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一上场,林秀就知道她是来砸场子的。
我来!女人把手一扬,袖子轻轻往上一捋,泡茶位置上一坐,俨然成了“友茗茶业”的店主。她像是拿发酵度极好的面团蒸出来的,白出了水平也胖出了天际。主人位上顿时满满当当,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热闹繁荣景象。女人三四十岁,着一件宽松的灰色棉麻连衣裙,外搭一件七分袖刺绣长开衫。开衫上有细长的绿叶,有粉红色的花骨朵,还有细碎的小黄花。两只手腕上更是花红柳绿,像是装下了整个春天。墨绿的平安镯,黄中带点绿意的黄翡圆条,象牙白的砗磲手串,湖水蓝的绿松手串,还有玫红艳丽、一绕就是三四圈的南红手串,金闪闪的黄金手链……它们挤挤挨挨;两个无名指上各戴了一个满绿镶钻的大蛋面戒指,脖子上一个极大的满绿观音翡翠,那种水好到几乎要起荧光。林秀看一眼自己脖子上一块小小的无色翡翠,默默地把它藏进了领子里。眼前的女人明明戴得一堆繁复,一堆累赘,放谁身上都是拥堵,但林秀无法否认,那女人压得住它们,那些物件在她身上服帖得很,让你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女人说的是闽南话,却带着广东腔,跟她的人一样显得特别跳脱——她大概率是广东人,在安溪生活久了。她一字排开七个白瓷碗,往碗里各放进一把用来舀茶汤的白瓷匙,再对应摆上七个白瓷盖瓯,瓯盖随手一掀一放,烧开的大水壶轻松一提一冲,烫杯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行家——有架势的大行家。架势这东西很奇怪,脱离舞台,有人依然会把它装出来摆出来做出来,但只要生活中的动作一起,像是这扎一个那扎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它便悄无声息地四处逃逸;有人只是给它一个路径让它直接显现出来,它却自我运转形成一个气流,把周边的人往里吸。再搭配上平实的话语和动作,这个无形的气流便又增加了三分,这就成了强大的气场。
自带这个大气场的一个女人,居然没人认识她。林秀心头一紧,望向父亲林澜。父亲一直是茶店的压舱石,有他在,就都稳稳的,再大的风再大的浪也不怕。他一如往常地递一圈烟过去,再挨个给接了烟的客人递打火机。他从来就是这样,即便是二十年前有人差点对他动刀子,他也没有乱过阵脚。那一年,林秀只有十来岁,林家还在镇上开个小茶铺,除了自家茶园里做的一点茶,更多是左手进来右手出去的茶叶批发。秋茶上市的一天,有个醉酒的茶师到店里闹事。说是因为父亲林澜的缘故,让他一斤茶叶少赚了几百元,一大批次的茶叶少了几万元的收入。茶师借着酒劲抄起桌上的一把刀直指他的胸口说,还说我们是什么表亲,你为什么害我?我跟你有仇吗?你得了广东茶商什么好处,让我白白损失了好几万元?你凭什么说我的茶就值两百多元?
如果让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会这么说。说实在话,就我个人认为,你那泡茶其实做得也还不错,但当下市场流行发酵度轻一点的白水观音,这种发酵度中等的茶目前在市面上卖不出好价钱,卖不动也有可能。如果不是我跟广东茶商保证这泡茶将来的增值空间,他还不一定买呢!人家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在帮我的表亲拉生意呢!林澜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掏出口袋里的红塔山,敲了敲盒底,让两三根香烟露了头,递向茶师,说,我问你,你做茶是要做一辈子,还是做一阵子?想要做一辈子,那就不要做这种一锤子买卖。见茶师不为所动,他又凑近小声说,咱们村里乡里,只有你能制出好茶?既然不是,凭什么人家回头再到你这里?你是不是应该让人家觉得物有所值,甚至是物超所值?
