图速写被社会高速运作抛下的老年人……作为母亲、女儿、人的困境。女性如何像堂吉诃德和风车作战一样,徒劳地应对着乏味的琐事、应试教育、不承重的男性、失去伴侣的孤独老年——当代女性不是被饥荒和战乱给摧毁的,而是被日复一日、每日穿行其中的琐碎给慢慢磨损的。


这种隐性的磨损,是近处的痛苦。崇尚宏大语境的人,不屑去谈论它,他们更热衷于远方的苦难,而这磨损引发的呻吟,他们视之为女性软弱导致的抒情性——这房间里的大象,确实不像社会新闻那样有突兀刺人的戏剧性。它没有轮廓清晰的事件外壳,也不易于提炼出哲理,但既然这是我正在经历的生活,我就得如实记录。是的,我要它被看见。


我不想写教育心得,更不想写鸡娃书,我只想记录平凡人的日常相处。市面上的亲子文/书,趣味比较两极,要么向上写,偏精英化,比如父母培养出一个名校生,大家都想学习他们的教育经验,这其实是育儿领域的成功学。要么,就是向下写,对底层弱势人士的猎奇,比如奶奶瘫痪、爷爷智障、爸爸猝死、妈妈改嫁这样的家庭背景,读者也想一探其中的悲剧景象。



在我们这里,大约有一半的孩子上不了高中,高中生里,只有百分之一点四可以上985高校。但在我的印象中,很少见到那种关于普通家庭的亲子书,比如父母是工人/职员/小商贩,孩子是个普通学校或高职/技校的学生,他们过着平淡如水的家庭生活,而这样的人,其实是人群中占比例最多的。大家对与自己同质的“普通人”的生活,是觉得“无聊”,也“无视”的。


那我就想去“聊”和“视”。


我想写出那个接壤地带,就是在虚无中闪过的,悄然的一线光,一个最平凡的孩子,她那普通又珍贵的质地。是的,我要这不凡的平凡被看见。


我的写作立点一直都是:真挚地去拥抱生活,真实记下当下溢出的感受,不要活在抽象概念里,也不要戴着手套去写,我需要这两种诚实双向滋养的写作。虽然我的生活平淡琐碎,大概有几亿中国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但正因为此,我觉得我更应该把它写出来。写出人类共同负荷着的,巨大又琐屑的生活——这些年,我反复重读梅·萨藤的作品,我越来越发现,她的动力源是埋在植物、自然、田园生活之下的痛苦愤怒,如果没有这个东西在不停搅动,那么上端的写作就无以发生,也是缺乏生机的。


人生实苦。每天,被各种无聊重复的杂务磨耗,几乎是拖行在人生的沙石路上,在惯性的镜面上滑冰。每每午夜醒来,思路被擦得雪亮的瞬间,我都会被这巨大的虚无惊吓到。同时,在我们的文化里,幸福是不适宜被言说的,除非是作为过往背景,那凝固干涸的幸福遗迹,也是用于反衬今天的失落惆怅。在写作中,如果你想显得深刻真实,就必须得叙说苦难,假使是写人物评论,多挖掘对方的阴暗面,是显得犀利的有效捷径。


但是,幸福作为瞬间偶在的真实,它是存在的。所以,我也要诚实地记录它们——那就让我抢拍下那些转眼即逝的幸福瞬间吧。也希望你能看到:它其实是对大面积虚无、痛苦和软弱的反抗,并尊重它们的一体性,正如这些年我所学到的。


内容简介


黎戈全新随笔集,十年沉淀蜕变之作。
在生活遭遇变故、世界轰然倒塌之后,
她把自己从芜杂破碎里打捞了出来,
一砖一瓦重建了坍塌的生活。
“我想写从少年时代便被剥夺了自主性的孩子,
我想记录下母职这无法反驳的天命,
它的重量落实在具体生活中,被分解成砂砾的那种颗粒感,
我试图速写被社会高速运作抛下的老年人。”
字里行间专注于作为母亲、女儿、人的困境。

她试图记录着普通生活中珍贵的片段,是这个时代中“无聊”的日常与“被忽视”的时刻。

这些茫然尘世里的琐碎与普通,才是赐予我们继续前行的闪光的珍宝。


作者简介


黎戈,作家,南京人。代表作《私语书》《时间的果》《小鸟睡在我身旁》《静默有时,倾诉有时》《平淡之喜》《心的事情》等。


编辑推荐


黎戈2024全新随笔集,书写作为母亲、女儿、人的困境。


“有两个我,一直在争夺生命的精力分配。一个热爱自由的我,和一个深爱孩子的我。在这两者的缝隙之间,我写下了这本书。”


我们都困在巨大又琐屑的生活里,我们都珍惜具体而微小的幸福。书写女性琐碎而芜杂的日常,日复一日的隐性磨损。这是隐藏在田园生活下的愤怒,也是几亿中国女性共有的困境。


黎戈记录从少年时代便内卷疲惫的孩子,被社会高速运转抛下的老人,和这母职无法反驳的天命:烧菜、洗衣服、逛市场、陪伴母亲读书……她写下这些日以继夜的磨损,用文字、劳作和爱重建生活。是茫然日常里的无聊和无视,也是吉光片羽般的珍宝。


如果你被生活困住,就读黎戈吧。“力量、勇气和爱,都不是干净光滑的标准答案。它们是在污泥满地的日常中,一点点拔脚、迈步、缓行。这来回摇摆的踱步,斑驳的杂质,才是真相。”


她把生活写得如此缓慢,又如此透彻。


她写女性生活——

女性如何像堂吉诃德和风车作战一样,徒劳地应对着乏味的琐事、不承重的男性、失去伴侣的孤独老年。


她写妈妈——

我妈面对的,是中国大多数老年女性长期被家庭捆绑,失去社会身份之后的荒芜困境。这个社会的脚步太快,她跟不上。不会用软件点餐;不会在医院,挂号、拿药,这些都加重了她的挫败感。


她写女儿——

所有的孩子,都让我难过。他们都没有过上孩子理应去过的那种轻松明亮的美好生活。他们早早地被蒙上了现实的黑影,遮蔽了前路,失去了少年的无忧朝气,以及本可以肆意绽放的可能性。


文本按时间顺序行走,从母女一体慢慢走向“离开”,最后平等地“在一起”。书稿仿佛有一种生命的成长感。


图书装帧由知名设计师韩笑操刀,采用新锐插画师Magicle与内文插图黄雷蕾的作品。内文铺陈9幅手绘插图X四色印刷,温柔中有机理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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