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流如织，人们手中的手机屏幕和高楼上的大屏幕都在反复播放着同一个广告：“what do you want？”冰冷的机器嗓音不停叩问着被消费主义浪潮裹挟着的人们。欲望在回声中不断膨胀，塞满了成千上万个纸箱，承载在持续匀速前进的流水线上。这条2.7m/s的传送带始终高效向前，哪怕是70kg的生命跌落也无法使它停下。导演冢原亚由子深耕其现实悬疑题材，继《非自然死亡》《机动搜查队404》等力作后推出日本今年最卖座的原创电影[最后的里程]。该片依旧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剖析，在流水线和生命线的现代性悖论之间，揭示了资本效率和个体生命价值之间的紧张关系，探讨了社会现实的深层症候。在日本“黑色星期五”的前夕，世界知名电商网站“每日捷运”的包裹中被人放入了十二枚炸弹，一场恐怖袭击事件逐渐展开。随着一个个快递送到千家万户，伤亡事件也在随机不定时发生。电影[最后的里程]讲述了在功绩社会高效转动的齿轮下，我们不断妥协，趋于麻木，希望，理想，甚至生命都在流水线上最后一公里分崩离析的故事。超资本语境下的注意力争夺超资本主义的语境下，消费主义盛行其道，世界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消费市场。个体的主体性遭遇根本性的结构，被纳入了一个由欲望和商品交织而错综复杂的网络之中。影片采用偏灰的影调，与所讲述的冷峻事实相呼应，多次呈现出俯瞰视角的都市景观。鸟瞰镜头下，往来的人们扁平而渺小，宛如集成电路板上的精密元件，被均匀地安置于各自的工位上。下班后，人们又穿梭于喧嚣繁忙的十字路口，有序地流动在流水线般的通勤路线上。原子化的个体遭遇了主体性的解构，商业化的势力便趁虚而入，渗透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消费成为了人们唯一的欲望出口。无孔不入的商业广告，故弄玄虚的饥饿营销，精准投送的商品推荐，超量的信息不断争夺着人们的注意力资源。人们对周围具体的人和事漠不关心，世界以利益和自我为中心重新组织和构建。而影片中的爆炸事件，正是在信息过载时代，觉醒的主体对于大众注意力的争夺和对人性的呼唤。电影中，西武藏野物流中心在五年前发生了一起悲剧，员工山崎佑因无法承受工作压力而试图自杀，从仓库高处坠落，成为了植物人。然而，在生产线的高效运转面前，员工的自杀仅使流水线的机器传送带暂停了一分钟。公司始终将注意力放在提高效率上，反而还将责任推向了山崎佑的女朋友笕真理香。仁村纱和饰演女朋友笕真理香然而，为了避免巨大的违约金，山崎佑的父亲拒绝配合笕真理香揭露公司；而笕真理香不但没有得到支持，还被山崎佑的父亲认定为罪人。笕真理香又不远万里去到美国，找到仍在总部任职的女主角舟渡，希望她能够和自己一同查明真相。然而就在舟渡给上级发了一封邮件后，这封邮件被误判为垃圾信息而遭到忽视，这条路也无疾而终了。为了让社会看见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和价值，笕真理香四处碰壁，难以在这潭死水中激起任何涟漪，小人物如何获得应有的关注呢？悬疑大师希区柯克导演曾提出“希区柯克炸弹”这一叙事理论。其意指观众在角色进入场景之前，就被告知了场景中有定时炸弹，他们便会在整个对话过程中体验到一种持续性的紧张和焦虑，始终将注意力集中在定时炸弹上。笕真理香使用了类似的办法，在包裹中放入12枚炸弹，并提前告诉了所有人，她自己也在第一枚炸弹爆炸中自杀。于是，人们在炸弹爆炸的恐惧中行动起来，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在这一过程中，所有的快件都要进行炸弹排查，运输效率明显降低。派送人员劳多酬低，人手不足，间接导致了大量客户投诉，第三方公司的负责人八木龙平也濒临崩溃。最终，物流运输第一次罢工，勤勤恳恳的员工也开始觉醒，唯利是图的公司面临亏损和曝光，事情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这一方法固然是过激的、危险的、甚至是邪恶的。然而正是这样的方式引起了企业和社会的注意，让他们看见真实社会中小人物的具体的现实困境，促使他们反思自身行为，甚至采取罢工行动来争取权益，这无疑是极为讽刺的。功绩社会的自我规训当今的社会不再是福柯所言的规训社会，而是充满了自由假象的功绩社会。它取消了来自上级的戒律与禁令，取而代之的是个体对于自身的压迫和束缚。影片中的女主角舟渡便是倦怠社会中典型的功绩主体。作为临危受命的仓库负责人，她和团队领导梨本孔一同调查事件真相，在物流企业、送货员工和消费者之间往来周旋。舟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她一心牢记着公司“一切以客户为中心”的口号，不惜一切为公司奉献。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她选择在公司过夜，忠实拥簇着公司的各种产品。在发现有虚假广告制造恐慌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寻找线索，而是思考事情揭发对于公司利益的影响。而此时距离纽约证券交易所开盘仅剩三个小时。在剧情发展的初期，舟渡成为了资本和效率的帮凶，她以“一切以客户为中心”为借口，一边向内自我剥削，一边向外压迫下级。不仅掩盖事故隐患，还在缺货的情况下强行推销，甚至对于爆炸案件理的伤亡不屑一顾。与舟渡相似的，还有影片中另一条支线中的一对父子，以及试图自杀的山崎佑。父子快递员中的父亲以自己的工作为荣，尽管工资微薄，但依旧任劳任怨，甚至责备自己的儿子不够努力。他的儿子虽然也对父亲的价值观颇有微词，但依然和他一起兢兢业业地完成了每日的运输工作，即使是在影片中特殊的危险时期也不例外。影片中自杀未遂的山崎佑，曾经将“要注重细节”“对工作负责人”“不设置上线”“我还能做的更好”“我必须做到”挂在嘴边。但最后一次见面他对笕真理香说，“我很害怕”‘黑色星期五’”，而他从仓库跳下去的那天，正是“黑色星期五”的前夕。当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从否定性的“应当”转向肯定性的“能够”，”功绩主体在自我规训下更加高效多产，却也会走向深渊。舟渡因长期过劳导致心理问题，尽管持续服用药物并坚持工作，但也最终崩溃了。而山崎佑则选择了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伤害了自己的家庭。在过度紧张和自恋式的自我指涉中，疲惫的主体不断消耗自身，无法从自我中解脱，也无法触及和融入外在世界，走向了自毁的路径。影片的最后，舟渡看着山崎佑柜门上的字符，“2.7m/s、70kg、0”，瘫坐在椅子上，笑与悲交织在她的脸上。这一刻，她似乎下定决心拾起山崎佑和笕真理香的未竟的愿望，不再掩饰公司的恶行，直击事件真相，鼓动第三方公司一起罢工，并最终辞去了这份工作。真相终于大白，公司遭到了160亿日元的亏损。离开之际，她忠告自己的上司，“以后还会有炸弹的。”快递员父子侥幸逃过了炸弹的危险，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与舟渡一同调查的梨本孔也回到了仓库的储物柜，望着山崎佑柜门出神。随着炸弹危机的平息，社会秩序似乎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流水线的齿轮再度启动，恢复了其连续不断的运转。个体的生存与精神困境昙花一现，生命线被流水线所吞噬，泯没在资本和效率的洪流之中。如何使这些隐匿的生命线再次显现，看见他者，也许是倦怠社会再次恢复活力的重要课题，也是功绩主体自我救赎的重要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