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从台湾到大陆的第一站,是香港,再由香港坐火车到达深圳。
深圳河上架起的罗湖桥,总长不到一百米,桥这头是香港,桥那头是深圳。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香港口岸的哨亭灯光明亮,空调冷气充足。走过罗湖桥,深圳口岸的哨亭里,风扇边摇头边吱吱呀呀地叫,一个小小的灯泡悬挂在头顶,散发不太亮的灯光。
这是潘叔看到大陆的第一眼:哨亭、小灯泡、风扇吱呀作响。
01.
九十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十年过去,大陆的咖啡市场还几乎一片空白。
九二年潘叔和台湾朋友来成都旅游,入住锦江宾馆。一行人坐飞机一整天,到了宾馆就急着问行李员,哪里有可以喝咖啡的地方。第二天是成都的熊猫节,整个成都打造得很漂亮,在成都最好的宾馆——锦江宾馆的大厅里,喝咖啡只有一种选择,热咖啡。
四只透明玻璃杯,配牛奶,配方糖。服务生端上来,滚烫的咖啡里插着塑料吸管,塑料碰到热的东西会产生化学反应。“这怎么喝?”来自台湾的一行人都傻住了。
1994年底,潘叔开在深圳春风路上的老树咖啡因为路面整修而关停,在物色老树咖啡下一个驻扎点时,潘叔想起了成都——锦江宾馆四杯插塑料吸管的热咖啡。成都最好的酒店咖啡是那个德性,那里的市场肯定是空白的。
随后在成都的十二年,是老树咖啡迅速腾飞的十二年,也是中国咖啡市场迅速成长的十二年。
在星巴克还没来得及和中国市场打成一片的时候,老树咖啡从成都出发,以加盟店的形式在中国大陆疯长。从玉林,到拉萨,到广东,到南京,再到各个二三线城市,二零零一年,老树咖啡在中国已有两百多家的门面。
零七年《成都日报》给潘叔做报道,在这篇报道里潘叔称“老树咖啡要做中国的星巴克”,在零六年《财富》做的另一篇报道里,记者把老树咖啡形容为“一棵不老的咖啡老树”,潘叔在打造他的“咖啡帝国”。那时的老树咖啡雄心壮志,也确实离壮志只有一步之遥。
2007年年底,潘叔拿到美国ARC一笔五千万美元的融资,预计2008年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2008年全球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咖啡企业只有星巴克,而中国第一家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咖啡企业,要等到2018年的瑞幸。
老树咖啡没有上市成功。2008年是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汶川爆发512大地震,这一年,北京举行奥运盛事,这一年,美国的东海岸,次贷危机引起华尔街风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潘叔已经到账的资金被撤回,眼见上不了市,老树咖啡的员工们丧失信心,消极怠工,一年之后,老树咖啡解散。这一年,潘叔五十七岁。
老树之后,潘叔的事业依旧起起伏伏。2010年创立的潘多拉咖啡,遭遇商业景点暴雷;2016年,和朋友合作创立“uncle pan”美食广场,因为选址失误,宣告失败。现在回首看,曾经一度要上市美国纳斯达克的老树咖啡,是潘叔事业最辉煌的顶点。
啡色没有奇迹
成都的夏天天气湿热,潘叔的店里,台湾的夏日特饮冬瓜茶受人欢迎。
潘叔现在的咖啡店在高新西区的合作路上,名字叫做“啡色奇跡”。2016年春熙路美食广场的项目失败,潘叔离开成都,直到两年后才再回到这里,创立啡色奇跡。
啡色奇跡店面不大,吧台和墙把一楼的空间围成了一个狭长的拐角,墙的半面挂满潘叔的老照片:老树咖啡时期的,潘多拉咖啡时期的,这是潘叔的记忆。店里的雅马哈音响常放日本歌手小野丽莎的歌曲,潘叔说,和咖啡店最配的,就是小野丽莎的歌声。
啡色奇跡所在的商圈不算冷清,临近电子科大,斜对面又是富士康,很多小的人力资源公司集中在这块区域,随便逛逛,能看见很多拉着行李箱的求职者。
几年前绿化道中的树木还没长成,啡色奇跡正对面,阳光保险的园区里,欧式建筑一览无余。马路中间的电车围栏几年前也还没修起,坐在咖啡店门口就能看见对面的人群走过来,这里的景观是潘叔当时选择在这开店的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这里开店租金不高,外摆不需要额外租金,而且富士康的台湾高层们会选择来这里喝咖啡。
想要再复刻一个老树咖啡很难,但啡色奇跡开张的第一个夏天,生意确实不错。潘叔开啡色奇跡的初始资金不够,在第一个合伙人撤资离开后,富士康的台湾老板们认购了一些股份。
二零一九年底,疫情爆发,啡色奇跡生意停滞,合伙人纷纷退出,潘叔按原价退回他们的初始资金,由此也背上了债务。
老树咖啡飞快成长于一个大陆咖啡市场一片空白,又接纳新鲜事物的年代,结束于一个特殊的,金融危机爆发的年代。啡色奇跡没能成为潘叔事业里的“奇迹”,时代是客观原因。在潘叔四十九年的咖啡生涯里,能无比深切地感受到的一点是,我们是处于时代中的人。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您到现在的事业生涯,您会用什么词?可惜?遗憾?”