茶师收了刀子,接了林澜的烟。林秀一直觉得,当年那根烟像是刀的鞘,稳稳地套住那带着寒光的锋利。此刻,它再次发挥了作用。林秀没有抽烟,但空气中弥漫起的烟草味同样安抚了她。林澜正要为自己点上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再次掏出烟,隔着茶桌递向女人说,不好意思,你——抽吗?女人摆了摆手,一脸的胶原蛋白被嘴角一拉,涨得更满了。
那——开始吧!林澜比了个手势,女人把桌面上的七泡茶聚拢到自己面前,众人非常默契地背过身去,林澜拉上另外一个烟客往外走。除了客人们自带的六泡茶,林秀今晚出手应战的是她的撒手锏。秋茶上市,店里的斗茶会已经连续赛了五个晚上,越到后头越是高手对决的时候。“林秀”连下四晚,已经完成了热身的使命,该是“隐芳”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随着女人一声“可以了”,众人转身入座,林澜掐了烟进屋。他站在位置上,眼睛像扫描仪迅速扫一遍过去。谜面已经摆在七个盖瓯里,同样是紧结乌青油润的茶颗粒,有些乌青深一点,有些乌青浅一点,有些乌青微微带点黄。
大家都不闻一下干茶香?见林澜坐下,女人问。明明她的话头从这一圈人的最左侧出发,话尾落在了最右侧,目光也完整地走了一圈,可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她问的是他。她的话就像是熟透的榴梿外皮上的细刺,有几分软下来的意思,却又分明扎人。林秀不高兴了,手一摆说,你冲你的水吧,我爸看一眼就够了。她不容许有人挑衅她父亲的权威。这么多年,作为资深茶王的父亲负责收茶、拼配,她负责引四方客卖四方茶。父亲的水准摆在那儿,他的茶一贯都是无冕之王,也是风向标。各个乡镇茶王赛开赛前,但凡想去冲金夺冠的茶都会提前来跟他的“林秀”和“隐芳”过过手,有个八九不离十的感觉才敢往赛场里送。茶王赛后,各级赛事的金奖茶也会汇聚到她店里,再来个民间状元总决赛。每年春秋两个茶季,店里天天都有茶王赛。
是啊,林师出手哪里还需要闻干茶?这几泡茶林师肯定都喝过,等一会儿闻个盖香肯定就知道丁是丁卯是卯了。冲吧冲吧,我们都等不及了。有几个人附和了林秀。女人多少有些勉强地提壶冲水。却不知道,勉强只是表面的开场戏,真正水壶一提起,那东西就跟着醒茶的第一冲水冲进了盖瓯里,从一数到七。她把瓯盖一一盖过去,而后双手左右开弓各自捏住一个盖瓯,同时一个高高提起,再同时一个倾倒下去,像是花开双蒂,又像是双龙吐水,准确地落进各自配套的茶碗里。林秀看呆了。她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如此这般优雅地轻松驾驭双手开泡这个难题,泡茶俨然成了女人一个人的独角戏。茶桌成了她的舞台,她高高在上,她俯视着你,她保持着跟你的远距离。那微微跷起的兰花指,那一气呵成的悬壶高冲,那老道轻巧的刮沫、冲沫,尤其是冲泡过程中的那种自在,无不尽显一个老茶客的气息。
其他人关注的不是这些。有人按下了计时器,计算着掀盖和出水的时间。有人努力捕捉空气中的香气,有人猜测着输赢结局。好不容易三十秒了,可以掀盖了。林澜从一到七一溜闻了过去,又在三号茶和六号茶上反复闻了一遍。他开了局之后,众人跟上,有人从一闻到七,有人从七闻到一。
这个三号是大皇口!够香够霸气!有人说。
这个六号也是大皇口,但气势上好像弱了一点。有人说。
这个一号一定是你的!有人说。
不,不,这个一号应该是他的。有人说。
这泡会不会是林师的“隐芳”?!有人问向林澜。他眉头一蹙,不说话。就像楼上小提琴老师新带的学生,没有找到音准,拉出的曲子总让人听不出调子,所有人都停在那里。林秀赶紧招呼女人说,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出水了。
女人微微一笑,很快就把七碗茶水倒上了。每个人自取一个茶杯、一把小汤匙,一碗接一碗舀过去品起来。林澜显然又被三号和六号茶给难住了,一圈下来后,又在那两碗茶水里各自多舀了一汤匙试喝。不给众人发问的机会,林秀又发话了,来吧,第二冲开始吧。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直到第三冲出水,林澜还是保持沉默,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有人说三号略胜一筹,有人说六号汤水更细软,有人说三号应该是林师的,有人说六号才应该是林师的。众人望向林澜。他咂了几下口中的茶,又舀了一汤匙三号茶,连嘬了几小口,然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坚定地说,这个三号和六号应该是同一泡茶,它们只是拌堆的时候没有拌均匀!另外,这里面没有我的茶!
