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电影《剧场》剧照 图源网络
茅崎馆之夜
东京离镰仓近,这次我是为了电影的事而来,和每次在日本办事一样,电影事务所总会周到地派一个当地人照应。这次负责这件事的是一个在日的中国女人。在地铁上聊天时,我知道她原来想做演员,并且读了不少文艺书。我们一路坐新干线前往,刚一走出站,她就跟我用中文说了一堆名字和地方:太宰治在小动岬,川端康成在长谷,小津在净智寺,夏目漱石在圆觉寺,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在材木座,还有轻井泽、休禅寺……她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了,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茅崎馆。
相比热门旅馆,比如“御三家”的佟家、俵屋、炭屋,茅崎馆有些冷门,这样一来,价格就很亲民了。我最早是听一个日本电影迷朋友说的,他说,别看是家小旅舍,风景特好,那里房间少,不是想住就能住的。店主是个老太太,和儿子一起打理这间旅舍。有时,如果你有兴趣,她会跟你讲小津安二郎的事。虽然你未必听得懂日语,但对方的热情感染人。现在,名导演是枝裕和每年也都会去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写写剧本什么的。有一年,这位朋友失踪了好几天,就是难得用邮件预约成功,去住小津写剧本的那个房间了。我是在他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些的。追问那儿什么感觉,他说:感觉这东西吧,因人而异,怎么说呢,有机会,还是自己去试试吧。然后,他就神秘兮兮地走了。
是枝裕和在茅崎馆
人在镰仓。我下意识地跟这个还不熟的女人建议:去一下茅崎馆怎么样?她犹豫了一下说:那里,需要预订呢!我们过去看看,不住那里也可以的吧?这一趟很可能白跑。我们随后又进了地铁,在大船站转湘南新宿线,前往热海方向,好像过了两站,确实不远。湘南海岸的茅崎市是一个挺古旧的地方,出了站,四周都很安静,人也不多。
我们在去茅崎馆的路上又开始说话。两个人的旅行,不说话似乎挺奇怪的。在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对方始终特别礼貌。其实,我个人并不太喜欢小津的电影,倒是喜欢好风景。我来这里,和我朋友寻访偶像的目的不同。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多日本作家要花钱去住旅馆里写作啊?给得起这么贵的房租说明还不穷啊!她说,当时旅馆是可以让作家拿手稿来冲抵费用的,这是本地的一个风俗。这边离东京近,又靠海,这点我倒是看出来了。生活真的可能如她所说,更容易一些?反正,这儿的很多旅店老板手里都藏着一些名家手稿。作家们也有意思,每年就是喝酒。听说过去文人卖字和妓女卖身一样,这些大男人觉得这钱挣得有些不堪啊,大手大脚地花,一毛不留,像消业障。我一边走一边想,有意思。
下午四点多到茅崎站,打车去沿海公路,走了一会儿,车拐进一条林荫小道,前方的路忽然就在一片阴影中变窄了。于是车停下来,我们下车,开始步行。两边冒出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绿树,看着也有一些年代感,层层叠叠的,树干十分遒劲,然而它并不是密不透风的,依然透出对面斑驳的光线。
我们要从这片小林子里穿过去,把茅崎海岸抛在身后。感觉上,海浪就在不远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很清晰。虽然树梢的摆动有些大,但我并没有感到有风。
她走在前面,我们又拉开了一段礼貌的距离。她回头说:应该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
又走出一段,眼前才终于出现了一幢海蓝色小洋楼,左边是一棵大树,竖着一块不大的木牌,上面写着“茅崎馆”三个字,是汉字,有点行草的意思。旅馆有一道门幡,是一道玻璃移门。我们走近了,站在前面的台阶上,朝室内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四周围拢而来的,只有海浪声。这里的海浪声已经比刚下车时舒缓了很多。我分不清这里的海和别处的海有何不同,是不是“热海”,我不清楚。总之,听起来很舒服,因为没有人应,我们干脆退回到院子等一下,伫在那里,休息一下,感受一下。这其实就是我此行的目的。那个院子也小巧玲珑的,还有一块草坪。我不记得在草坪边的石头上坐了多久,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了过来。回头看去,一个小脸的老太太就站在掀起的门幡下,一边鞠躬,一边口里忙不迭地说着什么,也许是“欢迎光临”之类的话吧。她赶紧起身上前,也说了一通日文。老太太的声音比她低很多,一直半低头,不时发出有些尖尖的笑声。直到她向我这边比画了一下,我才看清她的样子——不过我回忆不起来了,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很多日本电影里的经常喝酒的妇人。