“不会,都不会。我只是感觉,大陆的整个成长,出乎我意料的快。”
和1992年相比,成都咖啡市场的变化巨大。
据《2023年中国咖啡发展报告》显示,成都咖啡门店的数量在全国城市中紧接北京,排名第四。分布于各个社区、商圈之中的独立咖啡馆势头尤为猛劲,数量占全成都咖啡门店数量的81.07%。
老树咖啡闯入成都时,成都的咖啡市场还停留在喝热咖啡,用塑料吸管的阶段。等到潘叔从头再来,创立啡色奇跡的时候,成都咖啡市场这条大江里已经百舸争流。成都独立咖啡店众多,它们更年轻,更个性,更在地。另外像瑞幸、库迪这样的连锁咖啡店品牌力更强,区位更好,价格也更便宜。
咖啡市场天翻地覆。无论啡色奇跡的前身有多么长久的历史,无论它的创始人潘叔有过多么辉煌的成就,大家在一个赛场,都只有此时此刻。
潘叔现在还是想释放一些股权出去,这些股权不止包括啡色奇跡的单店,还有潘叔的个人品牌价值,之后可能的加盟店效益等等,“有合伙人呢,大家把工作都分担一下,可发挥的空间就更大。”潘叔说。
“这样的坚持给你带来了什么?”
“痛苦。”
老树咖啡结束之后,时年五十七岁的潘叔回台湾“退休”了三个月,很快又返回了成都,他觉得养老的日子整天没事做,像“等死”。
潘叔今年七十二岁,在外当别人问起他的年龄时,他更愿意说自己是三十八岁。
他的咖啡店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在经营,从周一到周六营业,每周日店休。店休这天,潘叔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地铁前往三圣乡石材博物馆做咖啡培训。此外,从2021年开始,潘叔陆陆续续在个人社交平台发点培训广告,附近的朋友们有兴趣的也会过来喝咖啡、做手冲。
店里的吧台上摆放了很多做咖啡的玻璃装置。在潘叔印象里,老树咖啡时期,大陆很难见到手冲和咖啡机,老树咖啡当年有一排的虹吸壶,都用于制作咖啡。
现在潘叔吧台上的虹吸壶是特意为了培训买的,尽管现在用虹吸壶做咖啡已经很少见,但他还是想把几种设备如何操作制成咖啡的方法都教给学员们。
一些学员,做完的咖啡自己不愿意喝,潘叔有点生气,把咖啡设备都收起来,说:“不喝咖啡,你学咖啡干嘛?”
在潘叔看来,做咖啡首先是要喜欢。在喜欢之上,能够自己做出一杯咖啡的,那只能叫“懂了”。而一个真正的咖啡师,应该是舀豆子,冲水都不用计量工具,“舀到什么程度应该要做到心中有数,干嘛还要称呢?”潘叔说。
老吴是潘叔的台湾老乡,啡色奇跡的外摆桌前经常能看见他的身影。闷热午后,树影静止蝉鸣聒噪,一台大风扇对他俩呼呼吹热风,他俩对着一壶冰咖啡,乐哉悠哉。潘叔在上海开店的时候,老吴是咖啡豆供应商,于是从合作伙伴慢慢变成了朋友,据老吴自己介绍,他们是“臭味相投”。
老吴自称不玩咖啡好多年,可是时至今日,他对咖啡始终秉持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巴西的豆子有巴西豆子的好,阿拉比卡的咖啡豆有阿拉比卡的好,要做有专业态度的“通才”,而非有个人喜好的“专才”,如果一定要说有个人喜好,那他的个人喜好就是整个咖啡大类。话虽如此,但在提到“全世界最便宜的咖啡豆”时,老吴直言“它有一股蟑螂味”。
作为咖啡行业“专业通才”的老吴,在潘叔的店里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啡色奇跡的咖啡豆一定不是“蟑螂味”。
啡色奇跡用的都是进口豆,据潘叔介绍,他店里的咖啡豆有两个特点,一是饱满稳定,二是豆子新鲜。工厂会根据潘叔的要求和配方定火候、加工拼配,另外,每次潘叔都是少批量的进货,等最后一包拆包,再着手预定下一批。
老树品牌消逝了,从今天的结果来看,潘叔四十九年的咖啡生涯里,好像除了啡色奇跡的一墙照片之外,并没有留下什么。
还是留下了什么。比如像老吴这样的老友,再比如信任。给啡色奇跡做加工的工厂由潘叔的一位后辈开建,前后合作十多年,工厂越做越大。照理说这个规模的工厂不会再承担潘叔这么小的订单,可他们和潘叔仍然合作,潘叔说,这就是“交情”。
潘叔说话的语速不快,谈论过往的经历时,能感觉到一种怀念的情绪,但那是一种温和的怀念。谈论咖啡时,这样的温和转变成一种执着:执着于教会学员用虹吸壶,执着于把这间生意并不理想的小店开下去。
问潘叔有没有害怕的事情,他说有,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以后没有咖啡喝。人生旅途行至今日,潘叔说他很笨,“只懂咖啡,其他什么都不懂。”对他来说,咖啡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切”。
很多年前,潘叔的咖啡馆里贴有一句标语,那句标语是很著名的:“我不在家里,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很多年过去,这句标语随着老树咖啡的历史,一起被贴在了照片墙上。啡色奇跡的墙面上也有一句标语——“你好,旧时光。”
潘叔说这是南京的一个女孩儿放上去的,这句装饰语在今天很平常,但是放在潘叔的店里,是百分之百的契合。啡色奇跡,一个旧时光里的咖啡馆;潘叔,一个旧时光里的咖啡师。
—END—
采访完潘叔,我们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夏日暑热,潘叔店里的空调不怎么灵光,它机身泛黄,看起来很古早,开机运作,一会儿呼出的是热风,一会儿又自动关机,我们的相机也因为过热,被迫停机了几次。潘叔一直说想把他的咖啡传承下去,回答他的,只有空调的运转声。
好在成都最热的时节即将结束,秋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