哇!一片哗然。所有目光争着抢着往女人的身上砸过去。这怎么可能?这七泡茶里绝对有林师的茶。绝对有,一定有,必须有!女人非常镇静地在“有”字上一遍遍地强调,又非常不屑地拉开抽屉,把一个个茶叶小包装亮出来说,来,你们自己看啊,这三号对的是不是林师的“隐芳”?六号对的可是我的茶呢,怎么会是同一泡茶?末了,又说了一句,看来,这传说中的大茶师也不过如此嘛!
不对,三号确实跟我的茶有点像,但不是,它绝不是我的茶。林澜说。
会不会是你刚才放错了?林秀问女人,言语中有了退让的意味。
这一个对一个,怎么可能会错?女人反问。她坚决得像一匹烈马。
放错也很正常啊。林秀又退让了一步。
不,不是放错的问题,而是这里头根本就没有“隐芳”。林澜顿了一下,说,如果确定有,除非……正当大家期待地等着他往下说,他看了女人一眼,却又不说了。
除非什么?林秀也问。
没什么。林澜背着手往里走。林秀会了意,招呼众人说,今晚茶会就到这里了!她的心里一阵窃喜:看破不说破嘛,父亲总算也学会了。这两年,上了岁数的他还屡次因为说破而受伤。前年的铁观音民间荒野茶王赛上,眼看几位评委纠结十五号茶和八十七号茶哪泡茶为冠军,他非常确定地说,十五号茶的荒野气不是百分百纯正的,一定掺杂了施过肥料的茶青,不信的话,可以拿茶叶去进行检测。一测,果然氮超标。这一测是一去十万里,十五号直接被踢出局,连优秀奖都没有。后来才知道,这丢了冠军的十五号茶主居然是农业农村局局长的小舅子。去年,一个朋友的朋友拿来一泡茶请他鉴定并估价,一开始他也不想估,未料对方连着安慰自己说,这估的价也不一定准,他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个茶叶成本顶多一斤两三百元,如果店家是小品牌,卖你五六百元一斤差不多了,如果是大品牌,卖你个两千元都很正常。林秀埋怨他说,也不先了解一下是谁家卖的茶,就这么大嘴巴。第二天商家就找上门来了,居然还是同一条茶街上的。原来,买茶的和卖茶的是亲戚,卖茶的一斤要四百五十元才卖,买茶的七拐八拐找到了林澜后,便重新回去要求店家按三百五十元一斤卖。卖家说,我毛茶进价是两三百元没错,可拣梗去掉三四成,成本一斤都要四百元,我怎么可能倒贴五十元卖给你?买茶的人就把林澜端出来,直接把他给卖了。卖家说,谁不知道你林师人脉广水平高,可以低价要到好茶,可你也要给我们这些小辈留一条活路啊!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跟你一样的价钱的呀。林澜这才意识到好心办了个坏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大家一个个起身,女人有些不情愿地站起,像是担心那个姹紫嫣红的春天会被椅子钩破了,她起得非常慢,走在一群人的最后。走出店门外没几步,她又折身进来,直奔着林秀去,说,来,加一下微信吧!才说着,手机已经递到林秀眼前。由不得任何推托,林秀只能加了。待她出了门,林秀生气地说,明明是她要加我微信,却要我扫她,什么人呀!绷着一身的力气,我不喜欢!
人家也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林澜笑着说。他站着把桌上的茶杯一个个收进旁边的白瓷盘,往两个盖瓯里加了水,又往烧水的壶里续上水,这才抬头。眼见女人的背影拐过屋角,他缓缓地往主泡的位置上坐下,说,这个女人,带皇口……
未完待续
来源:《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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