我们一起进门,老太太又是一边鞠躬,一边口里忙不迭地说着什么,意思看出来了,是让我换鞋。前厅进去,门两边是鞋架。高出地面半尺的木质地板前面,摆着几双鞋。她把老太太的话翻译给我。她说:我刚才说你是导演,来这里只是看看,并没有预订,你猜她说什么?她说:真是幸运的人啊,原来有一个人预订,但是临时有事不来了,只是不在小津住的二番间。我说:哦?前厅有一些书柜,里面是小津的出版物,还有照片。我借着所剩无几的光,往二番间里看了看,天花板同样是木质的,有被熏黑的痕迹。她站在隔壁,对我说:我们今天就住这儿了!然后整个人走进去,不见了。
屋子几乎全是木质的,她又说:你想看看小津房吗?就在隔壁。
老太太站在门口跟她说话,她转头问我:要不要喝点酒?老人亲手酿的。我说:来点吧。她翻译给老太太听。老太太点头,又说了一通,低着头走了。她说:老太太说小津喜欢早上起来喝酒,晚上剧组的人都在他房间里喝,喝醉了就一大群人倒在房间里……然后还发出日本人特有的那种笑声。
小津和野田高梧在茅崎馆
小津房的摆设和我们住的房间区别并不大,只是空间略大一些,有个比较大的窗户,灯是小津礼帽式的。印象中我们房间的灯,好像就是普通的灯,有个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花,依稀可以看见一丛绿树,好像有风,树歪向了一侧。我进去就先坐下休息了。
回头去看,拉开门的是她,端着一个竹质盘子。我不知道她何时出去了。她小步来到我对面,用那种眼神瞟了我一眼。我说:一起吗?端起酒杯,敬她。她说:为什么喝呢?我说:为了小津!她说:还是为了我们的相识吧。看样子她对小津也没什么感觉——看来是我想错了,她不为任何人而来。我一仰脖子干了,她给我斟酒,酒很甜。这一杯为了什么?我问。她说:为了分离。我说:相识到分离也太快了吧。她说:时间对这事没用,长短都一样。
我不作声,因为这么说下去,事情就说飞了。这一刻,我们想落地吗?也许,新鲜的相识和别离才有意义。我内心跟自己说:你想什么呢,傻×!快醒醒。干了,我说完,回头,树影摇曳,潮声被黑夜拢住,发出一种喷薄的低吟。我们一直喝着,后来不再说话,一杯一杯地喝(杯子不大,小口小口地挺日式)。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慢一点,再悠着点手臂的速度。
半夜,走廊灯饰暗了,只留下门外的几盏小黄灯。这个地方静得吓人,猛回头会觉得隔壁有人走来走去,走廊里也隐约出现了一道影子,一会儿又消失了——可能是隔壁的住客回来了?我看她没反应,运动的影子消失后,我们继续喝。反正在这里,不会发生什么了,我想。
不知道是什么酒,先是脑子一糊,然后那个劲儿又冲向四肢,我尽全力想抱住她,却从她的身上滑下来,“咚”地倒在一旁。她就在我的眼前,还是那副样子、那种眼神,似乎又是我做错了,我不该去触碰那些隐秘的地方。在这个梦一样的神秘时刻,她在一点点变淡。
据说,老太太从上辈人那里继承了这个旅店。这辈子继续为小津安二郎而活,没什么不好,或者对影迷来说,还很幸福?我有点不理解,就像很多信教的人很难跟不信教的人解释信仰有什么用。自从我走进门,这个老太太说话一直带着一串音——我逐渐分辨出小津安二郎的日语发音,虽然还是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但知道肯定是说这里之前如何如何。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地方。
其实,我来这里也纯粹是一时兴起。能在这里过夜,更要感谢那个因事取消预订的客人。
那一夜,她发挥了好酒量,看我倒在榻榻米上,就顾自喝起来。当我仰起头时,她已一丝不挂,一团银色的烟絮在飘荡,在缭乱。
她好像说过,她有个相处九年多的男友,在国内,他们一直没结婚。我说,哦。她还说,前几年男的有了别的女人。我说,哦。她说:我们都是从一个小城市考出来的,大学谈恋爱,他家条件不好,有时我把我的生活费拿出来帮他,毕业后他创业挣到不少钱……我那么爱他,没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久了。
其他的,我还简单记得一些,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家庭主妇,过一过有钱太太的日子。就是那段时间,她有个机会到日本来,后来,就决定不回去了。
镰仓的海 图源日本国家旅游局
凌晨,我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影子,从对面楼梯向上走去。我叫了好几声,那人也不作声。后来就到了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在我们离去前,给我们讲解茅崎的故事,其中有的翻译,有的不翻译,搞得我自己单独走开也不好,只能跟在她们身后,听老太太不断重复那个日文发音。她大致是说小津在这里拍过很多戏,她手里那个本子上都是些剧照,她指给我们看一下,然后对着某处说一通日语。忽然,她站在我们住的那间房对面的一面墙边,翻译说:导演在这儿——原来,这里是一个楼梯,在这里拍过一个人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镜头。
夜晚的故事,其实就这么多。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想说的是离开茅崎馆之后。她建议去看海,她说租车自在一点。然后,我就跟她开车,沿海岸线一直开了出去。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路面越来越宽。空中的海鸥滑翔着,一段一段地,发出叫声,叫声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方向。我清楚地回忆起,公路一面是山,特别青葱的山,山上种着很密的树,远远地只看见一团绿色。树枝被包括在其中,另一面的海把眼神从那些抖动的绿毛球上引到海面。太好看了,海水像开了滤镜——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说,第一次来日本时哪里也没去,就躲在小房间里哭,心情特别不好。一边开车,一边哭,她说:放心吧,我经常哭,这么演戏的话有什么不对吗?我说:情绪感染,当然不好,你得让观众哭,观众什么感受都没有,就看一个人哭不觉得这人有病吗?眼泪是结果,戏是过程。她说:前面,就都是一样的风景了。
作者唐棣
不如我们去茅崎车站门口的足浴温泉泡一泡吧,然后从那里坐火车回东京。我一直想加入那些老人。我说:好啊!车速忽然变快,在一条海边的空旷公路上疾驰,景物凝固在蓝色里。我看她张着嘴大声喊着什么,但风声很大,我也听不太清,后来觉得可能是日语,即使听清了也是不懂——那一刻,我忽然有点不认识她了。等车速慢下来,她扭头看我一眼。虽然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此情此景,我也有一种想释放的心情,于是也大喊起来。她喊。我也喊。是啊,我依然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以及她为什么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在回东京的路上,我们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我紧紧跟在她身后,坐上了和来时相同的地铁,二十多分钟后转新干线,在同样的站台上车,在车厢落座。我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疾速远去。消失在湘南海岸线边缘的风景,随心情的变化,本该有些变化,真实情况却不是。我坐在那里,觉得眼中的景物似乎没有多大区别。也就是在我向着窗外发呆时,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凑过来,小声告诉我: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呢!但我觉得好像早就来过。我来日本最想去的,不是什么京都、大阪,而是涩谷、富士山、新宿,可是后来忙着生活,确实一直没机会。我喜欢旅行,还没来日本时,在国内就做好了所有准备,还做了详细的攻略,希望有一天能跟男朋友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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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旅行不知不觉间似乎转变成了一个机会。对她来说,“茅崎馆之夜”可能意味着很多东西,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法国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就说过:“景色只是在我的感受中才有真实性,而相关的、当即的返回中,我的感觉的真实性,也不存在于别处,而只存在于即时即地感受到的事物中。”为了尽快消除尴尬,我赶快让自己把这段话忘掉,尽全力望向远处,却只看到大海。
一望无垠的海。有些不真实的,海。
唐棣,1984年生于唐山。作家,电影导演。第十届FIRST青年影展复审评委。著有小说集《遗闻集》《西瓜长在天边上》,随笔集《电影给了我什么》《电影漫游症札记》等。影视作品有“变迁三部曲”(《湖畔公路》《变调》《抵达》),《十二宫》(新星星艺术节年度实验奖),实验长片《满洲里来的人》(第39届香港国际电影节首映)等。本文刊发于《散文》2024年第3期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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